苹果世界

苹果世界

老桂冠诗人阿萨·巴斯科姆在他的工作间或称书房里—诗人写诗的房子应该叫什么,他一直没有拿定主意—走来走去,举着一份La Stampa [414] 打黄蜂,一边奇怪,为什么他始终没得诺贝尔奖。除此之外所有的荣誉他几乎全都得过了。在角落的一个箱子里,放着那些奖章、荣誉证书、花环、花束、绶带和徽章。他书房取暖用的暖炉是奥斯陆国际笔会所赠,书桌是来自基辅作家协会的礼物,书房本身是一个他的崇拜者组建的国际组织建造的。当他接到这座房子的钥匙那天,美国和意大利的总统分别发电报表达了祝贺。为什么没有诺贝尔奖呢?啪!啪!书房是座谷仓式的建筑,椽架露在外面,朝北有个大窗户,正对着阿布鲁奇。他倒宁可要一座没这么大、窗户也小一点的书房,但没人问过他的想法。仿佛山脉的海拔跟诗歌的规则有些冲突。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已经八十二岁,住在罗马以南,蒙特卡邦小镇山脚下的一幢别墅里。

他留着一头浓密的白发,一绺绺垂在额头上。通常头上总有一两撮头发桀骜不驯,总是乱蓬蓬地立着。在正式招待会的场合,他会用肥皂打湿头发,把翘起来的几撮压下去,但是通常到了倒香槟的时候,这几撮头发就又会竖起来了。这一点常常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像是人们会记得某人鼻子特别长,某人的笑容、胎记或是一道疤痕的样子,人们记忆中的巴斯科姆有一头桀骜不驯的卷发。他常常会被称为诗人中的塞尚 [415] 。他的作品有种直线式的精准,可能有人会认为这点跟塞尚相似,但塞尚油画里那种潜藏的想象力是他所没有的。这种错误的类比可能来源于他最受欢迎的一部作品题目,叫作《苹果世界》—这是一本诗集,崇拜者们在其中发现了新英格兰北部苹果的刺激性口感、丰富的色彩和怀旧之情,而他已经四十年不曾回过故乡了。

为什么他这样一个出身乡野、以朴实著称的人,会选择离开佛蒙特州,到了意大利呢?是不是他深爱的阿梅莉亚做出的选择?阿梅莉亚死于十年之前,他们的许多决定都是她拿的主意。莫非他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竟如此天真,以为出国生活能够给他寒微的出身增光添彩?再不然,这仅仅是为了实际需要,为了躲开公众视线?倘或他留在祖国,太多的关注会让他不胜其扰。有崇拜者到蒙特卡邦来找他,几乎每天都有人来,但好在人数并不多。每年有一两次,《竞赛画报》或《时代周刊》 [416] 会来给他拍照—通常是他生日的时候—但通常他都能过得比较安静,而在美国,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他最后一次回国的时候,走在第五大道上,有人拦住他,让他在几张小纸片上签名。而在罗马街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也没人关心,这正是他想要的生活。

蒙特卡邦是座撒拉森人 [417] 的城镇,建在一块面包形状、阴沉沉的花岗岩山顶上。镇子的顶端有三口纯净丰沛的山泉,水流到池塘里,或是沿着沟渠从山坡流下去。他的别墅在城镇下方,他的花园里有许多喷泉,源头都是山顶的泉水。水流哗哗的声音很响,又毫无乐感—啪啪或者哗哗的嘈杂声响。水冰凉,甚至仲夏时节也一样。他总是将金酒、葡萄酒和味美思都放在露台上的一个水池里。他上午在书房工作,午饭后小憩一会,然后就拾级而上到村里去。

