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尔·皮姆是白手起家的,就是说,他的成人生活起步时一毛钱也没有,除了普通人之间那点泛泛的善意,也没什么社会关系。他一路攀升,当上了一家化纤毛毯公司的副总裁。他每年给巴尔的摩的社区文教馆捐很多钱,因为有这种机制才让他走上了正路。关于许多许多年以前他在农场打工的段子,他也能讲几个,但他的穿戴举止完全是中上层阶级成功人士的样子,那曾经焦虑挣扎,不知疲倦地工作才能往银行里存下点钱的日子,在他身上几乎已经毫无踪迹可寻。的确,乞丐,衣着褴褛的老人,衣服单薄的男男女女在咖啡馆的长明灯下吃糟糕的饭菜,贫民区以及肮脏的工业城区,寄宿舍的窗口探出的面孔—甚至仅仅是女儿袜子上的一个破洞—都会令他想起自己的青年时代,让他感觉不快。他从来就不喜欢看到贫穷的迹象。他自己居住的那幢荷兰殖民时期风格的房子就带给他许多快乐—那么多窗口都亮着灯,房顶结实,供热稳定—他的孩子们衣着温暖厚实,还有他能够克服自己卑微的出身,得以创造出合情合理、质量稳定的生活的这一事实。他总是会有意识地、有时还带着点温和的怨愤留意到当初他从公共图书馆借书,学习如何改善语法、扩充词汇量的时候,他的大多数生意伙伴以及他所有的朋友和邻居都是如何在格罗顿、迪尔菲尔德或是类似的什么学校里嬉笑胡闹的。不过他将这种对那些发展路径比自己顺当的人产生的愤恨之情重新理顺,看成是自己个性中有些恶意的成分。如果仅看他膨胀的身材,想到他深埋心底的竟然还是自己年轻时下雨天站在人家灯光明亮的窗外那忍饥挨饿的模样,这真是让人大为惊讶。他是个兴兴头头的大块头,脸圆圆的像极了一块布丁。人人见到他都很高兴,就像大家都很高兴在一餐结束之时,看到用新鲜鸡蛋、肉豆蔻和乡村奶油制成的一道口味清淡芬芳而又营养丰富的甜品一样。
威尔是在过了四十岁,已经搬到纽约之后才结的婚。早先他既没有钱,也没有时间,他早年的穷困也不曾因许多自然的爱情而减少了悲苦。他的继母—穿睡裙图舒服,戴花帽求漂亮—整天坐在巴尔的摩他们家的窗台上,用咖啡杯喝雪利酒。她可不是个快乐的酒鬼,她要是开口,准是难听的话。她所呈现的形象可能让威尔对于人类交流的情感丰富性产生了一定的怀疑。也许这延误了他的婚事。当他终于决定娶妻,他挑了一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女人—一个红头发、绿眼睛、性格甜美的女孩,有时候还会喊他爹地。威尔为之非常骄傲,总是盛赞她的美貌和智慧,以至于人们第一次见到她本人时,常常会感到失望。但威尔曾挨过穷、受过冻、孤单过,当他一天忙完回到家,回到这样一个可爱又有爱的女人身边,当他在前厅里摘下帽子、脱掉大衣,他真的会快乐地哼出声来。在他看来,玛丽亚买的每一件家具都经过了她品味和魅力的洗礼,变得神圣起来。一个脚凳或一套锅子都会带给他那么深的喜悦,他要吻遍她的脸颊和脖颈才能充分表达。她很挥霍,但似乎他想要的就是这样一个任性又孩子气的妻子,她为了购买一些完全不需要又很昂贵的东西而编造的那些荒诞不经的借口,都会激起他最深层的温柔情怀。玛丽亚不擅长烹饪,但当女佣不在家的时候,她端上一盘罐头汤摆到威尔面前时,他都会从桌子这头站起来,给她一个感激的拥抱。
