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教师

音乐教师

一切看起来都像安排好的—那天晚上,塞顿推开家门,穿过门廊进到起居室的时候,有这样的感觉。一切看起来都仿佛精心安排,所下的功夫,就像在他生命的早些年里曾认识的有些女孩儿侍弄鲜花、蜡烛和留声机唱片那样全情投入。这场景安排并非是为了取悦于他,也不是单纯为了责备他。“哈啰。”他打起精神,大声招呼。屋里充满了哭泣和呻吟声。小小起居室的中间摆着熨衣板,他的一件衬衫铺在上面,妻子杰西卡一边熨衣服,一边抹去眼泪。钢琴旁边站着小宝宝乔瑟琳。乔瑟琳在哭号,大女儿米丽森特坐在妹妹旁边的椅子上,哭泣着,手里拿着一个破成几块的娃娃。老二菲丽丝手脚着地,正在用一个啤酒开瓶器把沙发的内垫往外挖。厨房门开着,闻起来像是烤焦了的羊腿气味的烟云,正飘进起居室来。

他无法相信一家人就在这样的混乱中度过了一天。这肯定都是布置好、安排好的—连烤箱里的火苗都算在内—就为了他回家进门的那个刹那。他甚至觉得他看到妻子在环视房间、赏鉴场景效果的时候,饱受烦扰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内在的沉静。他感到受挫,但不至绝望,站在门口快速估算了自己的力量剩余,然后决定首先以一吻出击;但当他靠近熨衣板时,妻子却挥手赶开他,说:“别靠近我,我会传染你的。我感冒很严重。”于是他把菲丽丝从椅子旁抱起来,跟米丽森特保证帮她修好洋娃娃,然后将小宝宝抱进浴室,替她换了尿布。厨房里传来大声的赌咒,原来杰西卡终于穿过浓烟滚滚,将烤箱里的肉拿了出来。

肉烧焦了。其他东西差不多也都焦了—面包卷,土豆,冷冻苹果挞。当塞顿的目光越过装满做坏的食物的盘子,看到杰西卡面容的时候,他感到嘴里有灰烬,心中很沉重。曾经有情有趣的杰西卡,如今却面色阴沉,让他摸不透。晚饭后,他帮忙洗碗,然后给孩子们读书。她们对于他所做的、所读的一切都抱着单纯的兴趣,她们的爱充满了信任的力量,似乎让那烧焦的肉味儿更加忧伤也更加苦涩了。除了塞顿,其他人都上床睡觉了,可是烧焦的烟气仍久久不散。他一个人坐在起居室里,静静回想自己的问题。他结婚十年了,在他看来,杰西卡无论外貌还是天性,依然非常可爱。但近一两年来,两人之间似乎发生了某种严重而又神秘的问题。这烤坏的羊肉不是什么特例;简直是惯常。她烤焦过排骨,烧焦过汉堡,甚至感恩节的火鸡她都能烤焦,而且她似乎是故意将食物烤焦的,仿佛这是对他表达自己憎恶的一种方式。这并非是对劳作的反抗。清洁工还有各种机械设备—都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都没有带来任何变化。他觉得,这甚至不是憎恶。这就像海水底层的某种洋流变化,某种性战争或是革命在蠢蠢欲动—也许她还不知道—就在看似正常的美好表面之下。