石灰岩,辣香肠,还有布满墙壁房顶的苔藓那苦兮兮的色彩,都不属于美国人意识范畴的一部分,哪怕此人—就像巴斯科姆—已经在这种苦兮兮的色彩围绕之中生活了许多年。爬了许多向上的台阶,他累得气喘吁吁。他一次又一次停下来平复喘息。人人都跟他讲话。Salve,maestro,salve [418] !他看到那座建于十二世纪的教堂那砖结构的十字形翼部时,总是自言自语地讲出其年代,仿佛他是在向某位同伴解释当地的美景。这里的美各有不同,却都有些忧郁。在这里,他始终都是个陌生人,然而在他看来,这种陌生像是一个关于时间的隐喻,当他攀着陌生的台阶,翻过陌生的城墙时,他仿佛是穿越了时辰、岁月,几年甚至几十年。在广场上,他喝了一杯葡萄酒,取走他的信件。他任何一天收到的信件都比全村人加起来的还多。有的来自崇拜者,有邀请他去演讲、朗读,甚至只是露个面的,仿佛西方世界里所有的荣誉社团邀请名单上都有他,当然,除了诺贝尔奖得主的社团。他的信件都装在一个袋子里,如果太重他拿不了,那么postina [419] 的儿子安东尼奥就会陪他走回别墅去。他忙着回信,一直要忙到五六点钟。每周有两三次,那些朝圣者都会找到他的别墅里来,如果他看他们比较顺眼,他就会请他们喝杯酒,给他们带来的《苹果世界》签上名字。他们几乎从不会带他其余的著作,虽然他已经出版了十几部作品。每周有两三回,他会跟当地的黑手党老大卡邦玩双陆棋。两人都觉得对方会作弊,游戏进行期间坚决不肯离开棋盘,哪怕膀胱充盈,几乎要爆掉。他睡得很好。

有四个诗人经常与巴斯科姆被归在一起,其中一个人开枪自尽,一个投水而死,一个上吊身亡,第四个死于震颤性谵妄。每一个巴斯科姆都曾与之相识,大多他都心怀热爱,其中两人病重时,他还曾亲自照顾过他们,然而他激烈地反抗这种俗见,即仿佛他选择以写诗为生,就意味着选择自我毁灭。他了解自杀的诱惑,就像了解其他所有罪孽的诱惑一样,因此他很小心地不让别墅里有任何武器:长度适宜的绳索、毒药以及安眠药。在Z君身上—这是四人中跟他关系最近的一个—他曾看到天才的想象力与自毁的天赋奇才无法分割的结合,但巴斯科姆头脑简单,固执己见,下定决心要打破或者无视这种结合—要摆脱玛息阿 [420] 和俄耳甫斯 [421] 的宿命。诗歌的荣耀经久不衰,他下定决心,诗人的生命最后一幕不应该—像Z君那样—在一个脏兮兮的堆着二十三个空酒瓶的房间里上演。既然他无法否认天才与悲剧之间的联系,那么他下定决心要跟它奋争到底。

巴斯科姆相信,科克托 [422] 说得对,写诗是对记忆的底层那未获正确理解的部分进行发掘。他的作品似乎是回忆的重现。他写作的时候,并没有为记忆做出任何实际的任务规划,但他所调动使用的,无疑是他的记忆—他对于刺激、风景、面容以及自己的语言和丰富语汇的记忆。他可以花整整一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去写一首短诗,但他的工作方式绝不能称为勤奋或是自律。他好像完全没有挑选辞藻,而是从他初初开始听懂人话算起,听到的那数以亿计的声音中寻回这些印记。因为他要依赖记忆去赋予他的人生以意义,因此他有时会疑心,记忆会不会衰退。他在跟朋友和崇拜者们讲话的时候,会特别留心不讲重复的话。凌晨两三点,当他午夜梦回,听到喷泉那毫无乐感的哗哗水声时,他会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绞尽脑汁想一些人名和年份。巴拉克拉瓦战役 [423] 中,卡迪根勋爵 [424] 的对头是谁?过了一分钟,卢肯勋爵 [425] 的名字挣扎着从混沌中浮现,但终究还是出现了。他把动词esse [426] 变形为远过去时,用俄语数到五十,背诵了多恩 [427] 、艾略特、托马斯 [428] 和华兹华斯的诗作,细数了从一八一二年米兰暴乱直到维克托·伊曼纽尔 [429] 加冕称王这段意大利复兴运动 [430] 时期的重要事件,列举了史前的各个时代、一英里相当于多少公里、太阳系几大行星分别是什么,以及光速到底是多快。他的记忆反应无疑是有所减慢,但保持得还算可以,他想。唯一的损伤是焦虑。他眼看着时光摧毁了许多东西,不禁怀疑,老人的记忆是否能够比橡树更强韧,更持久;然而,三十年前他亲手在露台上栽下的那棵橡树已经快要死掉了,而他依然能够清楚地记得他跟亲爱的阿梅莉亚第一次见面时,她身上裙子的裁剪细节和色彩。他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穿过一个又一个城市。在想象中,他从印第安纳波利斯的火车站走到了纪念喷泉,从列宁格勒的欧洲大饭店走到了冬宫,从罗马的伊甸园酒店穿过台伯河岸区,走到圣彼得大教堂。他身体虚弱,对自己身体的机能充满怀疑,是孤独,才使得他的这种探究和追问显得尤为艰苦而挣扎。