开始的时候,他们在东七十几街有套很大的公寓。他们经常出去。威尔不喜欢派对,但他为了年轻的妻子,隐藏了自己的不喜。在晚宴上,他总是透过烛光,看着桌子对面的她—大笑,聊天,显摆他送的戒指—然后深深叹息。他总是不耐烦地等着派对结束,这样他们就可以单独相处,在出租车上,或是空旷的街道上,他会吻她。当玛丽亚第一次怀孕的时候,他幸福得无法言喻。她身体的每一个发展阶段都令他震惊不已。她为了婴儿的降生所做的那些准备简直让他着迷。当他们第一个孩子降生之后,当乳汁从她乳房里流出来,当他们的女儿激发了母性天然的温柔,他都惊叹不已。
皮姆夫妇生了三个女儿。第三个孩子降生之后,他们搬到了郊区。那时威尔已经五十多岁了,但他还是抱着玛丽亚迈过门槛,给壁炉点上火,遵守了各种关于搬新房的多情示爱仪式。说实在的,有时候关于玛丽亚他的确说得有点太多。他太想展示她的魅力。在聚会上,他会打断泛泛的交谈,宣布说:“让玛丽亚给我们讲讲今天下午在妇女俱乐部发生的事吧,简直太好笑了。”在每天乘火车进城的路上,他也会不时提起老婆对于棒球季或消费税的评论。他一个人在罗切斯特或是托莱多的宾馆里吃饭的时候—因为他经常出差—他也会给服务员看玛丽亚的照片。当他应召为大陪审团做陪审员的时候,陪审团的其他成员远在议程结束很长时间以前就都已经对玛丽亚耳熟能详了。他去纽芬兰钓鱼的时候,也会时常想念玛丽亚,不知她是否安好。
一个早春的礼拜六,他们在绿荫山的家里举办了一个派对庆祝结婚十周年。来宾有二十五到三十人左右,大家举杯喝香槟祝他们健康。大多数客人跟玛丽亚差不多年龄。威尔不喜欢她被年轻男子簇拥着,但他用一种类似父亲的眼光监督着她来来去去。当她溜达到露台上,他就在身后不远处。可他还是个好主人,虽然来宾不能使他喜悦,想到他们终将离开,他还是令人钦佩地维持着平衡的心态。他隔着房间眼看着玛丽亚跟亨利·布尔斯特罗德在交谈。他以为十年的婚姻一定会在她面容上留下皱纹,让她体形走样,但他却只看到她的美有增无减。一个年轻的美女在跟他讲话,但他一直在赞赏玛丽亚,难免有点走神。“你得让玛丽亚给你讲讲今天早晨在花店的事儿。”他说。
礼拜天下午的近晚时分,皮姆夫妇带着孩子去散步,天气好的时候他们通常都去。一年到了这个时候,树木依然萧瑟,但在万物变化和腐朽的气息当中却混合着一种无以名状的甜香—几乎像玫瑰那么馥郁的芬芳—可是又没有任何花在开放。孩子们走在前面。威尔跟玛丽亚手挽手走着。黄昏已近。在某些松树的高枝上,乌鸦在粗嗄地彼此呼唤。此时正是春日傍晚那个特别的时刻,树林里暮色四合,从附近的溪流或池洼升起的潮气和寒意突然袭来,这时你才意识到,直到一分钟以前,全世界就只是靠着太阳的火照亮温暖着,而这会儿你身上的衣服就显得太单薄了。
威尔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开始在一棵树的树皮上雕刻夫妻俩名字的首字母。何苦要指出他头发稀少,年岁渐长的事实?他想要表达的是爱意。是玛丽亚的青春和美貌唤醒了他的感官,打开了他的头脑,让地球如同一帧理性与感性的大幅地图在他眼前延展开来。是因为有她陪伴,乌鸦的歌声才如此动听。前方路上传来孩子们的声音,对于孩子,他怀着切实可行又丰富多彩的希望。他曾经没有机会得到的一切,现在都拥有了。
但玛丽亚却是又冷,又饿,又疲惫。他们直到两点才上床睡觉,他们在林间散步的时候,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自己睁开眼睛。回到家之后,她还要准备晚饭。冷切肉还是羊排呢,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着威尔将两人名字的首字母用一颗心圈起来,还刻了个箭头从中穿过。“哦,你真是太可爱了!”他刻完之后,玛丽亚听到他轻声说。“你这么年轻,这么美!”他哀叹着,将她拥进怀里,狂热地吻她。可她仍然在担心着晚餐。