他不想离开杰西卡,但他还能坚持多久,应付哭泣的孩子,阴郁的目光,冒着烟、乱糟糟的家?他最抗拒的倒还不是混乱,而是这种情况给他最为健康、最受珍视的那部分自尊所带来的威胁。在他看来,长时间在这种境况中受罪是件有失体面的事。他能怎么做呢?改变,变动,开放,看起来他和杰西卡需要的就是这些。尽管他竭力设法延展自己的婚姻生活,所能想到的办法,无非是带杰西卡出去吃饭,去十年以前他们做情人的时候经常去的一家餐厅,也许这点恰恰显示了他的局限。但是他知道,即便这件小事也不容易做到。无端地提出邀请只会让他得到无端的激烈拒绝。他必须得小心。他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时值初秋,天气清爽。到处都有黄叶在飘落。从家里所有的窗户里,还有前门的玻璃窗上,都能看到落叶。塞顿等了两三天。他等到了一个不同寻常的好天,然后从办公室给杰西卡打电话,上午不早不晚的时候。家里这时有位清洁工,他知道。米丽森特和菲丽丝应该在学校,乔瑟琳应该在睡觉。杰西卡大概没有太多事要做。她甚至可能正好闲着,在想事情。他打给她,告诉她—而不是邀请她—进城来跟他一起吃晚饭。她犹豫了;她说可能很难找到人看孩子;最终她让步了。甚至从她答应来的话音里,塞顿仿佛听出了一丝曾令他钟爱的温柔之意。

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做过像一起下馆子这样的事了,那天傍晚当他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已经朝车站的方向走去了,又特地折返回来,这时他意识到,日积月累的习惯力量是多么巨大,日益压迫着他们的关系,使其变得死气沉沉。他想,人生已经画了太多的圈圈框框,但真的要跨出去,其实又何其容易。他先去约好的餐厅等她,这家店低调优质—餐具擦得亮亮的,桌布浆得挺挺的,空气中弥漫着新鲜面包和酱料的气味,当晚他抵达的时候,店家殷勤接待,仿佛就等他赏光。衣帽寄存处的姑娘还记得他,他不由得记起了自己年轻时意气风发下楼梯走进酒吧时的样子。一切都那么好闻。酒保刚刚上班,新刮净的脸,穿着白外套。一切都亲切而不失隆重之感。每个台面都熠熠生辉,此时落到他肩上的灯光,跟十年前落下的一模一样。当领班过来跟他问好的时候,塞顿请他将一瓶酒—他们的酒—冰起来。面向夜晚的那扇大门,就是多年前他曾望眼欲穿,等着杰西卡进来时头发上顶着雪花,穿着新裙子和新鞋子走进来;等着杰西卡带来新消息,讲她的担忧,为迟到道歉的时候所迈进来的那同一扇门。他记起当初她望向酒吧,找他是否在那边的样子;还有她停下来跟管衣帽间的姑娘讲话,然后步履轻盈地走过来,将手递给他,轻快优雅地跟他一起,愉快地度过夜晚剩余时光的样子。

这时他听到有孩子的哭声。他刚一转身朝向门口,就见杰西卡走了进来。她肩上抱着哭泣的婴儿。菲丽丝和米丽森特身穿旧滑雪服跟在后面。晚餐时间还早,餐厅里不太拥挤。这番进场,这幅画面,若是一小时之后出现,将会更加引人注目。但至少对塞顿来说,这已经够狠的了。当杰西卡站在门厅里,怀里抱着个抽抽搭搭的孩子,左右两侧各自还有一个,那种感觉仿佛她并非是来跟丈夫见面,也不是因为安排落空,被迫带孩子一起,而是来公开指责这个男人错待了她。她并没有当面指认他,但连牵带抱的这一家子,要的就是这样戏剧化的控诉效果。

塞顿立刻朝他们走去。这不是那种适合带孩子就餐的地方,但负责衣帽间的女孩很友好地帮米丽森特和菲丽丝脱掉了滑雪衫。塞顿接过乔瑟琳抱在手上,孩子不哭了。

“保姆来不了了。”杰西卡说,但她避免跟他眼神接触,塞顿吻她的时候,她躲开了。他们被引到靠后面的一张桌子上。乔瑟琳打翻了一碗橄榄,这顿饭吃得跟在家里那些烧焦的晚饭一样,阴郁而混乱。回家的路上孩子们都睡着了,塞顿看出来他没有成功—失败了,或者说再次棋输一着。他第一次开始怀疑,他要应对的,不是杰西卡性别的阴影和谜团,而是故意捣乱。

