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字迹

墙上的字迹 [390]

那年我从欧洲回国,登上了一架老旧的DC—7式客机,飞越大西洋的中途,一个引擎烧坏了。大多数的乘客好像要么睡着了,要么是被人下了药而昏睡不醒,在机舱前部,除了我、一个小女孩和一个老人之外,没人看到火苗。当火熄灭之后,飞机剧烈翻转,乘务舱门陡然打开了,我看到乘务员和两个空中小姐都穿上了充气的救生衣。其中一个空姐关上了舱门,但几分钟后,机长出来,用父亲式的轻言细语安抚说,我们失去了一个引擎,现在要前往冰岛或是香农机场 [391] 。过了一段时间,他过来说我们将于一个半小时后降落伦敦。过了两个小时之后,我们在奥利 [392] 降落,令所有那些一直昏睡的乘客大吃一惊。我们重新换了一架DC—7登机,重新飞越大西洋,等我们终于在爱德怀德机场降落的时候,我们已经在狭窄逼仄的环境中航行了大约二十七个小时。

我乘坐大巴进了纽约,然后换出租车到中央车站。当时是非拥挤时段—大约傍晚七点半到八点之间。书报亭已经关门了,街上只有零星几个人,形单影只,看起来十分落寞。我要去的地方最快的一班列车要一小时后才到,于是我就在车站附近找了家餐厅,点了plat du jour [393] 。对于久居海外的美国人回国之后第一次下馆子的矛盾心情,已经有过许多描述,这里我就不重复了。付过账之后,我下了几级台阶,去找地方方便。我进去之后,发现此地有大理石隔断—我猜这是为了让此领域显得高贵些。大理石是浅棕色的—也许是giallo antico [394] 黄,但随后,我留意到在高度抛光的表层以下,是有古生代化石,于是我猜想这应该是石珊瑚。抛光面上有字迹。字体清晰可辨,但既没有个性,也不讲究对称。不寻常之处在于文字长篇大套,一块一块排列有序,就像书里的页面似的。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我最深层的本能是要忽略这些字迹,去细看下面的化石,然而人类的书写毕竟比古生代的珊瑚更为持久,也更神奇,不是吗?我读道:

这是卡普阿胜利的一天。伦图鲁斯带着胜利的雄鹰归来,为圆形剧场的观众带来了即便是在这华丽的都市中也从未体会过的娱乐。欢宴的喧闹声渐渐消歇,狮子的吼声也已停息;最后一个闲荡的人也从宴席上告退,胜利者的宫殿中灯火已经熄灭。月亮穿过羊毛絮一般的云层,给罗马卫兵盔甲上的露水撒上银光,为沃尔图诺幽暗的河水添上摇曳颤动的流光。这是个如获神佑的宁静夜晚,西风拂动春天新发的绿叶,在空洞的芦苇间低吟着梦幻般的乐曲。偶有疲倦的浪花发出一声最后的呜咽,向海滩上的卵石讲述自己的故事,此外再无别的声响,一切都是一片死寂,如同灵魂告别时,胸口再无气息……

我无须继续,虽然还有更多的字可以读下去。我累了,因为多年旅居海外,我似乎对某些方面毫无防备。到底是怎样的复杂情形会促使一个人去抄下大理石上的这些胡言乱语,这简直让人无从想象。这是不是某种社交气候转变的标志、某种新压力作用的结果?再不然就是单纯显示出人类对于华丽文字怀有无可抗拒的热爱?这文字朗朗上口,就像糟糕的乐曲挥之不去,令人很难遗忘。难道在我离家的这些年里,国人的心理发生了某种深刻的变化?普通的交流是否已经有所崩溃,导致了人们对于浪漫主义过往的过度热爱?

