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盛夏季节的星期天,大家都闲坐着,纷纷说:“我昨晚上喝多了。”很可能你已经听到,教友们从教堂出来的时候,就在交头接耳说着这样的话;或是vestiarium [412] 里,牧师一边奋力脱掉教袍,一边也这么说;高尔夫草地,网球场上,野生动物保护区里,到处传来这样的话音,在保护区,那个奥杜邦小组 [413] 的组长还在承受宿醉的痛苦。“我喝得太多了。”唐纳德·韦斯特赫泽说。“我们都喝得太多了。”露辛达·梅瑞尔说。“一定是那酒的缘故,”海伦·韦斯特赫泽说,“昨天那瓶干红我喝得太多。”
这是在韦斯特赫泽家的游泳池边上。池水出自一口自流井,井水铁含量较高,呈淡绿色。天气很好,西边有一片巨大的堆积云,远看好像是一座城市—仿佛是在正在驶近的船头上,朝岸上张望—这情景如此逼真,你几乎叫得出这城市的名字。里斯本,哈肯萨克。阳光热辣。奈迪·梅瑞尔坐在一池碧水边上,一只手伸进水里,另一只手捧着一杯金酒。这是个苗条的男子—他苗条的身材就像是年轻人所特有的样子—虽然他早已不再青春年少,可是早上他从楼梯扶手上滑行而下,朝大厅桌上摆的青铜爱神像屁股上拍了一掌,然后一路小跑,朝着散发出咖啡香的餐厅奔去。可以将他比作夏日,尤其是夏日的最后几个钟头,虽说他缺少一把网球拍或是帆船包,但他给人的印象绝对是青春、运动和好天气。他刚刚游完泳,正在大口呼吸,咻咻有声,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构成成分,一股脑吸进肺里去。阳光的炽热,身心的至乐,一切仿佛都朝他的胸口涌去。他自己的家在子弹公园,距离此处往南八英里,他的四个漂亮女儿在家里,现在大概已经吃完了午餐,可能在打网球。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他朝西南方向转弯,就可以走水路回家。
他的生活无拘无束,这想法让他感到如此快乐,仅仅因为有着逃离的暗示,是无法解释清楚的。他就像地图测绘员一样,仿佛看到了一连串的游泳池连缀成地中海一样的水流,蜿蜒穿过整个县城。这是他的新发现,是他对于现代地理做出的贡献;他要用妻子的名字为这条水流命名,就叫它露辛达河。他不是个喜欢恶作剧的人,也不傻,但他下定决心要与众不同,脑海中有个模糊而不过分的念头,把自己想成个传奇人物。天气很好,他觉得,长长地游个泳能够放大并且纪念这种美好。
他将搭在肩头的汗衫脱掉,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对于那些不肯跳进泳池的男人,他有种说不出的鄙夷。他游不标准的爬泳,要么每一次打水呼吸,要么每到第四次打水呼吸,在脑海深处某个地方,默默数着打水的拍子,一二,一二。这种泳姿可应付不了长距离,但随着游泳运动在家庭普及,这种运动演化出了一些习俗,在他所生活的这片世界里,爬泳是最为大家所接受的。他所感受到的快感,与其说是被淡绿的水拥着、托举着,不如说是回归到了一种自然的状态。他倒是希望可以不穿泳裤游,但考虑到他的计划,这不可能。到了泳池尽头,他纵身出水—他从来不走扶梯—起步穿过草坪。露辛达问他要去哪里的时候,他说他要游泳回家。
所有他要参照的地图或是路线都仅存于记忆或是想象中,但这些已经足够清晰。首先是格雷厄姆家,哈默家,利尔家,霍兰德家,还有克罗斯卡普家。然后他穿过狄特马大街,到邦克家,再走一小段陆路,到莱维家,韦尔彻家,然后到兰卡斯特的公共泳池。然后是哈洛伦家,萨克斯家,比斯万格家,雪莉·亚当斯家,吉尔马丁家,还有克莱德家。天气很美好,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供水如此充足,简直像天赐福祉。他兴致高昂,跑过草地。不走寻常路回家,这让他产生一种感觉,仿佛自己是个朝圣者,探险家,一个有使命的人,并且他知道一路上他都会遇到朋友,他的朋友遍布露辛达河的两岸。