在这之后不久的一个星期一夜里,玛丽亚坐在起居室做手工,将纸做的苹果花系到树枝上。她是苹果花节负责装饰工作的委员会成员,而苹果花节则是乡村俱乐部每年一度举办的慈善化装舞会。威尔一边看杂志,一边等着她做完。他穿着卧室拖鞋,还有一件红色锦缎吸烟服—这是玛丽亚送的礼物—衣服在腹部凸出,形成厚厚的褶裥,显得他体态臃肿。玛丽亚的手动作很快,每当她将一根树枝上缠满花朵,就举起来说一句:“多漂亮啊,是不是?”然后她将树枝立在角落里,那边正在渐渐形成一片花枝的丛林。楼上,三个孩子都睡了。
装饰委员会的工作是玛丽亚最擅长的东西。她不喜欢一早起床去开会讨论小学教育体制改革,不喜欢伸着鼻子去检查脏兮兮的医院厨房,也不喜欢傍晚跟其他女人聚会,讨论现代文学的流行趋势。她曾试过在妇女俱乐部当秘书,但她的记录断章取义,错误不断,人家不得不把她换掉—其过程颇伤感情。她被解除职位的那天晚上,威尔看到她眼含热泪,花了好几个钟头安慰她。他很享受这些挫折。她那么年轻、那么美,有任何事需要找他求援的话,都只会让他的地位更稳固。后来,当玛丽亚被分配负责貂皮披肩的抽奖工作以帮助医院募捐时,她记录工作做得实在太糟糕,威尔只得一天没进办公室,帮她理清账目。她哭泣的时候,他就哄她,若是换个年轻的丈夫,可能就会表现得不耐烦。威尔并不鼓励她低效工作,但他认为这种低效跟她美丽的眼睛和白皙的面容有一定关系。
她一边缠着花朵儿,一边说着这个舞会。他们请了十二个人的大乐队。装饰是前所未有的美。他们希望能募集一万美元。服装店已经将她的裙子送了来。威尔问她的衣服什么样,她说她这就上楼去穿给他看。通常她都是化装成某个法国历史人物去参加这个苹果花舞会,威尔的兴趣不是很浓厚。
半小时之后,她下楼来,走到了钢琴边的镜子旁。她穿着金色的舞鞋,粉色紧身裤,薄丝绒胸衣,裁剪很低,她的乳沟清晰可见。“当然,我的头发不会是这个样子,”她说,“我还没想好戴什么首饰。”
威尔心头好一阵难过。这身紧身的行头—他不得不擦干净眼镜片好好看清楚—展现出了他所崇拜的她全部的美,同时也表现出她与这险恶世界对比鲜明的一派纯真。这场面在可怜的威尔心中激起了欲望与丧气。他无法忍受让妻子失望,但又决不能纵着她这样明目张胆地去挑逗他的左邻右舍—眼下在他不安的脑海里,这些个男人都色胆包天,兽性大发,年轻冲动,欲火中烧。他看着妻子在镜前快乐地摆出各种姿势,他觉得她看上去就像个孩子—至少是个少女—眼看就要堕落深渊。在她甜美温柔的脸蛋和半裸的酥胸上,他能看到生命所有的悲苦。
“你不能穿成这样,妈咪。”他说。
“什么?”她从镜子前面转过身来。
“妈咪,你会被这身衣服给勒死的。”
“别人也都穿紧身裤的,威利 [251] 。海伦·本森和格蕾丝·海瑟斯通也都要穿紧身裤。”
“她们不同,妈咪,”他忧伤地说,“她们完全不一样。她们很厉害,硬心肠,玩世不恭,是俗气的女人。”
“那我是什么?”
“你很可爱,天真无邪,”他说,“你不明白,男人有多下流,猪狗不如。”
“我不想一直这么可爱,天真无邪。”
“哦,妈咪,你不是真的这样想!你不会真的这样想!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只想玩得开心。”
“你跟我一起不开心吗?”
