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教养良好的美国女性

一位教养良好的美国女性

报道一则:通过神圣婚姻的纽带,我与我那愚钝的、体重一百九十磅的橄榄球前卫丈夫仍然在一起,我忙于开车接送我的儿子比伯上学和放学,他上的那所本地的私立学校就是由我本人参与创办的。我不时担任社区里各民间组织的主席,好像所有组织的主席都担任过了,去年我还负责了九个月当地旅行社的运营。一位纽约出版商对我写的居斯塔夫·福楼拜的评传很有兴趣(敲敲木头祝我好运),去年,我代表民主党参加了镇长的竞选,获得了全村有史以来民主党的最大得数票。四二年,波丽·库尔特·梅洛斯在从巴黎到明尼阿波利斯的回家途中,跟我们待了一个礼拜,在她来访期间,我们交谈,吃饭,饮酒,甚至思考都用法语。宛若重新置身于德·格拉斯小姐的荫庇下!我还能挤出时间来给鸟儿绑上识别带以及手织菱格纹的短袜。

这是一篇写给大学校友杂志的报道,可能让人觉得作者是个咄咄逼人的女性,但其实大谬不然。吉尔·契德切斯特·麦迪逊靠着自己的能力、魅力和智慧在许多职责中间转圜自如,事实上她为人挺腼腆的。在我写作的当下,她浅棕色的头发很简单地梳起,不禁让人想起二十年前她在寄宿学校的时候就正是这个样子。寄宿学校可能也对她的着装风格起了决定性的影响;她胸部很小,对有些女人来说,这个事实简直比失去一条腿还要不幸。综合她对生活的态度,如果她对这样的小事感到烦恼的话那会显得很奇怪的,但实际上,这确实令她万分苦恼。她的腿很漂亮。她的肤色鲜明亮泽,眼睛是棕色的,双眼有点靠得太近,因此,当她不那么生气勃勃的时候,就看上去相貌平平,并不出色。

她的母亲阿梅莉亚·法克森·契德切斯特是个结实而富有活力的妇人,一头华丽的白发,脸色红润,讲话重音很明显,这口音不像是某地特色,倒更像是脾性使然。契德切斯特太太的言谈话语是为了表达她无尽的活力,战胜痛苦的胜利,对文化的热情,以及对人性的信赖。她著有十七部未发表的作品。吉尔出生六天父亲就去世了。她生于旧金山,她父亲在当地经营着一间小出版社,管理着一份不大的产业。他给妻子和女儿留下的钱足够保护她们免遭困苦或是任何财政忧虑,但比她们的亲戚要穷得多。吉尔似乎很早熟,她三岁的时候,母亲带她去了慕尼黑,她在那里进了施托克博士为了观察天才儿童开办的儿童学校。竞争很激烈,她的反应测试只达到中等水平,但她是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五岁的时候,她们转学到了潘图拉学校,佛罗伦萨的一所类似机构。从那里她们又搬到了英国,就读于肯特郡著名的塔山学校。这时阿梅莉亚—别人常喊她梅莉—决定女儿应该扎根稳定下来,于是她在楠塔基特租了套房子,吉尔在那里进了公立学校。

我不知道为什么寄居海外的孩子经常看起来好像吃不饱一样,但真的是这样,吉尔呢,她穿着杂七杂八的衣服,说着杂七杂八的语言,光着两条腿,踩着凉鞋,给人的印象仿佛受到良好教育的优势反映到她身上,反而成了种痛苦。她是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她蹦蹦跳跳去上学,蹦蹦跳跳回家。她很羞涩,她不太实际,而她的母亲也鼓励她这样。“你不要洗碗,亲爱的,”她说,“像你这样有智慧的女孩子不应该浪费时间去洗碗。”他们有个忠心的仆人—梅莉所有的仆从都会崇拜她走过的地面—吉尔对于家务事的唯一概念就是这是不该她来做的工作。在她大约十岁的时候,她学会了织菱格纹短袜,这成了她被允许的娱乐方式。她很浪漫。她的笔记本里有这样的句子:“阿梅莉亚·法克森·契德切斯特太太诚邀您出席爱女吉尔与勒德雷—亨廷顿子爵、阿什米德伯爵的婚礼。地点:西敏寺;着装要求:白领结,佩勋章。”她们在楠塔基特的家很令人愉快,吉尔学会了驾驶帆船。在楠塔基特,她的母亲跟她谈过一次,其话题在我们英语语言中并没有相对应的词语—那是关于爱情的问题。当时是傍晚时分,炉火点燃着,桌上有鲜花。吉尔正在看书,她母亲正在写作。她停下笔,回头说道:“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亲爱的,在战争中,我曾在旧金山的海湾码头负责管理一个食堂,我曾献身给许多孤单的战士。”