他又试过一次,方法跟这次相似;他邀请汤普森夫妇星期六下午来家里喝鸡尾酒。他看得出他们不愿意来,他们要去卡米诺尔家—人人都要去卡米诺尔家—而塞顿家已经有一年以上没有招待过客人了;他们家仿佛名声在外,没人愿来。汤普森两口子只是出于友情来了一下,只喝了一杯就走了。这是很可爱的一对儿,杰克·汤普森对妻子似乎有种温柔的掌控力,这让塞顿很嫉妒。他跟杰西卡说汤普森夫妇要来。她什么也没说。当他们来的时候,她没在起居室里,但几分钟之后她出现了,还拿着装满了脏衣服的洗衣篮,当塞顿问她要不要喝一杯时,她说没时间。汤普森夫妇看得出来塞顿有麻烦,但他们不能留下来帮他—他们去卡米诺尔家要迟到了。但是当露西·汤普森上车之后,杰克回到门口,很认真地对塞顿说了句话—他说得很用心,显然是出于友谊和同情—让塞顿不由得反复咀嚼。他说他看得出发生了什么事,又说塞顿应该培养点爱好—某种特定的爱好:他应该上个钢琴课。有位老师叫德明小姐的,他应该去见见。她能帮得上忙。然后他就挥手道别,上车走了。这个建议在塞顿看来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他很绝望,很疲惫,他生活的意义何在?他回到起居室,发现菲丽丝又在拿开瓶器攻击沙发。她的理由是她丢了一枚硬币在垫子里。乔瑟琳和米丽森特都在哭。杰西卡已经开始烧焦晚餐的食物了。

他们星期天吃的是烧煳的小牛肉,星期一是烧煳的肉卷,星期二肉烧煳得太厉害,塞顿都猜不出是什么了。他想到了德明小姐,猜想她大概是个可爱的妓女,以教授音乐课为掩护,给附近的男子提供安慰。但当他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个老巫婆。他说自己是杰克·汤普森介绍来的,她让塞顿第二天晚上七点去。星期三晚饭后他离开家的时候,心想,至少这种疗法可以让自己离开家,让自己投身于家庭和工作的担忧之外的其他事情当中。德明小姐住在镇子那头的贝尔维尤大街。房子的门牌号不容易找,塞顿把车停在路边,然后边走边找她家的门牌号。

时值秋天的傍晚。贝尔维尤大街是那种两旁都是木结构房子的边街小路,房子从外形到风范无可指责,但出于某种奇思妙想,装饰着小尖顶和珠状木饰,仿佛是误会,或者至少是对血腥的伊斯兰清真寺和后宫莫名其妙的点头致意。这种矛盾现象让这个地方特别迷人。街道有点萧条,却萧条得很优雅;其衰败掩映在枝繁叶茂之中,后院里玫瑰盛放,杉树间红雀高歌。有几户人家还在收拾草坪。塞顿就是在跟这里差不多的一条街上长大的,这么偶遇自己从前生活的片段,他感到很神奇。太阳马上要落山了—街角有一块红色的光线—看到这个他腹中感到很强烈的悸动,就像饿极了似的,但这不是饥饿感,而是单纯的渴望。哦,要是能活得辉煌该多好!

德明小姐的房子没有门廊,看起来比周遭的房子更需要重新粉刷,但他其实看不太清楚,因为日光已经开始消退了。门上有个标牌,写着:敲门即可入内。他迈进了窄小的过道,过道上有楼梯,还有个木质的衣帽架。再往前的房间里,他看到一个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男人,弯腰伏在钢琴键盘上。“你来早了,”德明小姐朝外喊道,“请坐下来等会儿吧。”