*

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到十天里,我都在中西部旅行。有天下午,我在印第安纳波利斯的联合车站等待去纽约的列车。火车晚点了。那里的车站—构造就像大教堂一样,光线从圆花窗照进来—是一个阴郁而绝赞的例证,表明自己是属于那种意在表现旅行与分别之神秘和戏剧性特质的建筑。那些圆花窗,色彩澄澈如同万花筒一般,将大理石的墙面和等车的乘客们染上了颜色。一个拎着购物袋的女人站在一块淡紫色的色板中。一个老人睡在一摊黄色的光影里。随后我看到一个标志,指向通往男卫生间的方向,我疑心,自己会不会像刚回国的头几个钟头那样,再次找到奇怪文字的例证。我下了几级台阶,到了一处洞穴般的地下室,里面有个擦鞋工睡在一把椅子上。墙壁又是大理石的。这是普通的石灰岩—钙和镁的硅酸盐结晶,掺着金属矿石颗粒。我的猜测是准确的。石面上覆盖着字迹,乍一看简直恰如其分,再适宜不过了,因为这字迹提醒大家,人类最早的书写和预言都是出现在这样的墙面上的。这里的书法清晰对称,出自一位头脑清醒、下手沉稳之人。诸君请试着想象,我阅读的时候,那地方害眼的光线、骚烂的气息,以及流水的声音:

瓦洛维克庄园大宅坐落在烟雾弥漫的工业城镇X堡山顶上,房子有无数的窗户仿佛吹毛求疵地探望着下方那些贫民区幽暗逼仄的弄堂,贫民聚居的街巷从公园门口开始,一直延伸到河边那些冒烟的工厂。就是在这大树参天的公园周边,我瞒着瓦洛先生,度过了年少时期好多无忧无虑的光阴,我带着弹弓,还有一个袋子,装我收集的岩石标本。这座山以及那些令人生畏的装饰横亘于我就读的学校和我家之间,我跟病弱的母亲和醉鬼父亲一起,住在一座小破房子里。我所有的朋友都会走小路从山边绕过,只有我一个人会翻过瓦洛公园的高墙,在这片禁林中度过我的下午时光。

那些草坪、大树、喷泉的声响,还有那种庄严的王朝气氛,至今都让我深深感怀。当然瓦洛家并没有武装,但他们雇用的那些雕塑家创作了无数的徽章纹饰,远看的确令人产生皇族贵胄的联想。但仔细检视以后却发现,那无非是些无甚深意的几何造型而已。他们的烟囱、大门、塔楼和花园长椅上都有这样的纹饰。雕塑家们还有一项任务,就是要为瓦洛先生的独生女艾米莉塑像。有青铜的艾米莉,大理石的艾米莉,作为四季女神的艾米莉,东南西北四大风向的艾米莉,一日四时的艾米莉,还有代表四大美德的艾米莉。从某种意义上说,艾米莉就是我唯一的玩伴。秋天的时候我在那里漫步,看着树梢上金色的叶子落到草坪上。在严冬雪天里我在那里漫步,找寻春天到来的第一丝踪迹,闻着我的上方,那许多带纹饰的烟囱里冒出来的木料燃烧的芬芳烟气。一个春日,我就是在那里漫步的时候,听到一个女孩呼救的声音。我循声到了一条小溪边,看到了艾米莉。她可爱的双足赤裸着,其中一只脚上,如同被邪恶的镣铐锁住一般,缠绕着一条毒蛇。

我将毒蛇从她脚上扯下,用小刀将伤口划开,然后将毒液从她血管中吸掉。随后我脱下身上寒酸的衬衫,那是我亲爱的母亲在每天捡破烂的过程中,用一位建筑师的垃圾箱里找到的废弃的绘图用麻布亲手为我缝制的。当伤口清洗干净并且包扎好之后,我将艾米莉抱在怀里,沿着草地跑到瓦洛维克的大门前,我揿下门铃,大门应声而开。一位管家站在门口,眼前的场面惊得他脸色苍白。

“你把我们的艾米莉怎么样了?”他喝道。

“他什么也没干,只是救了我一命。”艾米莉说。

随后从大厅里幽暗的地方走出了残酷无情、满面胡须的瓦洛先生。“谢谢你救了我女儿的性命。”他粗声道。随后他更为仔细地盯着我看了一会,我看到他眼睛里泛着泪光。“总有一天你会得到酬报的,”他说,“这一天会来的。”