这句话简直像是当头一棒。女儿从情感上、理智上都无法理解。她想哭。她无法想象母亲献身给,用她的话说,一连串孤单的战士。她母亲仪态坚决,不容置疑地表示,自己对这方面的事完全无动于衷。似乎绝无任何办法可以绕过母亲所说的这些,做到充耳不闻、视而不见。这就像是陨石一样,砸在少女的良知之上。也许这一切都只是谎言,但她的母亲从不撒谎。就这一次,她要面对单身母亲的局限。她母亲不是个撒谎精,但她是个冒牌货。她的口音是学来的,她的品味是装出来的,听音乐的时候她脸上做出天使般的表情,其实是怎么也记不起某个老电话号码的模样。她的高昂兴致和永不气馁,她的常年病痛缠身,她那无可救药的势利,她对文化当仁不让的占有,她那些高高在上的朋友们,以及她咄咄逼人又毫无意义的话语,一时间在她看来就是天生缺乏判断的终极表现。但是吉尔是不是单方面故意虚构出某种爱与智慧的纽带,将这个给予她生命的陌生人和生命本身联系起来的呢?而她所认识的生命,如窗外的大地和森林一般延伸着,神奇又美妙。她能否不这么做呢—但她觉得自己太年轻,太瘦弱,毫无防护,无法脱离父母生活,因此她决定,母亲并没有对她说过她说的那番话,然后将这否认以轻轻一吻作为封缄。

吉尔十二岁的时候离家去读寄宿学校,她赢得了所有的奖项。她的学业成绩、社交和运动记录都前所未有地好。她读大学的第二年,去旧金山看望亲戚,在那里碰到了乔吉·麦迪逊,爱上了他。以她的智力水平来说,他不是人们会期待她选中的对象,但是选一个兴趣截然不同的男人,也许对她来说不失为明智之举。他是个大块头,一头黑发,性格安静,他那种饱含温情的样子,足以打动各个年纪缺乏父爱的心灵;而她毕竟没有父亲。他在旧金山一座船厂担任基层管理职位。他是耶鲁毕业的,但有次梅莉问他是否喜欢萨克雷的时候,他真诚而礼貌地回答说,他从来没吃过这个。这渐渐变成了他们家的一个笑话。她大三的时候两人订了婚,她大学毕业一个礼拜之后他们就结了婚,她把所有的毕业生奖项都拿到了。他被调到了布鲁克林的船厂,于是他们搬到了纽约,她在一家百货商店里找了份公关工作。

他们婚后两三年上,她生了个儿子,他们给孩子起名叫比伯。生产过程很艰难,她没办法再次生育了。孩子还小的时候,他们搬到了戈登韦尔。在乡下她比在城里的时候更快乐,因为乡下似乎给她的天分提供了更多的施展机会。各种民间组织的领导工作一个接一个,当经营当地旅行社的那个寡妇生病之后,吉尔就接手过来,并且经营得很成功。他们唯一的问题是,在乡下要找到人照看比伯。一群无法令人满意的老太太走马灯一样到家里来了又去,再加上一群高中女生和清洁工人。乔吉毫无保留地爱孩子。这孩子是够机灵,但父亲觉得孩子简直聪明绝顶。他带着儿子散步,跟他玩耍,晚上给他洗澡,讲故事哄他睡觉。只要他在家,乔吉就会为孩子做一切事,这样正好,因为吉尔经常回家比他晚。

当吉尔卸下旅行社的差事以后,她决定组织一次欧洲游。自从结婚以后,她就再没有出过国,如果她自己也报名参团,就可以把这次旅行的费用在旅游团的盈利中开支。至少她是这样声称的。乔吉的船厂运营不错,其实她没必要那么费劲地去搞一趟免费旅游,但他能看得出,亲自带旅游团出行,这主意让她感到很刺激,有挑战,最终他给了妻子首肯和鼓励。一共有二十八名客人报名,七月初,吉尔和她要放牧的羔羊一起登上了去往哥本哈根的航班,她就是这样称呼他们的,乔吉去机场送行。据行程安排,他们要一路向南直到那不勒斯,在那里吉尔将这些仰仗她照顾的客人送上回家的飞机。然后乔吉就到威尼斯跟她会合,两人共度一个星期。吉尔每天都给丈夫寄明信片,有几位客户对吉尔的领导赞不绝口,甚至亲自写卡片给乔吉,赞他娶了个多么迷人、能干而又博学的妻子。他的邻居都很友好,大多数时间他都跟他们吃饭。当时比伯还不到四岁,就被送去夏令营了。