他穿过了将韦斯特赫泽和格雷厄姆家分隔开来的一道树篱,走过开花的苹果树下,还经过了他们存放抽水机和过滤器的棚屋,然后就到了格雷厄姆家的泳池。“哎哟,奈迪,”格雷厄姆太太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一上午都在打电话找你。快来,我给你倒杯喝的。”就像所有的探险家一样,他明白,要想最终到达目的地,他就得遵循当地土著的待客习俗和传统,遵守外交礼仪。他不想故弄玄虚,不想对格雷厄姆夫妇失礼,但他也没有时间在这里多逗留。他游完这家的泳池,跟他们一起在阳光下坐了一会儿,几分钟之后,两车朋友从康涅狄格州抵达,他终于得救了。在他们喧闹的欢聚中,他得以悄悄溜走。他从格雷厄姆家的前门出去,跨过一片长刺的树篱,穿过一片空地,来到了哈默家。哈默太太从玫瑰花丛里抬起头来,看到他游泳路过,但她拿不准这人是谁。利尔夫妇在起居室,从开着的窗口听到他拍打着池水经过。霍兰德一家,还有克罗斯卡普夫妇都出门了。离开霍兰德家之后,他穿过狄特马大街,朝邦克家走去,老远就听到传来派对的喧闹声。
池水将派对上说笑的声音折射过来,仿佛这些嘈杂声就停在半空中。邦克家的游泳池建在高地上,他爬了几级台阶,来到一片露台,那里有二十五到三十名男男女女在饮酒。水里唯一的一个人是拉斯蒂·托尔斯,正躺在橡皮筏子上,在水上漂着。哦,露辛达河两岸是多么美丽丰饶!华丽光鲜的男男女女围绕着一池碧水欢聚在一起,身穿白色外衣的侍者为他们斟上冰凉的金酒。头顶上空一架红色的德哈维兰训练机在空中一圈一圈又一圈地盘旋,仿佛荡秋千的孩子一样,透露出满心的欢喜。这场景瞬间让奈德心有所动,这聚会让他感到一种温柔,仿佛那是某种能够触碰的东西。他听到远处传来雷声。伊妮德·邦克一看到他就喊了起来:“哎呀,看看谁来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露辛达说你来不了的时候,我都快难过死啦!”她穿过人群朝他走来,两人亲吻致意,然后她领着奈迪来到吧台,一路上他停下来又亲吻了八到十个女人,跟同样数量的男人握手,脚步因而迟缓了许多。一个他曾在派对上见过不下百次的酒保面带微笑递给他一杯金酒,于是他在吧台边上站了一会儿,焦虑着可不要因为谈话耽搁了行程。当他感到人群正在围上来的时候,他跳进泳池,贴着边游,免得撞上拉斯蒂的筏子。到了泳池尽头,他闪过了汤姆林森两口子,灿烂一笑,然后沿着花园小径跑过。脚踩到砂砾有些刺痛,但这是仅有的不快。派对仅限于泳池边,当他走近房子时,那些华丽、泛着水意的交谈声渐渐消散,邦克家的厨房里传来了收音机的声音,里面有人在听球赛解说。星期天的下午。他穿过许多停着的车辆,沿着他家的车道边界,走上了艾尔维伍思巷。他不想让人们看到他只穿着泳裤走在路上,但街上没人,他没走几步就到了莱维家的车道上,这里树着私家宅院的牌子,还有个派送《纽约时报》的绿管子。大房子所有的门窗都敞开着,但没有人声;连狗都不叫一声。他绕着房子侧面走到泳池,发现莱维夫妇才刚刚离开。水深的那头有个凉亭,或者冲凉房,挂着日本灯笼。那边有张桌子,上面摆着玻璃杯、酒瓶和盛坚果的盘子。他游完泳之后,给自己找杯子倒了杯酒。这是他喝的第四或者第五杯了,他已经游了露辛达河将近一半的河道距离。此刻他感到疲倦,清洁,很享受能一个人独处,一切都让他心满意足。
暴风雨要来了。那片堆积云—那座城市—升高了,变得更阴暗,他坐在那边的时候,又一次听到了炸裂的雷声。那架德哈维兰训练机还在头顶盘旋,奈德仿佛能听到飞行员下午时分畅快大笑的声音;但是当雷声再次响起的时候,他转头回家去了。火车汽笛响起,他心想不知道现在几点钟了。四点?五点?他想起这个时间的当地车站,一个侍者的无尾礼服外面套了件雨衣,一个侏儒手里拿着一卷报纸裹着的花束,还有一个面带泪痕的女人,在等待着支线慢车。突然天色就暗了下来。仿佛就是这样的时刻,那些傻头傻脑的鸟儿会将歌声变成急迫又明确的通知,说暴风雨正在逼近。随后他身后一棵橡树的树冠上传来细微的水声,仿佛那里有个水龙头拧开了。随即喷泉的声音仿佛从所有大树的顶端传来。为什么他会喜欢暴雨?当房门骤然敞开,风雨粗暴地打到楼梯上,他那么兴奋是为什么?为什么将一幢老房子的窗子关闭这样一项简单的差事,看起来如此迫切而恰如其分?为什么暴风雨到来的第一阵雨声在他听来,毫无疑问就代表着好消息,代表着欢庆和快乐的浪潮?随后有爆炸的声音,还有火药的气味,雨水敲打着莱维太太前年去京都买回的日本灯笼,或者那是大前年的事儿啦?