因为我的麻布衬衫毁坏了,所以当天晚上,我不得不告诉双亲,将我的历险讲给他们听。我父亲一如既往喝得醉醺醺。“那个禽兽才不会报答你!”他咆哮道,“无论在这个世上,上天堂还是下地狱。”

“求你了,厄内斯特。”我母亲叹息道。我走到她身边,握住她那因为发烧而灼热干燥的双手。

我父亲虽然整日醉醺醺的,却似乎看透了真相,因为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完全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没有礼貌的致意,些微的感念,山上的大宅里没有一点对我感到亏欠的意思。

在一九某某年苦寒的冬天里,瓦洛先生将工厂都关停了,这是对我组织工会进行抗争所做的反击。工厂的寂静—那些死寂无烟的烟囱—犹如打到X堡心窝里的重重一击。我母亲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我父亲坐在厨房里喝斯特诺 [395] 。疾病、饥饿、寒冷和病痛占据了每一间茅舍。街上的积雪,没了工厂的灰烟污染,雪白得仿佛在控诉。在圣诞节的前一天,我带领着工会代表—其中许多人几乎无力行走—来到瓦洛维克的大门前,按响了门铃。大门打开时,是艾米莉站在那里。“是你!”她惊叫道,“你曾救过我的性命,如今为何要杀害我的父亲?”随后大门轰隆隆地关闭了。

那天晚上,我尽量收拢了一点点谷粒,用来给我母亲煮了点粥。我正用小勺一口口将粥喂进母亲消瘦的嘴唇中,此时房门开了,来人是杰弗里·阿什米德,瓦洛先生的律师。

“如果你来,”我说,“是为了下午我去瓦洛维克抗议的事而迫害我,那你恐怕要无功而返了。世上再无别的痛苦比我此刻承受的更重了,我正眼看着母亲死去。”

“我来此另有他事,”他说,“瓦洛先生死了。”

“瓦洛先生万岁!”厨房里传来我父亲的喊声。

“请你跟我来。”阿什米德先生说道。

“我跟您去所为何事呢,先生?”

“你是瓦洛维克的继承人—所有那些矿山、工厂、钱财的继承人。”

“我不明白。”

我母亲发出刺耳的哭泣声。她抓过我的手,握住,然后说道:“过去的真相再没有比我们的生活更悲惨了!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想保护着,不让你知道真相,但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我当姑娘的时候,曾经在那座大宅子里当过帮佣,一个夏夜里被人占了便宜。这也是毁掉你父亲的因素之一。”

“我跟你去,先生,”我对阿什米德先生说,“艾米莉小姐知道这些吗?”

“艾米莉小姐,”他说,“已经逃跑了。”

那天晚上我回去了,作为主人踏进了瓦洛维克的大门。但是我找不到艾米莉小姐。还没等新年到来,我就掩埋了父母双亲,在利润共享的基础上重开工厂,将繁华带到了X堡,但是我一个人居住在瓦洛维克,对于我从未品尝过的孤独,有了新的了解……

当然,我感到震惊,我觉得恶心。我身处的环境非常现实,衬得这故事幼稚无比、令人反胃。我匆忙回到了有着透明光色板块的华丽候车室,在一排平装书旁边坐了下来。这些书的封面俗艳不堪,还保证会有对于性交易的生动描写,这些似乎与我刚刚读到的文字紧密连接起来。我想,刚刚发生的事,大概是因为色情已经侵入了公众领域,于是远古时代曾是此类内容之宝库的那些大理石墙面,出于自卫,倒被迫担负起了更为讲究的文学之职责。我觉得这种想法具有革命意义,令人不安,心想不知一两年之后,自己是否有望在公厕中读到莎拉·蒂斯代尔 [396] 的诗歌,而瑞典国王是否要表彰 [397] 某个满脑子下流念头的畜生。后来我的车到了,我很高兴能离开印第安纳波利斯,如我所愿地告别了我对于中西部的新发现。