乔吉出发去欧洲之前,他开车到新罕布什尔,去看看比伯。他非常想念这个孩子,想得心都痛,在梦境中他更常见到儿子,而不是妻子那富有生气的面容。为了哄自己入睡,他想象着,等比伯长大一些,他们俩一起去多洛米蒂山,来一次不可思议的攀登旅行。夜复一夜,他想象着如何带着儿子登上了一段又一段崖壁。他们头顶上方,山顶的薄雪在夏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想象着他们背着背包和绳索,在天刚刚黑的时候下山,进入科尔蒂纳。他此次北上旅行所经历的那些赤裸裸的事实,跟这番阿尔卑斯山中的梦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几乎开了一天的车。他在一家汽车旅馆睡了很糟糕的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出发去侦察营地。天气瞬息万变,他不觉已经进入山中。一阵大雨,一阵天色又白了—气氛虽说不上阴郁,却依然十分惨淡。他路过的那些农庄多半都已废弃。他靠近营地时,感觉周边的乡野如同某种久远的造物,不然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对于暑假和夏令营的记忆是片段性的,跟其他的时间接续不起来。突然,脚下出现一片高地,他看到营地就在下方。有个小湖—其实是个小池塘;就是那种圆形的池子,池水跟茶水一色,周边松树成排,让人产生一种山疲水惫的印象。他自己对于夏令营的回忆是阳光灿烂、快乐明媚的,而这个可怜的小水坑,以及周围一圈几乎腐败的棚屋,跟他那生机勃勃的记忆产生了强烈的冲突。他猜想—他硬对自己说—等太阳升起来,一切看起来就会焕然一新了。有箭头指向管理中心,营地的女主管就在那里等他。她是个蓝眼睛的年轻女子,高效率的工作尚未完全抹去她的美貌。“你儿子给我们带来一点麻烦,”她说道,“他在这里待得不是很好。这不大寻常。我们很少、几乎从来没有过这种想家的先例。除非孩子是来自单亲家庭,我们也尽量不接受单亲家庭的孩子。普通的问题我们能解决,但是如果孩子身上带着超过自己能够承受的苦痛,那么我们是对付不了的。所以我们制定了规则,不接受离婚家庭的孩子。”

“可是我跟麦迪逊太太并没有离婚啊。”乔吉说道。

“哦,我不知道。你们分居了?”

“不,”乔吉说,“我们没有分居。麦迪逊太太在欧洲旅行,可我明天就要去跟她团聚了。”

“哦,我明白了。这样的话,我就不理解为什么比伯适应得这么慢了。但是,比伯来了,让他亲自来告诉我们吧!”

男孩甩开那个女人拉着他的手,朝父亲跑过去。他在哭泣。

“好了,好了,”主管说,“爸爸大老远跑来不是为了看咱们哭鼻子的,对不对,比伯?”

乔吉觉得自己心里充满了爱与困惑。他吻掉孩子脸上的泪水,将孩子紧紧抱在胸前。

“也许你愿意跟比伯一起去散个步?”主管提议说,“也许比伯可以带你到处看看。”

虽然儿子紧紧拉住他的手,乔吉还是得面对某些责任,这些责任超越了他对儿子爱的感受。按照本能的话,他此时就想带孩子离开。可他的责任是要鼓励孩子,让他打起精神,承受生活的重担。“你最喜欢什么地方,比伯?”他很有兴趣地问道,一边强烈地感觉到这种故作姿态的口吻愚不可及,一边又坚信这样做很有必要,“我想让你领我去看看整个营地里你最喜欢的地方。”

“我没有喜欢的地方。”比伯说。他努力并且成功止住了哭泣。“那边是杂物厅。”他说着,抬手指着一间长长的很难看的棚子。有些木板已经烂掉,换上了新的黄木板。

“你们就是在这里做游戏的吗?”乔吉问道。

“我们不玩游戏,”比伯说,“管游戏的老师生病回家了。”

“那你们在这边唱歌吗?”

“求求你,带我回家吧,爸爸。”比伯说。

“可是不行啊,比伯。妈妈在欧洲,我明天下午就要飞去跟她会合。”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得到营期结束才行。”乔吉自己也感到了这话的沉重。他听到孩子因为痛苦而呼吸局促的声音。不知哪里传来了喇叭声。乔吉努力着将自己的责任跟本能交融在一起,他弯下身,将孩子搂在怀里。“你瞧,我不能给妈妈发封电报,跟她说我不去了。她在那边等着我呢。再说了,要是妈妈没有跟我们在一起,我们也不能算是真的有家。我晚饭都不在家里吃,一整天都不在家。家里没有人能照顾你。”

“我每项活动都参加了。”男孩饱含希望地说。这就是他最后的乞求,当他明白这没有效果之后,他说:“我得走了。这是我第三节课。”他沿着松树下一条踩出来的小道走了。

乔吉回到了管理中心,一路上回忆着自己曾经热爱夏令营的事实,想起自己曾是营地里最受欢迎的男孩之一,当初从来都不想家。

“我认为情况会好转的,”女主管说,“他一旦度过这段适应期,肯定会比其他小孩更加享受这段生活。但是我建议,你不要待太久。他现在要上骑马课。你何不看看他骑马,然后在下课前离开呢?他很为自己能骑马感到自豪,这样你也可以避免分别的痛苦。今天晚上,我们要点篝火,一起唱歌直到深夜。我敢肯定,无论他为什么难过,跟小伙伴们一起围着篝火好好唱唱歌,就一定能好起来。”