一天夜晚或是清晨,记忆似乎将他唤醒,请他报出拜伦勋爵的教名。他做不到。他决定暂时从自己的记忆中抽离,等拜伦勋爵的名字浮上心头时,要让记忆大吃一惊。可是等他小心翼翼地回到这个信息接收点查看时,依然空无一物。西德尼?珀西?詹姆斯?他下了床—天挺冷的—穿上鞋,披上外套,爬上台阶穿过花园,到了书房。他抓过一本《曼弗雷德》 [431] ,然而作者名字只是简单列为拜伦勋爵。《恰尔德·哈洛尔德》 [432] 也是一样。最终他在百科全书里才查到,拜伦勋爵的教名是乔治。他认为自己这次记忆失灵情有可原,于是回到了温暖的床上。跟大多数老人一样,他也可开始偷偷摸摸地开列那些似乎可以壮阳补肾的食物。活鳟鱼。黑橄榄。百里香烧的羊仔肉。野蘑菇,熊肉,鹿肉,还有兔肉。与之相对的一栏里则包括一切冷冻食品、人工培育的蔬菜、煮过头的意面,还有罐头汤。

春天的时候,一个斯堪的纳维亚的崇拜者写信来,问巴斯科姆是否愿意赏光跟他去山中诸镇旅游一日。巴斯科姆当时自己没有车,于是愉快地接受了邀请。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是个令人愉快的小伙子,于是他们高高兴兴地朝蒙特费里奇出发了。十四、十五世纪的时候,为小镇供水的山泉干枯了,于是居民从山顶搬下来,到了山腰位置居住。山顶的废城只留下了两座壮美不同凡响的大教堂。巴斯科姆非常喜欢这两座教堂。它们矗立在开花的杂草丛中,壁画依然艳丽,正面装饰着石雕的狮鹫、天鹅、人面狮身像、被刺穿的恶龙、带翅翼的巨蛇,以及其他变形的异象。这些神的居所巨大华美,由此巴斯科姆不禁想到人类的想象力简直无边无界,他感到兴致勃勃,心情愉快。他们从蒙特费里奇又去了圣乔治,那里有些彩绘墓地,还有一个小型的罗马式剧场。他们在城下方一片果园中停下来野餐。巴斯科姆进到树林里去解手,却撞上了一对正在做爱的恋人。他们不曾宽衣解带,唯一暴露在外的肉体只是这陌生人赤裸长毛的背部。Tanti,scusi [433] ,巴斯科姆嗫嚅着离开,到了林中另一区域,但当他重新跟斯堪的纳维亚人碰面的时候,却很不安。那缠斗的一对似乎黯淡了他对于教堂的记忆。他回到别墅的时候,几个来自罗马修道院的修女在等着他,请他在她们带来的《苹果世界》上签名。他照做了,然后请管家玛丽亚给了她们些葡萄酒。她们说了常见的赞美和恭维话—他创造了一个宇宙,似乎适宜人类居留;他春风化雨般,领悟并且讲出了道德之美—然而他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个陌生人的后背。似乎其中的热情和意义,超过了他最为人们称道的对真理的孜孜追求。那天他所见到的一切都似乎被这一景象所主宰—城堡,云彩,大教堂,山峦,遍地的鲜花。当修女们离开之后,他举头望山峦,想要提振精神,然而山的轮廓却好像女人的胸脯。他的头脑变得不干净了。他仿佛从思想的冥顽不化中跳脱了出来,观察其进展。他听到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他那任性的头脑会联想到什么呢?旅行的兴奋,餐车上提供的定价套餐,火车上供应的酒?一切看起来纯洁无辜,直到他发觉自己的头脑已经偷偷地离开了餐车,溜到了性病肆虐的卧铺车厢,满脑子恶心下流的念头。他认为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于是晚饭之后他跟玛丽亚讲了。她总是很乐意满足他,可他总是坚持要她去洗个澡。这事儿,再加上洗盘子,造成了一些延迟,但当她离开的时候,他绝对感觉好了些,但他绝对没有痊愈。