我去到休息车厢,要了一杯酒。我们蜿蜒东进,穿过印第安纳,沿路惊动了奶牛和鸡群,马还有猪。列车经过的时候,人们朝车上挥手—一个小女孩倒拿着洋娃娃,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一个女人戴着满头发卷站在厨房门口,一个年轻人坐在大货车上。你能感觉到列车径直向前跃进,鸣着笛,路过交叉道口时,警报铃声响起,仿佛动脉血栓堵塞了,铁轨的接头处奏出爵士低音吉他的节奏,百搭,昂扬,迅捷,就像随着心跳的节奏即兴演奏的华彩乐章,制动箱里传来的声音,仿佛是可怜的比莉·郝乐迪最后录制的一张很糙的唱片。我又喝了两杯酒。当我打开卧铺车厢厕所的门时,迎来了在我看来非常糟糕的消息。

我不想再阅读了—至少当时不想了。瓦洛维克够我消受一整天了。我只想要回到休息车厢,再喝一杯,对陌生人的性幻想充分表达我最为健康的漠不关心。但那里有文字,令人无法抗拒—这简直是我的宿命之一—更何况,虽然我满心不甘,怀着怨毒,却也读完了第一段。这次的书法最为刚劲有力。

倘或承受得起,何不人人都在窗口摆上一盆天竺葵?其价格非常便宜。如果你从种子或者幼苗开始种植,其价格几乎可以完全忽略不计。花既美,且可以为伴。花香室雅,赏心悦目,令人憧憬自然与纯真,令人动情。虽说花无法报君以爱意,却也绝不会心生怨恨。即便你忽略它,花儿也不会产生丝毫的恨意,因为花虽美,不虚荣,因此,其生存仅仅是为了你好,带给你快乐,你如何能够无视它的存在呢?然而,倘或你选择一株天竺葵,请你……

回到休息车厢,天色已经转暗,我被乡间傍晚那种阴郁的气氛所感染,这些温柔的情愫又让我心神不宁。我所读到的莫非某种对奇趣和纯真不可抑制的热爱之表达吗?不管怎样,我感到有责任公开宣布我所发现的这一现象。我们对于自己以及彼此的认识,在这样一个变幻莫测的历史时期,是始终处在摸索中的。要用漠不关心来阻碍我们的观察、好奇心和反思,完全是鲁莽之举。我的三次偶遇证明这种文学形式广泛存在。如果这些幻想被记录下来,并且加以诊断分析,它们可能会照亮我们的心理世界,带领我们走近真理的神秘世界。我的搜寻具有一些不合传统的因素,但是倘或我们面对自己时做不到精明、勇敢和诚实,那么我们就是卑鄙的。我有六个朋友在基金会工作,于是我决定提请他们注意公厕里写满文字这一现象。我知道他们曾经资助过诗歌、动物学研究、彩绘玻璃考古,以及高跟鞋的社会学意义研究,而在眼下,公厕里的文字看起来就像一条真理的大道,迫切需要人们前去一探究竟。

当我回到纽约之后,我约了朋友们一起吃午饭,挑选了六十街上一家有包间的馆子。就餐结束的时候,我发表了演说。我在座的朋友中最知心的那位首先开口回应。“你出国太久了,”他说,“我们跟你失去了联系。在这边,我们不搞这种事。当然,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但我认为这个想法令人厌恶。”我低头扫视,发觉自己穿着锦缎面料的双排扣马甲,黄色尖头鞋,猜想自己讲话时,口音想必跟许多久居海外的人一样,死板古怪。他指责我的想法荒诞、古怪而见不得人,说得不容他人辩驳。不仅当时,我现在依然感到,并非我这一发现不合时宜,而是其爆炸性让他感到不安,因为他在我离开的期间,已经加入了那些新人的行列,他们感到,无法再用真相去解决我们的困境。他道了再见,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说的都是同样的意思—我离开得太久了;我已经跟体面和常识失去了联系。

几天之后,我重返欧洲。飞往奥利的航班延误,我在酒吧消耗了些时间,随后四处找男厕所。这次的文字写在了瓷砖上。“明亮的星!”我读道,“我乞求如汝般坚定—但我不愿高悬夜空,独自辉映 [398] ……”仅此而已。我的航班来了,我从天国的屋檐下扬帆起航,又回到了光明之城 [3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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