在乔吉听来一切都很合理,他本人就很喜欢围着营火歌唱。早年的生活里,有什么不能够被《共和国战歌》的激昂表演所治愈的呢?他朝马术练习场走去,边走边唱:“冒着夜露和湿寒,他们为他建起了祭坛……”天又下起了雨,乔吉看不出孩子的脸到底是哭湿的,还是雨水打湿的。他骑在马背上,在马夫的牵引下,绕着场地转圈。比伯朝父亲挥了挥手,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当孩子转身背朝这边的时候,乔吉已经离开了。

他先飞到特雷维索,然后乘火车去了威尼斯,吉尔在运河某条支流上的一家瑞士宾馆里等着他。他们小别胜新婚,他无比怜爱地留意到妻子又瘦又疲倦。赶着她的羔羊们穿越欧洲的确是一件需要严谨精准、令人筋疲力尽的任务。他想做的是从他们住的三流旅馆搬到奇普里亚尼大饭店,再在利多租一幢海边小屋,然后就在海滨待上一个礼拜。吉尔拒绝搬到奇普里亚尼去—那里肯定到处都是游客—他们在威尼斯的第二天,她七点钟就起床,用刷牙的玻璃杯冲了速溶咖啡,赶着他去圣马可大教堂参加晨间弥撒。乔吉了解威尼斯,吉尔知道—至少她应该知道—他对油画、马赛克镶嵌画等等都不感兴趣,但她几乎是牵着丈夫的鼻子,从一处古迹走向另一处古迹。他猜想,妻子这样不知疲倦地参观游览大概已经成了习惯,他最合适的应对方式应该是等待这习惯自己退却。他提议两人去哈利餐厅吃午饭,可是她却说:“你究竟到底在想些什么啊,乔吉?”他们在一家意大利式小食店吃了午餐,然后游览教堂和博物馆直到关门时间。早上他提议他们去利多的海滩,但她已经安排好了去马塞尔看那里的别墅。

他们在威尼斯的日子里,吉尔将自己作为旅游团领队的聪明能干都表现了出来,可是乔吉根本不明白她何必如此。大多数人喜欢展现我们对世界的熟知,但他从妻子的攻击性行为中,觉察不到任何一点她乐在其中的迹象。有些人热爱油画和建筑,但她对待威尼斯珍宝的方式中,毫无爱意可言。乔吉觉得对美的尊崇是件很神秘的事,但美的存在难道就是为了粉碎人的幽默感吗?一个炎热的下午,她站在一座教堂的前面,向他宣讲导游书里的内容。她背诵着年代、海战,诸如此类,为他讲述共和国的简史,仿佛帮他补习备考一样。她站的地方光线很亮,照得人不好看,在威尼斯过节一样的氛围映衬之下,她掉书袋的博学,一本正经满腔热情的样子,都很不讨人喜欢。她想让丈夫认识到,威尼斯需要严肃对待。而他不禁怀疑,所有这些华丽的大理石、迷宫、古旧的城堡,到处都是等级印记和陈年舱底污水味儿的一切,其意义难道仅止于此吗?他伸出手臂揽住妻子,说道:“算了吧,亲爱的。”她甩开丈夫,说道:“我真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就算是她弄丢了某个地址,丢了孩子、笔记本、一串珠子或者其他任何贵重的物品,她也没办法更殚精竭虑地将威尼斯翻个底朝天了。他们在威尼斯的剩余时间里,他一直在妻子身边,陪她完成这神秘莫测的搜寻。他时常会想起比伯和他的夏令营。他们从特雷维索飞回家,在戈登韦尔那更为柔和、更为熟悉的光线中,她重又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们又成了幸福的一对儿,等比伯夏令营结束,一起欢迎儿子归来。

“简直是神妙,这难道不是美国家居建筑史中最为神妙的一个阶段?”吉尔带着客人们参观他们宽敞的木架构房屋时,总是这样问。这座房子建于一八七〇年代,有很高的窗户、一间椭圆形餐厅,还有一间圆塔顶的马厩。这房子一定很难打理,但这些难处—至少在聚会时—人们丝毫感觉不到。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光线很足,有种独特的端庄—朴素,阴郁,精妙平衡。那些显著的社交责任都是她的分内事;他的谈话仅限于造船业,但他调配酒饮,切菜备餐,还给大家倒酒。壁炉里生着火,房间里摆着花,家具和银器闪闪发亮,没有人知道,谁也猜不到,是他将家具和刀叉擦得这样亮的。

“家务活儿真不是我的风格。”她曾这样说过,他的智慧足以明白她这话的真实性;足以认清现实,绝不指望她重塑自己作为一位教养良好的美国女性形象。这恰是她大部分活力和快乐的源泉所在。