他在莱维家的凉亭里一直待到暴风雨过去。雨后天凉了下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大风将一棵枫树红红黄黄的叶子吹落,散在草坪上、池水里。现在是仲夏季节,因此这棵树想必是有病患,然而看到这秋日的标志,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他抱住肩膀,喝干杯中酒,开始朝韦尔彻家的泳池走去。这就意味着他要穿过林德利家的骑马场,他很惊讶地发现场地上长满了杂草,所有的跳马障也都拆掉了。他奇怪林德利家是把马卖掉了,还是出去度假,把马送去寄养了。他仿佛记起听到谁说起林德利和他们家马的情况,但他记不清楚了。他继续往前走,光着脚穿过湿漉漉的草地,来到了韦尔彻家,却发现他们的泳池没有水。
在他的水连环中,这一节缺失令他感到出奇地失望。他感觉自己就像个探险家,立志要找到波涛汹涌的大河源头,结果却发现一条干死的河床。他既失望,又迷惑不解。夏天出门顶正常不过了,但是没人会放干泳池里的水。韦尔彻一家绝对是离开了。泳池边的家具都折起来,收好,用油布盖了起来。冲凉房上了锁。房子里所有的窗户都关着,当他绕路走到门口车道时,看到树上钉着吉屋出售的牌子。他最近一次听到韦尔彻夫妇的消息是什么时候—他和露辛达最后一次婉言辞谢他们的晚餐邀请?好像才一星期前后。到底是他的记忆模糊了呢,还是他特意要求自己压抑记忆中那些不愉快的事,因而损坏了他对真实的感知力?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打网球的声音。这让他打起精神,抛下了所有的忧虑,让他可以面对满天的乌云和冷空气而无动于衷。今天是奈迪·梅瑞尔游泳穿过全县的日子。就是今天!于是他动身出发,走上了一段最艰难的陆上行程。
如果你那个周日下午出门兜过风,可能曾见到过他,几乎赤裸着身体,站在四二四号公路的路肩上伺机穿行。你可能奇怪,他到底是玩游戏被人整,汽车抛锚,还是单纯只是傻而已?光脚站在公路的沉积地带—啤酒罐,破衣烂布,轴圈等等—任人嘲笑,他看起来很可怜。他出发的时候就知道,旅途中会经过这一段—他脑海中的地图里有这一段,但真的面对夏日光线里那些缓慢前行的车流时,他发现自己毫无准备。他被人嘲笑,讥讽,有人朝他扔了个啤酒罐,此刻他没有幽默的兴致,也挺不起尊严的腰杆以应对这些情况。他本可以回去,回到韦斯特赫泽家,露辛达还在那里,沐浴在阳光里坐着。他没有签字,没有发誓,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即便是对自己也没有过。尽管他相信,人类所有的固执都要屈从于常识,但为什么,他却依然无法掉头返回?为什么他下定决心要完成这旅程,哪怕这意味着将自己的性命置于险境?从哪里开始,这个游戏,这个玩笑,这起恶作剧,变成认真的呢?他不能回去,他甚至无法清楚地记起韦斯特赫泽家那一池碧水的样子,记起将当天的各个组成部分一股脑儿吸进去的感觉,记起那些纷纷说他们喝得太多的友好而悠闲的声音。仅仅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或多或少,他已经走了那么远的距离,失去了回归的可能。
一个老人家,以每小时十五英里的龟速开车行驶在路上,让他来到了路中央的绿化隔离带上。在这里,他又要面对北上车辆的讥讽,但十或十五分钟之后,他得以穿过。从这里,他只需走很短的路程就能到达兰卡斯特村边的娱乐中心,那边有几块手球场地,还有一个公共泳池。