她讲话中带着强烈的疲惫和无奈之感,让塞顿不由感到,自己等到的将会是令人不快而且充满痛苦的遭遇。他在衣帽架下面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浑身不自在,手心冒汗,感到对于这房子,这椅子,这处境,自己大而不当,不合时宜。他想,生活是多么神秘莫测,妻子往日的魅力藏到了什么地方?而他居然打算学钢琴。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一时想过要逃走。他可以走出门去,回到贝尔维尤大街上,永远不再回来。可是关于家中混乱场面的一段回忆让他留了下来。随后,他又惊恐地感到,等待简直是一种永恒的状态。人要花多少时间在牙医和大夫的候诊室里等待,等火车,等飞机,在电话亭外面等待,在餐厅里等位。仿佛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都在等待中浪费掉了,而他答应等着上钢琴课可能就会白白丢掉余生中仅剩的几个丰富多彩的好年头。他又一次想要逃跑,但这时隔壁房间里的课程结束了。“你练习得还不够,”他听见德明小姐直言不讳地道,“你必须每天练一个小时,不能间断,不然的话你只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她的学生穿过门厅时将大衣领子竖起,因此塞顿没有看清他的脸。“下一位。”她说。

摆放立式钢琴的小房间比门厅里更加凌乱。他进门的时候德明小姐几乎没怎么看他。她是个身材很小的女人,褐色头发里掺着几缕银发,编成辫子用发卡固定在头上,勉强呈冠式。她坐在一个充气软垫上,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时不时表示不屑地动动嘴唇,仿佛什么事触了她的霉头。塞顿笨拙地在小琴凳上坐下来。“我从没上过钢琴课,”他说,“我曾学过短号,我读中学的时候租过一个短号—”

“我们将忘掉那些。”她说。她指着中音C,让他弹一个音阶。在乐谱架上明亮的灯光照射下,他的手指显得巨大无比,赤裸无余。他艰难地弹着音阶。有一两次,她用一根铅笔敲打他的关节;再有一两次,她用自己的手指控制他的手指,他不由得想象她的人生,像噩梦一样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手,干净的手,脏手,毛发旺盛的手,柔软无力的手,肌肉发达的手,他又觉得,自己大概是她不屑情绪的来源。课上到一半,塞顿垂下双手放到了大腿上。他的优柔寡断只是让她不耐烦,她又将他的手放回到了键盘上。他想抽烟,但在钢琴上方的墙上,有很大的字写着禁止吸烟。课程结束的时候,他衬衫都湿了。

“你下次来的时候,请带数额正好的零钱来。将钱放在桌上的花瓶里,”她说,“下一位。”塞顿和下面一个学生在走廊里擦肩而过,但那个陌生人将脸转开了。

这顿折磨终于结束,塞顿如释重负,当他迈步出来,走在黑暗的贝尔维尤大街上时,他脑海中浮现出了自己成了钢琴家的画面,傻乎乎的,却令人愉快。他想,不知道杰克·汤普森指的是不是就是这些单纯的快乐。他回到家,孩子们都已经睡下,他坐下来练习。德明小姐给了他一份带一小段旋律的双手手指练习曲,于是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练习了一个小时。他每天都练,星期天也不停,真诚地希望他第二次去上课的时候,老师会留意到他的进步,教他些更有难度的内容,但老师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批评他的乐句停顿和指法,布置他再回去练同一支曲子一个礼拜。他想至少第三次课之后他就可以换一首了,但他还是带着同一支练习曲回了家。

杰西卡从来没有鼓励过他,也没有抱怨过。发生这样的变化,似乎让她很迷惑。这音乐让她神经紧张,他明白为什么。这首简单练习曲的旋律,甚至连他的女儿们都记下来了。似乎这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部分,像感染一样不受欢迎,招人讨厌。塞顿上班的日子里,这乐曲整日在他脑海里盘旋,而当他情绪骤变的时候—惊讶或是吃痛时—这旋律会增大,占据他意识的显著位置。塞顿以前从不了解,要学好钢琴,需要下这么大的苦功,承受这样的精神煎熬。如今的傍晚,晚饭之后当他坐下来练习的时候,杰西卡会匆忙离开房间到楼上去。她似乎对这音乐感到畏惧,或是感觉受到威胁。他本人跟这练习曲的关系颇为沉重,又有些含混不清。有天傍晚他搭乘晚班列车,从车站走回家的路上经过汤普森家,听到从他们家的墙里传出同样一首折磨人的练习曲。一定是杰克在练习。这丝毫没有古怪之处,但当他路过卡米诺尔家时,又一次听到了这个曲子,他想,未必是他个人的记忆作祟,才搞得这旋律在耳朵里响个不停。夜色渐浓,他的现实感有些动摇,他站在自家门口,心想世界的变化之快,超出了个人的感知能力—它死去,又再生—而他从生命中的种种事件中一路走来,像个裸泳的人一样,对一切无从理解。