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天,他们完全雇不到用人。家里请客的时候,只有个不可靠的厨师临时来一下,但其余的工作都落在了乔吉身上。吉尔在哥伦比亚大学研读法国文学就是这一年,试着完成她关于福楼拜的著作。典型的家居之夜是这样的,吉尔坐在卧室书桌前写她的书。比伯已经入睡,乔吉可能在厨房里,擦洗银餐具和铜器。他戴着围裙。他喝着威士忌。他身边围绕着香烟盒子,壁炉架子,锅碗瓢盆,还有一大柜子的银餐具。他并非喜欢擦银器,但是如果他不干,银器就会发黑。就像她说的,干这种活不是她的风格。这也不是他的风格,也不属于他的任何教育背景。但是,如果如妻子所言,他毫无文化素养,但他也不至于如此没素质,将那些涉及性别平等和斗争的俗人庸见统统接受下来。他明白这种斗争是近年才出现的;是真实存在的;是无法改变的;虽然她逃避家务劳动,但他能感觉到,虽然不情愿,她也可能会去做。她是被当成知识分子养育成人的,可她的解放依然在很多方面承受着挑战,而既然他好像自由范围更大,占据传统上更强的地位,那么在家务这种事上,他就理应让步。他知道,不是她主动选择被培养成知识分子,但这种由别人做出的选择却似乎是不可改变的。他骚动不安的男性本能想当然地认为他的妻子应该是温柔、热情以及完全盲目地献身于爱情的,但是,他一边擦着那些刀叉一边不禁在想,为什么在这些特质与拥有清楚的头脑之间,却似乎存在某种矛盾呢?他知道,聪明才智并不是一种男性特有的素质,尽管许多世纪以来,在传统上大都将决策大权交到男人的手上,想来他们自古以来的优越地位肯定会带来一定程度的不学无术。但是为什么他的本能又会驱使他去期望,他夜夜枕臂而眠的女人,至少要隐藏自己的素养学识呢?为什么在他对妻子那无边无际的爱意与她懂得量子理论之间,会存在着摩擦呢?

她漫步下得楼来,站在厨房过道里,看着他干活。她满怀柔情。她嫁了一个多么体贴、温柔、意志坚强又英俊潇洒的丈夫。他多么为自己的家而感到自豪。但是,当她继续望着丈夫的时候,却突然在精神上打了个寒战,她不禁突然间满腹狐疑。这个俯身在厨房桌前,做着女人活计的男人,他真的算是个男人吗?她是不是嫁了个半截男人,一个不正常的人?他是不是喜欢穿围裙?他是不是异装癖?那她本人也是反常的吗?但这种念头是不能承认的,同样不能承认的还有理性分析,因为这会让她明白,他之所以去擦银器,是因为他不得不这么做。突然在她想象力的边缘,隐约浮现了某个模糊而粗野的邪念,一个毛烘烘的醉鬼水手在星期六的晚上打她,以他那令人恶心的淫欲逼她堕落,还逼她四肢着地擦洗地板。这才是她应该嫁的男人。那本该是她的宿命。他抬起头,温柔一笑,然后问她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Ça marche,ça marche. [367] ”她疲惫地说,随后转身上楼回到了书桌前。“小居斯塔夫跟学校里的小伙伴根本处不来,”她写道,“简直没有一个人喜欢他……”

他干完自己的活计之后,走进他们的房间。他抬手轻轻抚弄她的头发。“先让我写完这一段。”她说。她听到丈夫去冲澡,听到他穿过房间时光脚踩在地毯上,然后快乐地倒在床上的声音。在责任和欲望同等力量的驱使之下,她尽管仍在想着福楼拜的荣光,还是去洗了个澡,喷上香水,跟丈夫一起躺到了宽阔的大床上。床上铺着清洁芬芳的被单,舒适如同巢穴。Bosquet,她想道,brume,bruit。 [368] 随后,她从丈夫怀中直起身子,喊道:“Elle avait lu‘Paul et Virginie [369] ”

“你他妈有完没完!”他说道,言语中充满酸楚和痛苦。他跳下床,从衣橱里拿了条毛毯,然后到起居室睡下了。

她哭了。他是嫉妒妻子的才智—这一点她看出来了。但是她是否应该装痴卖傻才能显得有魅力?就因为她说了几句法语,为什么他就那么暴怒?认为智慧、知识以及教育的益处都是属于男性的特质,这种看法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过时了。而后她又感到,这种残酷对待令她心上十分沉痛,无法承受。她仿佛感到一根心弦在断掉,仿佛心脏是一只木桶,装满了沉重的伤痛,就像童年时代裂缝的藏宝箱,边上爆裂开来。“才智”是她的归宿之词—才智已经危如累卵。然而这个词应该跟她正承受的这些痛苦毫不相干,秋毫无犯。智慧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但在那个时刻,它有了血肉之躯的感受力。她面临的是血淋淋的痛苦,如同久煮脱肉的森森白骨,又被猎犬的利齿撕咬干净;这才智散发出死亡的气息。她在哭泣中入眠。

后来,她被一声巨响惊醒了。她很害怕。他会不会伤害她?是不是这幢老房子里什么复杂的构造出了故障?有贼?着火了?那响声来自浴室。她发现丈夫赤身裸体,四肢着地趴在浴室的地板上。他的脑袋在洗脸池下面。她立刻上前去,扶他站起来。“我没事,”他说,“我只是喝多了。”她扶他回到床上,他立刻就睡过去了。