在这里,水对声音的效果,那种闪烁而漂浮的错觉,跟在邦克家一样,但这边的声音更大,更尖利,更刺耳,他一走进那片拥挤的泳池区,就遭遇了种种戒律。“所有泳客进入泳池前必须冲凉。所有泳客必须走过足浴区。所有泳客必须佩戴身份牌。”他冲了凉,在一盆散发着苦味的混汤水里洗了脚,然后朝水边走去。水发出刺鼻的氯味儿,他感觉这里就像个污水池。两个救生员分别待在高台上,冲着泳客以貌似有规律的频率大吹警笛,并且通过扩音器辱骂泳客。奈迪满心怀念地想起了邦克家那蓝宝石色的池水,心想他可能会因为在这片脏水里游泳遭到感染—伤害到他的华丽光鲜和迷人魅力,然而他提醒自己:你是个探险家,朝圣者,这只是露辛达河上一处弯道中淤积的死水。他跳进氯水中,倒胃口地紧皱着眉,为了避免撞到其他人,他只能将头部保持在水面上方,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被人撞,被水溅,被推挤。等他来到浅水那头,两个救生员都在朝他喊:“嘿,你,没带身份牌的,赶紧从水里出来。”他照做了,但他们没有办法追究他,于是他穿过氯和日晒油混合的刺鼻气味,穿过防风障,走过了手球场。一过马路,他就进入了哈洛伦家的林地。树下没有清扫,很难走,踩下去可能会伤到脚,一直到草坪和围绕泳池的修剪整齐的山毛榉树篱处,他才算是安全了。
哈洛伦夫妇是朋友,这对上了年纪的夫妇非常有钱,别人怀疑他们是共产党,他们似乎还挺得意。他们热衷于改革,但他们并不是共产党,然而有时候他们遭到指责,说他们企图颠覆政府,反倒教他们很兴奋,很满足。他们山毛榉树篱的叶子都黄了,他猜测这树篱是不是跟莱维家的枫树一样,患了枯萎病。他喊道哈啰,哈啰,想让哈洛伦夫妇知道他来了,以安抚他们对于他侵犯隐私的反应。哈洛伦夫妇没有穿泳衣,其缘故他们从来没有做出解释。其实也完全无须解释。他们赤裸的身体只是热衷变革的一个细节表现而已。于是他出于礼貌,脱了泳裤,然后才进入了篱笆内侧。
哈洛伦太太是个矮胖妇人,满头白发,面容安详,正在读《纽约时报》。哈洛伦先生正用勺子从水中捞榉树叶子。他们看到他似乎既不吃惊,也不难过。他们的泳池可能在全国都算得上最古老的:粗石垒的长方形,通过一条小溪供水。既没有水过滤,也没有抽水机,水是溪流一样浑浊的金色。
“我要游泳穿过县城。”奈德说。
“是吗,我还不知道这都可以做到。”哈洛伦太太惊叹道。
“反正,我从韦斯特赫泽家已经游到这里了,”奈德说,“那得有四英里吧。”
他将泳裤留在水深的那头,然后走到浅水边,游完了全长。他挺身出水的时候,听到哈洛伦太太说:“我们非常难过,听到你的那些不幸,奈迪。”
“我的不幸?”奈德问道,“我不知道您指的什么。”
“是吗,我们听说你把房子卖了,还有你可怜的孩子们……”
“我不记得卖过房子,”奈德说,“我女儿都在家呢。”
“是啊,”哈洛伦太太叹气,“是啊……”她的话音让空气中充满了不可理喻的伤感气氛。奈德赶紧说:“谢谢您让我游泳。”
“好吧,祝你旅途愉快。”哈洛伦太太说。
一穿过树篱,他就穿上了泳裤,把带子系紧。裤带很松,他疑心是不是经过短短一下午的时间,他的体重已经有所减轻。他很冷,又疲倦,哈洛伦夫妇赤裸的身体、他们那池乌水都让他感到忧郁。这样游太累了,他体力不支,但早上他从扶手上滑下来,沐浴着阳光坐在韦斯特赫泽家的时候,怎么会猜到这些呢?他双臂无力,两条腿像橡皮一样,关节都在痛。最糟糕的是,他冷入骨髓,感到仿佛再也不会暖和起来了。树叶在他身边飘落,他闻到风中传来木材燃烧的气味。谁会在一年中这个时候烧木头呢?