夜里,他的梦很下流,他醒了好几次,想要将性爱的念头当成一件碍事的罩布抛到脑后。早晨的阳光并没让情况好转。猥亵—下流猥亵—似乎成了生活中唯一具有色彩、值得欢庆的因素。早餐之后,他拾级而上去了书房,坐到书桌前。适宜人类居留的宇宙,传遍《苹果世界》的化雨春风,都消失无踪。污秽就是他的宿命、他最大的自我,于是他开始乐在其中地杜撰一首歌谣,题为《一屁救雅典》。当天上午他就写完了,然后在奥斯陆笔会赠送的暖炉中付之一炬。这首歌谣存世时间仅到他将其焚毁为止,诗中对于屎尿屁做出了令人恶心而详尽的描述。他下楼朝露台走去的时候,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悔恨。下午的时间他都用来写一篇令人恶心的告罪文,题为《提比略 [434] 的最爱》。两个崇拜者—一对年轻夫妇—五点钟来访,对他大加称颂。他们是在火车上碰到的,各自拿着一本他的《苹果》。随着他那描写纯洁忠贞爱情的诗行,他们相爱了。巴斯科姆想到了自己白天的所作所为,不禁低下了头。

第二天,他写了《小学校长忏悔录》,中午又将手稿烧毁。当他心怀沉痛地走下台阶去露台时,他发现有十四名罗马大学的学生在场,他一出现,他们就开始吟唱《天堂果园》—就是《苹果世界》中开篇第一首十四行诗。他颤抖起来,眼中充满了泪水。他请玛丽亚给他们倒酒,然后亲自给他们的书签名。随后他们排成一列,挨个儿跟他那不纯洁的脏手相握,然后就上了从罗马载他们过来的同一部大巴。他瞥了一眼远处的山峦,可那山却没有了振奋精神的力量,他又徒然地抬头望着碧蓝而毫无意义的天空。正派体面的力量都哪儿去了?到底跟现实有没有一点关系?始终困扰着他的那下流的兽性,莫非才是不容置疑的真理?未到周末,他已发觉,原来猥亵下流最令人难过之处在于其粗野蛮横。他满怀狂热地应对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创作冲动,写完后,却满心的厌倦与羞愧。色情作者的历程似乎很少变化,他发现自己在重复流传于半大孩子和嗜性成瘾者中间的那些糟糕作品。他写了《贵妇侍女忏悔录》《棒球手的蜜月》,还有《公园一夜》。十天之内,他就穷尽了色情写作的套路;他开始写下流诗。他一口气写了六十首,都烧了。第二天早上,他乘上大巴去了罗马。