几天之后,他们在家里开了场派对,他擦干净的那些银器都派上了用场。派对进展顺利,没出岔子。来宾之一是位律师,他描述了一起当地的丑闻。州和本地政府批准建造一条连接附近两条主干道的公路,四英里长。造价三百万美元,一个姓菲利希的承包商中标。这条路将毁掉一个带花园的大公园,这公园自从半个世纪前建成,就一直对公众开放。其主人已经八十多岁了,住在旧金山,要么是无能为力,要么是漠不关心,再不然就是气愤难当,无法行动了。这条连接的公路根本没有用;对车流模式的研究表明根本不需要这样一条路。一个美丽的公园,还有很大一块税收都要被这个寡廉鲜耻、贪得无厌的承包商拿走了。

这种故事吉尔最喜欢了。她双眼闪闪放光,容光焕发。乔吉怀着既自豪又迷惑的复杂情绪望着她。她的公民热情被激发起来了,他知道她肯定会把这个丑闻追查到底的。她很高兴遇到这样的挑战,但是那天晚上,幸福笼罩着她的家、她的丈夫、她的生活方式。星期一上午,她火速联络了公路建设的诸多相关管理部门,确认了这一丑闻的真实性。随后她组织了一个委员会,传阅了一份请愿书。一位姓汉尼的老太太被找了来照看比伯,下午的时候,有个中学女生会来给比伯念书。吉尔全情投入于工作当中,精神饱满,热血沸腾。

时值十二月间。有天傍晚,乔吉离开位于布鲁克林的办公室,去纽约买东西。城中的高楼大厦都被乌云遮挡起来,但他对于头顶的乌云仿佛已经习以为常,对他而言,它们就像是熟悉的山岭。他双脚都打湿了,咽喉疼痛。街上人潮拥挤,各家店面的装饰大都呈现出一种奇怪的角度,他实在是不明其意。他能够看到洛德与泰勒百货公司的顶灯装饰,但对面萨克斯百货前面陈设的合唱团塑像,他却只能看到它们的下巴和法衣。雨中飘来阵阵圣诞颂歌的声音。他一脚踩进了水洼。天色暗得如同夜晚;周遭灯火闪烁,照得仿佛这是最黑的黑夜。他走进萨克斯百货。里面,那些包装精美、明亮炫目的战利品令他止住了脚步。他靠边站着,免得被忙碌地进进出出的人群推倒。他明显感觉到自己有了着凉的症状。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女人掉了几个购物袋。他帮忙捡了起来。她面容可亲,身穿黑色貂皮大衣,他留意到,她的脚比自己的还要湿。她道了谢,他问她是否要去各大柜台劫掠一番。“我是想去来着,”她说,“但是现在我不想了。我脚都湿了,而且我觉得很难受,肯定要感冒了。”

“我也是这种感觉,”他说,“我们找个安静地方喝一杯吧。”

“哦,可我不能这么干。”她说。

“干吗不?”他问道,“过节嘛,对不对?”

那个阴暗的午后似乎因为这一个词就此扭转。本该是节庆的时刻。这才是那些歌唱,那些灯火的意义所在。

“我倒是从没这样想过。”她说。

“来吧。”他说。他挽起她的胳膊,牵着她沿着大街走到了一家安静的酒吧。他点了酒,然后开始打喷嚏。“你该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去。”她说。她的关切之情似乎纯粹是出于母性。他做了自我介绍。她名叫贝蒂·兰德斯。她丈夫是位医生。她女儿已经出嫁了,儿子在康奈尔大学,明年就毕业了。她大多数时间都是一个人,但她最近开始学画画了。她每个星期去三次艺术学生联盟,在格林尼治村有间画室。他们喝了三四杯,然后就乘坐出租车到下城去看她的画室。

这跟他想象中的画室很不一样。这是华盛顿广场附近一座新建筑中的一套两居室公寓,看起来有点像是个老处女的居所。她一样样向他指点自己的宝贝。这是她对那些东西的称呼。书桌是她从英国买来的,椅子是法国买的,还有画家签名的马蒂斯的蚀版画。她头发和眉毛颜色很深,脸型很瘦,她可能就是个老处女。她给他调了一杯酒,当他请求看看她的画作的时候,她谦虚地拒绝了,但过后他还是看到了,画都堆放在浴室里,她的画架和其他工具都整整齐齐储存在里面。为什么他们会成为情人,为什么在这个陌生人面前,他突然发现自己脱去了衣服和所有的压抑,他从头到尾都不得而知。她不年轻了。她的手肘和膝盖都略有些粗大,仿佛她是达佛涅 [370] 的远方亲戚,随时可能变身,不是变成一株开花的灌木,而是一棵普通的、硬邦邦的树。