那天晚上杰西卡没有烧煳晚饭的肉。她在烤箱里给丈夫留了一份像样的晚餐,有些怯生生地将饭端给他,塞顿不由得怀疑,她是不是不打算作为妻子回到他身边了。晚饭后,他给孩子们读书,然后卷起袖子坐到了钢琴前。当杰西卡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她转身跟他讲话。她的仪态表现得一派恳求,这让她的眼睛显得更大、更黑,让她白皙的肤色显得更苍白。“我不想横加干涉,”她柔声道,“我也知道自己对音乐是一无所知,但我想,你是不是可以跟她—你的老师—问问看,能不能给你点别的乐曲来练习。这曲子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整天都听得到。如果她能给你首新曲子—”

“我明白你意思,”他说,“我问问她。”

到他第五次去上课,白昼已经短了不少,贝尔维尤大街上再也没有火红的落日,让他联想到雄心壮志和年少的渴望了。他敲了敲门,迈步进了小房子,立刻注意到有香烟的气味。他摘下帽子脱下大衣,进了起居室,但德明小姐没有坐在她的橡皮坐垫上面。他喊她,老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她一开门,那场景吓了他一跳。两个小伙子坐在厨房餐桌上,抽着烟,喝着啤酒。他们的黑头发泛着油光,都朝后梳着,两翼飞翘起来。他们穿着摩托靴,红色猎装衬衫,浑身的举止散发出无法无天的热血青年气派。“我们等着你哦,情儿。”当她出来把门关上的时候,其中一个人大声说道。她朝塞顿走来时,塞顿看到她脸上那明显的愉悦神情—心情畅快,充满自尊—正渐渐消失,她平日里那种看谁都不爽的表情又回来了。

“我的男孩儿们。”她说着叹了口气。

“是邻居吗?”塞顿问道。

“哦,不是。他们是纽约来的。有时候到这里来过夜。我尽我所能帮帮他们,可怜的人,他们就像我的儿子一样。”

“这对他们很好啊。”塞顿说。

“请开始吧。”她说,话音中已经全无感情。

“我太太想问,能不能给我点别的—一支新曲子。”

“她们总是这样。”她不耐烦地道。

“换一首没这么多重复的。”塞顿说。

“到这里来的先生们没有一个人曾抱怨过我的方法。如果你不满意,你可以不必来。当然,珀维斯先生做得太过分了。珀维斯太太现在还在疗养院里呢,但我认为责任不在我。你想让她俯首称臣,对不对?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这个吗?请开始吧。”

塞顿开始弹奏,但弹得比平时还要更加笨拙。这个罪恶的老太婆说出的话把他吓到了。他这是惹上什么了?他犯了罪吗?当初他第一次进到这幢房子里,就本能地想逃走,他是不是早该逃走才对?他甘愿忍受这地方的憋闷,是不是就等于把自己主动投身于某种秽亵,某种巫术了?他是否已经同意将一个可爱的女人置于疯狂的威胁之下了?老巫婆现在讲话很温柔了,可在他看来,却充满了恶意。“演奏旋律要轻,轻轻的,轻轻的,”她说,“这样才能起到作用。”