他到惯常去住的密涅瓦大酒店登记入住,给一系列朋友打了电话,但他深知,临时造访一座大城市是找不到朋友的,果然没有人在家。他在街上徘徊,走进了一间公厕,发现自己跟一个男妓迎头碰上,那人正在展示他的家伙。他盯着那人看,带着老年人所特有的那种天真或者迟钝的表情。那人显得很蠢—吸毒,麻醉,丑陋—然而当他站在那里,念着那倒人胃口的祷词时,在老巴斯科姆看来,他却显得像天使一样,手握烈焰腾腾的利剑,仿佛足以征服一切陈词滥调,将世俗的玻璃击得粉碎。他匆忙离开了。天色暗了,车声嘈杂得好似从地狱里喷薄而出,回荡在罗马的城墙之间,黄昏时分达到了喧闹的顶峰。他踱步进了西斯廷大道上的一家画廊。那位画家或是摄影家—他身兼二职—似乎跟巴斯科姆感染了同样的病痛,只是表现得更为强烈。他又回到街头,疑心这盘踞在他心头的淫性大发的黄昏症状,是否具有广泛性。莫非整个世界都像他一样,迷失了方向?他路过一座音乐厅,看到有音乐会的曲目广告,心想音乐或许能够洗净他思想的污浊,于是他买票进了场。音乐会观众寥寥。伴奏员登台时,才只有三分之一的座位上有人。随后女高音出场,一头华丽的灰金色头发,身穿猩红色长裙。当她演唱Die Liebhaber der Brücken [435] 的时候,老巴斯科姆那不幸又恶心的习惯又来了,他开始在想象中为歌手宽衣解带。到底是钩眼扣呢,他想,还是拉链式的?当她唱到Die Feldspar [436] ,又唱到“Le Temps des lilas et le temps des roses ne reviendra plus” [437] 时,他决定应该是拉链式,于是他想象着从背后解开她的衣裙,轻轻从她肩头脱掉。当她演唱L’Amore Nascondere [438] 时,他将肩带绕过她头顶解下;当她唱Les Réves de Pierrot [439] 时,他解开了歌手胸罩的搭扣。当她走到舞台侧翼去漱口时,他的幻想暂停下来,然而等她一回到钢琴边,他就开始忙着解她的吊袜带以及其他的一切。当中场休息,她鞠躬谢幕的时候,他猛烈鼓掌喝彩,却不是为了歌手的音乐知识渊博,或是嗓音天赋超群。随后,羞耻感如同任何一种激情一样,毫不留情地直袭而来,仿佛将他裹挟起来,于是他离开了音乐厅,回到密涅瓦酒店,但他的发作还没有结束。他坐在酒店房间的书桌前,写了一首献给女教皇 [440] 的十四行诗。就技术层面上,这比他早前写的那些打油诗有进步,然而道德上却没有提高。早上他乘坐大巴回到了蒙特卡邦,又在露台上接待了一些满怀感激的崇拜者。第二天,他拾级而上来到书房,写了几首打油诗,随后从书架上取下几本佩特罗尼乌斯 [441] 和尤维纳利斯 [442] 的作品,想看看在这一领域前人曾有何建树。

这里面充满了对于性爱之欢愉诚挚而天真的描写。完全找不到他每天下午在火炉里把自己的作品烧掉时所感受到的那种罪恶感。难道仅仅因为他所生存的这个世界已经太过衰老,社会职责太过沉重,因此只能用下流放荡来回应日益增长的焦虑吗?他到底丢失了什么?此时看来,他失去的应该是一种自豪感,是一轮光明和勇气的光环,就像是一顶皇冠。他仿佛举起这顶皇冠细细察看,那么他发现了什么?难道仅仅是面对爸爸磨剃刀的皮带、妈妈的愁容所感到的那已经久远的惧怕,一种孩子气的、对这个恃强凌弱世界的谄媚?他深知自己天性喧闹、旺盛、冒失,他是否就容许这个世界和它的万千口舌将某种透明的价值结构强加给他,仅仅是为了维护保守的经济、正统的教会、穷兵黩武的海陆军队之便?他仿佛举着皇冠,朝着光线高高举起,这皇冠仿佛就是光所构成的,似乎就意味着至悲至喜的真正况味。他刚刚写就的打油诗一派天真,实事求是,很欢乐,也很猥亵,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生命的真实就变成了猥亵?他每天早上费劲气力从自身剥离出去的这种德行,真相到底是什么?仿佛是爱与焦虑的真相:阿梅莉亚站在光线的斜角中,儿子出生的那个暴风骤雨的夜晚,女儿结婚的那一天。有人或许会不屑地认为这些太家常,但这就是他了解最深的生命的真相—爱与焦虑—跟书桌上那首打油诗大相径庭。诗的开头是“年轻的执政官名叫恺撒/他的肛裂超级大”。他将诗扔进炉火,走下楼梯。