这次之后,他们每个星期见两三次面。对于这个女人,他的了解仅限于她住在公园大道,经常是孤身一人。她对于他的衣服打扮很有兴趣,不停告诉他各种百货商店打折的消息。这是她谈话的很大部分内容。她坐在他大腿上,告诉他说萨克斯百货领带在打折,布克兄弟店里鞋子在打折,奥尔特曼公司衬衫在打折。而在这些时间里,吉尔专注于自己的活动,几乎没有留意到他什么时候离家和进门,但傍晚时分,当他坐在起居室里,吉尔在楼上忙着讲电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行为非常糟糕。他感到是时候结束这场圣诞节前那个阴郁的午后开始的情事了。他拿了一沓便笺纸,写信给贝蒂:“亲爱的,我今晚要去旧金山,要待六周之久。我想,我相信你也一定赞同我的看法,我们最好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他又将信写了第二遍,将旧金山改成了罗马,然后将收信地址写为格林尼治村她的画室。

第二天晚上,他回家的时候吉尔还在电话上游说。高中女生玛蒂尔德正在给比伯读书。他跟儿子讲了几句,然后就去餐具室给自己倒酒。在厨房的时候,他听到楼上传来吉尔高跟鞋的脚步声,似乎敲击出一种快捷又报复性的调子,当她来到厨房时,脸色苍白,很难看。她双手在颤抖,其中一只手上拿着两张纸条中他先写下的那一张。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废纸篓里。”

“那么我来解释下,”他说,“请你坐下来。坐一分钟,我把整件事解释给你听。”

“我一定得坐下来吗?我忙得要死。”

“不,你不一定非得坐下来,可你能不能把门关上?玛蒂尔德能听到我们的说话声。”

“我不相信你有什么事非得关起门来才能说。”

“我有话说,”他说着,关上了门,“十二月里,就在圣诞节前,我找了个情人,一个孤独的女人。我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可能是因为她有套自己的公寓。她不年轻了,她也不美,孩子都成年了。她丈夫是位医生。他们住在公园大道。”

“哦,我的上帝,”她说,“公园大道!”说完她笑了起来。“这点我喜欢。我应该猜得到,你如果要虚构个情妇的话,她就会住在公园大道上。你想来就是这种乡巴佬品味。”

“你认为这都是我编的?”

“对,是这样。我认为整件事都是你编出来的,就是为了要伤害我。你这个人从来就不是很有想象力。要是你尝过萨克雷的滋味,可能还会编得更好一些。真的。住公园大道的家庭主妇。你就不能编个更可爱的吗?瓦萨学院大三的女生,长着一头炽热的红发?一个黑人夜总会女歌手,一个意大利公主?”

“你真的认为都是我编出来的?”

“是的,是的。我觉得这都是捏造的,还编得很差,但你还是多说说吧,再给我讲讲你这位公园大道上的家庭主妇情人。”

“我没有别的可以告诉你的了。”

“你没有别的可以告诉我的了,是因为你的虚构能力只能到此为止,对不对?老伙计,听我一句吧,绝不要从事任何需要强大想象力的工作。那不是你的强项。”

“你不相信我。”

“我不信。就算是我信,我也不会嫉妒。像我这样的女人永远不会嫉妒。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在他们婚姻的这个阶段,吉尔对于公路委员会的攻击一定意义上成了一座吊桥,他们借此安全地越过情感上的动荡,在上面旅行,相遇,交谈,共进晚餐。她正在努力为此事举办一场公众听证会,她要在委员会面前陈述请愿的内容,通过文件证明她的案子分量之重,以及她凭一己之力,争取到多少有影响力的人物的公开支持。不幸的是此时比伯患了重感冒,很难找到人来照看他。时不时地汉尼太太会来,守在他床边坐着,下午的时候,玛蒂尔德来给他读书。当吉尔需要去奥尔巴尼的时候,乔吉就从公司请假一天在家待着,以便妻子可以成行。有一天她有个重要约会,汉尼太太又来不了,于是他又在家里待着。她诚恳地感激丈夫做出的牺牲,而他对于妻子的智慧和执着唯有敬佩有加。作为组织者和宣传者,她比丈夫强多了。她要在礼拜五的时候在委员会面前陈情,他期待着此事能尽快搞定,让他们的这场斗争告一段落。礼拜五他大约六点钟到家。他喊道:“吉尔?玛蒂尔德?汉尼太太?”但是没有人回答。他甩掉帽子和大衣,冲到楼上去了比伯的房间。房间亮着灯,但孩子一个人待着,似乎是睡着了。他枕头上放着张字条:“亲爱的麦迪逊太太,我姨妈、姨父来做客,我不得不回家给妈妈做个帮手。比伯睡着了,所以他不会觉得有任何不同。我很抱歉。玛蒂尔德。”字条旁边的枕头上有一块暗色的血迹。他轻轻摸了摸儿子,立刻感觉到了高烧的热度。随后他试图叫醒孩子,但比伯不是睡着了;他陷入了昏迷。