他继续弹奏,不假思索地单凭一股持之以恒的劲头坚持着,因为如果他抗议,他知道自己应该抗议,那么结果只能是让噩梦成真、坐实了。他的头脑和手指都完全不受情感干扰,独立地工作着,尽管一部分的他心中充满了震惊、警惕和自责,他的手指却继续在演奏着这支有毒的旋律。他能听到厨房那边传来低沉的笑声,倒啤酒的声音,还有摩托靴摩擦的声音。也许因为她想尽快跟朋友们会合—她的男孩儿们—她将课时缩短了,塞顿如释重负,简直欣喜若狂。

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她是否真的说了自己以为听到她讲的那番话,事情实在是不可思议,他甚至想停下来去跟杰克·汤普森谈谈这事儿;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种男人和女人之间毫不留情的夺权之争,还有糟老妖婆耍弄巫术的事情,不属于他所生活的这个世界。那个老妇人似乎生活在与世隔绝的意识孤岛上,生活在如同刚醒来时那样尚有几分模糊、得等到天亮才能完全清楚的灰色时间。

他到家的时候,杰西卡就在起居室里,当他将乐谱摆到架子上时,他发现妻子脸上流露出惧色。“她给你换曲子了吗?”她问,“她有没有另外给你一首练习曲?”

“这次没有,”他说,“我猜我大概还不到火候。也许下次吧。”

“你现在要开始练习吗?”

“也许。”

“哦,今晚别练,亲爱的!求你了,今晚别练了!求你,求你,求你今晚别练了,亲爱的!”她果然是双膝跪地,俯首称臣。

塞顿的重获幸福—对夫妻双方,这幸福来得都太突然—让他对其从何处而来有种古怪的自以为是之感,当他想到德明小姐时,浮上心头的情绪是鄙视和厌恶。他身陷于可口的晚餐和情爱旋涡之中,他再也没有靠近过钢琴。他不再理会德明小姐的方法了。他主动选择忘掉这件事。但是,当星期三傍晚再次降临之时,他起身按往常的时间去那里,跟老师道别。他本可以打电话跟她说的。杰西卡不大高兴他又要去那儿,但他解释说他去只是为了把课程给结束,然后吻别妻子出门了。

夜色渐浓。贝尔维尤大街上那些土耳其式轮廓都光线幽暗。有人在烧树叶。他敲了德明小姐的家门,进到了小门厅。房子里很暗,唯一的亮光来自窗口射进来的街灯。“德明小姐,”他喊道,“德明小姐?”他喊了三遍。钢琴凳旁边的椅子空着,但他能感受到周遭一切都有老太太的气息。她不在家—因为她没有应答他的呼唤—但仿佛她就站在通往厨房的门口,站在楼梯上,在过道尽头的黑影里站着;而他似乎听到楼上传来微弱的声音,仿佛是她的脚步声。

他回了家,到家还没有半个钟头,警察就来了,要求他跟他们走一趟。他来到外面—不想让孩子们听见—犯了个最自然的错误,抗议起来,毕竟他这么一个最遵纪守法的人,晨报的钱总是按时付掉,遵守交通灯的规则,每天洗澡,每周祈祷,按规矩纳税,账目清晰,每月十号付清账单。在他漫长的过往之中,就找不出一丝一毫违法乱纪的踪迹,难道不是这样吗?警察找他要干吗?他们不肯说,但坚持要他跟他们走一趟,最终他跟他们上了巡逻车,开到了城市的另外一头,穿过某些铁路线,到了一个死胡同,垃圾堆,那里还有几个警察。那是一个暴力场景—光秃秃的,丑陋不堪,周围任何房屋都看不见,没有人能听到她喊救命。她倒在交叉路口,就像个巫婆。她的脖子断了,身上的衣服因为跟死亡的巨大力量搏斗,还乱糟糟的。他们问他是否认识她,他说是。他有没有在她家附近见过任何的年轻男子,他们问道,他说没有。他的名字和地址是在她书桌上一本笔记本里找到的,他解释说她是自己的钢琴老师。他们对于这个解释很满意,就放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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