他需要喝一杯。威士忌能暖身,振奋精神,给他勇气完成其余的行程,让他重拾信念,游泳穿过全县城,这是个独一无二的勇敢计划。那些游泳穿越海峡的人会喝白兰地。他也需要某种刺激。他穿过了哈洛伦家门前的草坪,走了一段小路,到了他们为独生女儿海伦和她丈夫埃里克·萨克斯造的房子。萨克斯家的泳池很小,他看到海伦跟丈夫就在那里。
“哦,奈迪,”海伦说,“你在妈妈那边吃的午饭吗?”
“不完全是,”奈德说,“我确实进去看了看你父母。”似乎这样解释就足够了,“我非常抱歉,这样冒失地闯到你家里来,但是我有点冷,不知道你是不是能给我杯酒喝。”
“哎呀,乐意之至,”海伦说,“可是我们家自从埃里克动手术以来就一点酒都没了。那都是三年前的事儿啦。”
他是失忆了,还是隐藏痛苦事件的天赋让他忘记了自己已经卖掉了房子,孩子们麻烦缠身,他的朋友还身患疾病?他的目光从埃里克的脸上滑到腹部,他看到那里有三道苍白的缝合伤口,其中两条至少有一英尺长。他的肚脐没有了,奈德不禁想,凌晨三点躺在床上,一只手漫无目的地摸查自己天赋身体上的各个部位时,发觉肚子上没有了肚脐,这与生育相关联的器官,发现生生不息的循环中缺失了这一点,他会作何感想呢?
“我肯定你到比斯万格家能喝上一杯,”海伦说,“他们正在搞个大型活动。从这里你都能听见。你听!”
她抬起头,从路对面,草坪上,花园里,树林里,田园上,他再次听到那种水上传来的带有波光粼粼的话音。“好吧,那我把身上打湿一下。”他说着,仍然感到自己没有选择旅行方式的自由。他跳进了萨克斯家的冷水中,上气不接下气,差一点淹死,终于从泳池的一头游到了另一头。“我和露辛达都非常想见到你们,”他朝身后说道,脸已经朝向比斯万格家的方向去了,“很抱歉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见过面,我们很快就打电话来。”
他穿过几块田园,到了比斯万格家,那欢宴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他们应该很荣幸地请他喝酒,他们会很高兴请他喝一杯。比斯万格家一年四次邀请他和露辛达去他们家吃饭,每次都提前六周通知。他们总是拒绝,然而他们仍然持续不断地发出邀请,就是不肯接受刻板和不民主的社会现实。他们是那种在鸡尾酒派对上讨论东西价钱的人,在晚宴上他们会交流股市情报,饭后还会在男女都有的场合讲荤段子。他们不属于奈迪的圈子—他们甚至不在露辛达圣诞寄送贺卡的名单上。他怀着无所谓和做善事的感觉,还有些许的不自在,朝他们的泳池走去,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又是一年当中白天最长的几天之一。他加入进去的时候,派对很闹腾,人很多。格蕾丝·比斯万格是那种女主人,她能把验光师、兽医、房产中介和牙医全都请了来。没人游泳,暮光反射在池水上,发出冬天的寒光。现场搭了个吧台,于是他向吧台走去。格蕾丝·比斯万格看到他,朝他走了过来,但他并没有如他理直气壮满心料想的那样得到热情的招呼,反而很凶、很冲。
“哎哟,今儿这派对可算是齐活儿啦,”她大声说,“连不速之客都有了。”
她可没办法让他当众出丑—她决计办不到,对此他毫无怯意。“作为不速之客,”他客气地问道,“我可趁得上一杯酒水?”