乔吉用水濡湿了孩子的嘴唇,比伯恢复了片刻知觉,伸开双臂搂住了爸爸。看到这样无辜又年幼的孩子承受着重病的折磨,乔吉心痛地哭了起来。一阵狂暴的爱意扫过这个小房间,他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感,免得抱得太紧弄伤了孩子。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随后乔吉给医生打电话。他打了十次,每次都听到白痴一样令人沮丧的忙音。然后他打给了医院,叫了一部救护车。他用毛毯将孩子包裹起来,抱着他下楼,因为自己总算可以做到这些而谢天谢地。救护车几分钟就到了。

吉尔多停了一会儿,跟一个助理喝了一杯,半小时后到家。“来为英雄的征服者喝彩吧!”她步入空荡荡的家中时,口中喊道,“我们要举行听证会,那些卑鄙的流氓要跑路了。连菲利希都要被我的雄辩打动了,卡特说我应该去当律师。我简直是万众瞩目。”

电文:佛罗伦萨国际电讯,转自美国无线电公司22 23 9:35阿梅利亚·法克森·契德切斯特收:比伯周四死于肺炎。你可否归国或我五月来找你爱你的吉尔。

阿梅利亚·法克森·契德切斯特正跟她的老朋友路易莎·特雷法尔蒂一起待在菲耶索莱。一月二十三号那天下午的晚些时候,她骑单车进了佛罗伦萨城。她的自行车是辆老旧的迪泰伊牌,座椅很高,使她比周边的小汽车高出了一点。她在这世界上最拥堵的车流之一中穿梭自如。每隔几分钟,她的生命安全就遭到一辆黄蜂小摩托或是电车的威胁,但她决不避让任何一辆,她红润的脸上表情泰然自若。她高高在上,踩着骑车人特有的那种梦游似的步伐,向每个路口都露出威胁的死神报以温柔的微笑,她看起来几乎是超自然的存在,也许她真的认为自己是超自然的。她的笑容甜美、神秘而坚定,你感觉仿佛她就算是被撞飞了,从自行车上摔下来,当她在半空滑翔的时候都不会失去耐心。她加力骑上一座桥,优雅地下了桥,然后沿着河边步行走到了美国运通公司 [371] 的办公室。在这里,她用意大利语打招呼,忙不迭地跟那些没有骑马的美国牛仔划清界限,尤其要跟像她这样的人划清界限,那些实实在在迷失了家园、不被需要的人,他们像树叶一样在世界的边缘漂流,聚起来的工夫仅够排队等着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件。那里面很拥挤,她就在人群之中读了那封悲伤的电报。从她的表情中你无法猜出电报的内容。她深深叹息,然后抬起了脸。她看起来非常高贵。她立刻写了回电:“NON POSSO TORNARE TANTI BACI FERVIDI.MELEE. [372] ”

“我最亲爱的,”那天晚上,她写道,“得知你悲伤的消息我非常非常难过。我只能感谢上帝,幸亏我对他了解不多,但在这方面我的经验尚算丰富,我已经到了人生的这样一个阶段,尤其不喜欢在辞世这话题上过多费神。我路过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幢房屋,我看到的每一幅画,无不令我想到贝伦森,我亲爱的贝伦森。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坐在他脚边,问他如果他有一条魔毯的话,大千世界,他会要求飞到哪幅画的面前。他完全没有妇人的犹疑,立刻选择了艾尔米塔什博物馆 [373] 里拉斐尔的圣母像。我是不可能回去的。真相会暴露出来,真相就是我不喜欢我的同胞。至于说你来看我,我现在跟亲爱的路易莎住在一起,你是知道的,她认为两人为伴,三人嫌多。也许到秋天,你的丧子之痛没有那么厉害的时候,我们可以在巴黎碰面,待上几天重游我们去过的旧地。”

儿子的夭亡压垮了乔吉。他归咎于吉尔,这既残忍又不讲道理,最终看来他就是这样,既残忍又不讲理。吉尔应他的要求去了趟里诺 [374] ,两人协议离婚。乔吉把这一切搞得就像是种惩罚。后来,她在克利夫兰一家教科书出版社找了份工作。她的聪慧迷人很快得到了认可,她非常成功,但她没有再婚,至少就我所知没有再婚。我最新的消息来自乔吉,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说我们一定得一起吃个午饭。当时是十一点钟,我觉得他是喝醉了。他也没有再婚,根据那天晚上他谈起女人时话中的酸楚,我猜想他是绝对不会再婚了。他跟我讲了吉尔在克利夫兰的新工作,说契德切斯特太太正在骑自行车环游苏格兰。我当时想,他多么配不上吉尔,多么不成熟。在我答应再给他打电话约定午餐的时间以后,他给了我他在船厂的电话,他的分机号,他公寓的电话,他在康涅狄格州一座小别墅的电话,还有他平日吃午饭打牌的俱乐部的电话。我把所有这些号码写在一张纸上,随后我们道了再见,然后我就把那张纸丢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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