第二天最为糟糕。他仅仅是重复写一个“肏”字,写满了六七页纸。中午时分,他将这些也扔进了炉火。午饭的时候,玛丽亚灼伤了手指,赌咒发誓地骂了半天,然后说道:“我应该到蒙特焦尔达诺朝拜神圣天使去。”“神圣天使是什么?”他问。“天使可以洗净人心里的念头,”玛丽亚说,“他就在蒙特焦尔达诺的老教堂里。他是用橄榄山上的橄榄木雕的,雕刻家本身就是圣徒之一。如果你去朝圣,他就会洗清你的思想。”对于朝圣,巴斯科姆所知道的,就只是你要徒步,并且不知什么缘故,还要带个贝壳。当玛丽亚起来去睡午觉的时候,他在阿梅莉亚的遗物中翻检,找到了一个贝壳。大概得给天使带件礼物,他猜想,于是他从书房的箱子里选了苏联政府在莱蒙托夫诞辰庆典活动中颁给他的金质奖章。他没有叫醒玛丽亚,也没给她留字条。这似乎显而易见是衰老的表征。他以前从未像其他老人那样故意神出鬼没,他本该告诉玛丽亚他要去哪儿,但他没有。他出发,沿着葡萄园走到了山谷底部的大路上。

他走近河边的时候,发现一辆小型菲亚特离开主路,在树丛中间停了下来。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和三个精心打扮的女儿下了车,巴斯科姆停下来望着他们,发现那男人拿着一杆猎枪。他要干什么?要谋杀吗?还是自杀?难道巴斯科姆要亲眼见证一场人命献祭?他坐下来,藏在深深的草丛里看着。妈妈和三个女孩子都很兴奋。父亲似乎很享受大权在握的样子。他们讲的是方言,巴斯科姆几乎一句都听不懂他们的话。男人将猎枪从匣中取出,仅将一颗子弹上膛。随后他令妻子和三个女儿排成一列,让她们用手捂住耳朵。她们尖声叫喊着。当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他背对她们站着,把枪瞄向空中,射击。三个孩子为声音之响和亲爱的父亲之勇敢鼓掌喝彩。父亲将枪重新放回匣中,她们重又回到菲亚特车里,开走了,巴斯科姆猜想,大概是回他们在罗马的公寓。

巴斯科姆在草地上舒展身体,睡着了。他梦到自己又回到了祖国。他看到一辆老旧的福特卡车,四个轮胎都瘪了,停在一片毛茛花丛中。一个孩子头戴纸王冠,身披浴袍当斗篷,急匆匆转过一座白房子的屋角。一个老人从纸袋中取出一块骨头,递给一只流浪狗。秋叶在一个有狮子脚爪的浴缸里闷烧冒烟。雷声惊醒了他,他感到声音很远,仿佛有形有状,像个葫芦。他走到大路上,有只狗跟了上来。狗在颤抖,他疑心狗是不是病了,狂犬病,很危险,随后他发觉其实狗是怕打雷。每次雷声炸裂,这畜生的颤抖总会发作一阵,巴斯科姆就摸摸它的头。他以前从来不知道动物竟会惧怕自然。随后风刮起树枝,他抬高了老鼻子去闻雨的气息,几分钟后雨就要落下来。这是潮湿的乡村教堂的气息,老房子空房间的味儿,土厕所、拿出去晾晒的游泳衣的气味—如此强烈的快乐的气味,他贪婪地深吸进去。然而这些快乐并未阻止他看清自己寻求遮蔽的现实需求。路边有个做公交站头的小雨棚,于是他跟那只吓坏了的狗走了进去。棚内墙壁上沾满各种污渍,让他想逃离,于是他又走了出去。路前方有个农家宅院—这种精神分裂症式的突发奇想的建筑,在意大利时常可以见到。这地方仿佛被炮轰过,活杀现煮,再拼凑起来,倒不是随意组合,而是对逻辑的刻意攻击。一侧有间披屋,里面坐着个老人。巴斯科姆问他能否好心容他避避雨,老人请他进去。

老人看起来跟巴斯科姆年纪差不多大,但在巴斯科姆看来,他无忧无虑,令他嫉妒。他笑容温和,面容清朗。显然他从未碰到过想写下流打油诗的困扰。他绝不会被迫口袋里揣个贝壳,走上朝圣的路。他腿上放着本书—是本集邮册—披屋里摆满了盆栽。他不曾请求灵魂拍手作歌,却似乎已达到了一种自然而然的精神平和,让巴斯科姆感到艳羡。巴斯科姆是否应该去集邮,或者种花弄草?不管怎么说,现在也太晚了。然后下雨了,雷声震撼着大地,那只狗哀哀地叫了几声,抖个不停,巴斯科姆赶紧抚慰它。几分钟后,暴风雨就过去了。巴斯科姆向主人致谢,然后继续上路。