“请自便吧,”她说道,“你对人家的邀请似乎从来都不大上心。”
她扭头给他个冷淡的背影,去跟其他客人交谈去了,于是他走到吧台,要了杯威士忌。酒保给他倒了酒,但态度有些粗鲁。在他生活的世界里,餐饮服务人士掌握着社交地位的记分牌,被一个兼职酒保粗暴地回绝,这就意味着他遭受了社会地位的损失。要么这个人就是新来的,不知道轻重。随后他听到格蕾丝背着他说:“他们一夜之间就破了产—除了点收入,什么都没了—有个星期天他突然醉醺醺地跑来,跟我们借五千美元……”她总是在谈钱。这比用刀子吃豆子还糟糕。他一头扎进泳池里,游完全程就走掉了。
他列表上的下一个泳池,倒数第三个,属于他的旧情人,雪莉·亚当斯。倘或说他在比斯万格家里遭受过任何伤害,在这里都能够得到治愈。爱—事实上,痛快的性爱—是终极的万灵丹、止痛药,这色彩明亮的小药丸能将弹簧重新装到他的脚步上,将生命的喜悦重新灌注到他心里面。他们有过一段情,上周,上个月,去年。他不记得了。是他叫停了这段关系,他是占上风的那个。他从她家泳池围墙上的那扇门进去,丝毫无须考虑自信心的问题。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几乎算是他的游泳池。作为情人,尤其是婚外恋的情人,他以某种合法伴侣无法理解的权威力量,享受着他对情妇财产的占有权。她就在那里,金铜般的发色,但她那在亮着灯的蔚蓝色泳池边的身体,却并未激起他任何强烈的记忆。他想,毕竟是场露水情缘,虽说在他斩断情丝的时候她还是哭了。看到他,她似乎很困惑,他疑心,她的伤痛是不是仍然没有平复。看在上帝分上,她不会又哭起来吧?
“你想干吗?”她问道。
“我要游泳穿过全县。”
“善良的耶稣啊。你就永远长不大吗?”
“怎么了?”
“如果你是来要钱的,”她说,“我一分钱也不会再给你了。”
“你可以给我杯酒喝。”
“我可以,但我不给。我有客人。”
“好,我这就走。”
他跳进去,游完了泳池的距离,当他试图在池边上撑起身体的时候,发现肩膀和手臂已经没了力气,于是他打着水游到梯子边,爬了上来。他回头望去,看到亮灯的冲凉房里有个小伙子。出来走到草坪上,天色已暗,他闻到有菊花或者金盏花的香气—一种固执的秋天的气息—飘散在夜晚的空气中,简直像煤气一样强烈。他抬起头,发现星星已经亮了起来。可是为什么他看到的似乎是仙女座、仙王座和仙后座呢?那些仲夏夜的星座都哪儿去了?他哭了起来。
这可能是他进入成年以来第一次哭泣,无疑也是他这一生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痛苦、寒冷、疲倦而且困惑。他无法理解那个兼职酒保的粗鲁对待,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跪倒在地上、将眼泪洒满他裤脚的旧情人,怎么会这么粗暴地对他。他游得太久,浸在水里太久,鼻子和喉咙都被水淹得有些痛。此时他需要的是一杯酒,一个伴儿,还有干净整洁的衣服,虽然说他可以径直穿过大路回家去,他还是往前去了吉尔马丁家的泳池。在这里,他生平第一次没有跳进水中,而是沿着梯子下到了冰冷的水里,侧泳的泳姿游得跌跌撞撞,好像当初年轻时候初学的样子。去克莱德家的路上,他疲惫不堪,蹒跚而行,用狗刨式游完了他们家的泳池,中间一次次停下来,把手搭在泳池边上休息。他爬梯子上来,疑心自己还有没有力气走回家。他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他游完了全县城,然而他疲惫不堪,昏昏沉沉,因此他的胜利显得暧昧不明。他弯下腰,扶着门柱支撑身体,终于来到了自家的车道上。
里面很黑。难道已经太晚了,大家都上床睡觉了?露辛达是留在韦斯特赫泽家吃的晚饭吗?女儿们是去那边跟她会合了,还是去了别的地方?他们不是都同意的吗,星期天总是这样,推掉所有邀请,待在家里?他试着去推车库的门,想看看哪辆车在,但门都锁着,把手上有铁锈,粘到他手上。他朝房子走去,留意到暴风雨冲坏了一条雨水槽。坏管道就像雨伞的伞骨一样横倒在房门前面,但这个早上就可以修好。房门锁着,他想,那个蠢厨子,或者是蠢女佣一定是把家里锁起来了,可他终于记起,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雇过女佣或是厨子了。他大喊大叫,砸门,试图用肩膀把门撞开,后来,他朝窗户里面望去,发现里面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