对于他这样年纪的老人家来说,他走得相当不错,跟我们其他人一样,边走,时常脑海中一边浮现出当年勇的记忆—爱情,橄榄球,阿梅莉亚,或是一脚漂亮的回旋踢—可是走了一两英里之后,他意识到,要直到深夜他才有望抵达蒙特焦尔达诺。当有车停下来,请他搭车到村里去的时候,他接受了,希望这不至于有碍他康复。他到达蒙特焦尔达诺的时候,天还没黑。村庄跟他自己住的那个差不多大,也有同样的石灰墙和苦兮兮的苔藓。老教堂就在广场正中,但门锁着。他跟人打听神父在哪里,后来在葡萄园里找到了他,他正在烧剪下来的枝条。他解释说,他想向神圣天使献礼,并且将金质奖章拿给神父看。神父问是不是真金的,巴斯科姆不禁后悔自己选了这个奖章。他干吗不选法国政府给他颁的那个呢,或者牛津的那个?俄国人没有在奖章上打出成色证明,他没办法证明其价值。随后神父留意到上面的铭文是俄语字母。这不光是假金子,还是共产主义的金子,非常不适合作为礼物献给神圣天使。这时乌云散去,一线阳光照到了葡萄园里,照亮了奖章。这是个预兆。神父向空中画了个十字,于是他们抬脚走回教堂。

这是座非常古老、又穷又小的乡村教堂。天使在左侧一间圣堂中,神父点亮了里面的灯光。圣像被珠宝所包围,立在一个铁笼子里,外面上着锁。神父将锁打开,巴斯科姆将他的莱蒙托夫奖章摆到了天使的脚边。随后他双膝跪地,大声说:“愿上帝保佑沃尔特·惠特曼。上帝保佑哈特·克莱恩 [443] 。上帝保佑狄兰·托马斯。上帝保佑威廉·福克纳、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尤其要保佑厄内斯特·海明威。”神父将这一圣迹上了锁,于是他们一起离开了教堂。广场上有个咖啡馆,他在那里吃了晚饭,并且租到个床位。这床有个古怪的黄铜装置,四角还有黄铜天使,但似乎它们具有黄铜的护佑力量,因为他睡梦安然,午夜梦回时,发觉自己又像年轻时那样容光焕发。似乎从他的头脑到四肢,都有光在闪,充满光明和活力,他再次入眠,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他从蒙特焦尔达诺走到大路上的途中,听到了瀑布的轰鸣声。他进树林,找到了瀑布的所在。那是个天然的瀑布,岩石立崖,碧水垂幕,让他想起他长大的地方。佛蒙特州那个农场边上也有个瀑布。他童年的时候,有个星期天的下午曾经去过,坐在山上,池塘上方的地方。在那里的时候,他曾见到过一个老人从林中走来,头发就像他现在这样花白浓密。他看着那个老人像急色的恋人那样,解开鞋带,脱掉衣服。他先是打湿了双手和双臂和肩膀,随后他双脚迈进激流之中,开心得大吼大叫。随后他用内裤擦干了身体,穿上衣服,又走回了林中,直到他消失了之后,巴斯科姆才意识到,那老人就是他父亲。

现在他做了跟父亲当年一样的事—解开鞋带,解开衬衫的扣子,他深知石头上的苔藓,或是水流本身的力量,就足以要了他的性命,可他还是赤身裸体走进了激流,像父亲一样大吼大叫。水太冷,他只待了一分钟就受不了了,但当他从水中离开的时候,终于感到周身自如自在。他继续走,到了大路,被路上遇到的骑警接走了,因为玛丽亚报了警,全省都在寻找这位大师。他胜利返回了蒙特卡邦,早上的时候,他开始写一首长诗,关于光与气之不可剥夺的高贵,虽然这作品不能为他赢得诺贝尔奖,却将为他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增添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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