她开始哭起来。她扑到沙发上,把脸埋进去。当威尔弯腰贴近她纤弱而悲痛的身体时,她的泪水就像酸,侵蚀了他的坚决。许多许多年前,他曾疑心娶个年轻的太太会不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如今,当他的眼镜片被水雾遮蔽,锦缎上衣腹部凸出的时候,他却与麻烦迎头碰上,狭路相逢了。他怎么能—哪怕是危险临头的时刻—拒绝天真与美呢?“好吧,妈咪,好吧。”他说。他自己都快哭出来了。“你可以穿。”
第二天早上,威尔出门,要去克利夫兰、芝加哥和托皮卡出差。星期二和星期三晚上,他给玛丽亚打过电话,女佣说她出去了。他想起来玛丽亚要去会场布置装饰。星期四早饭的煎饼他吃下去就不舒服,胃疼得他行李箱里带的好多药都治不好。星期五在堪萨斯,雾很大,他的飞机直到夜里才得以起飞。在机场他吃了一些鸡肉馅饼,感觉更难受了。他星期六一早到了纽约,就直接去了办公室,直到星期六下午才回到绿荫山,舞会就是这一天,玛丽亚还在俱乐部。他花了一个钟头将房前一侧花坛里的枯叶耙干净。当玛丽亚回家的时候,他觉得她看上去美极了。她脸色很好,目光明亮。
她给威尔看自己给他租的道具服装。这是一身锁子甲,还配着头盔。威尔喜欢道具服装,因为这是一种掩饰。他筋疲力尽,心烦意乱,需要掩饰一番才可以去跳舞。当他洗完澡,刮完脸,玛丽亚帮着他捆扎起来,穿上盔甲。她从一顶旧帽子上剪下几根鸵鸟毛,俏皮地插到头盔上。威尔朝镜子走去,要看看自己,但是正当他走到镜前,头盔上的面罩刚好落下,他完全没办法让面罩保持在抬起的状态。他下楼,一路扶着栏杆—锁子甲很重—用一张折起来的日程表把面罩卡住不让它落下来,然后坐下来喝一杯。当玛丽亚穿着那身粉色紧身裤和金色舞鞋下楼来时,他站起来赞叹了一番。她说她无法提前离开舞会,因为她是委员会的成员;如果威尔想先回家,她可以搭别人的车回来。他从来没有不带老婆就离开派对回家过,他讨厌这样。玛丽亚披上披肩,吻别了孩子们,然后他们就出发去比尔登家吃晚餐。
在比尔登家,人很多,吃得很晚。他们一直喝着鸡尾酒,直到九点过后。当他们落座用餐的时候,威尔坐在埃塞尔·沃登旁边。她是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但已经喝了两个小时的马提尼酒;她沉着脸,红着眼。她说她爱威尔,说她一直都爱他,但威尔的目光越过长桌,在看玛丽亚。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仿佛也能从她脸上阴影的变化中,发现至关重要的信息。他但愿能坐得近些,能听到她在说些什么。
埃塞尔·沃登不会轻易放过他。“我们可穷了,威尔,”她哀哀地道,“你知道我们很穷吗?没有人知道,像这样一个社区里还有像我们这种穷人。我们早餐连鸡蛋都吃不起。我们雇不起清洁工。买不起洗衣机。我们买不起……”
甜品还没吃完,有几对夫妇就已经起身赶往俱乐部。威尔看到特雷斯·比尔登将披肩递给玛丽亚,突然站起身来。他想要尽快赶到舞会,好跟她跳第一支舞。当他出来的时候,特雷斯和玛丽亚已经不见了。他邀请埃塞尔·沃登搭他的车一起去,她很高兴。当他在乡村俱乐部停车的时候,埃塞尔开始哭了起来。她那么穷,那么孤独,渴望着爱。她把威尔拉到身边,扑在他穿着锁子甲的肩膀上哭泣,可他却朝着车子的后窗玻璃看出去,看能否辨认出特雷斯·比尔登的车。他在想玛丽亚是否已经进了俱乐部,还是说也在一辆停好的车里,惹上了麻烦。他擦干了埃塞尔的眼泪,对她温柔地讲话,然后一起进去。
那时已经晚了—已经过了午夜—舞会已经跳得热火朝天。舞池里很拥挤,昏暗的灯光里,羽毛、皇冠、动物脑袋和各色头巾来回摇摆。到了这个时刻,乐队将演奏的节奏赶到最快,鼓点越发深沉,上了年纪的舞者因为情欲和快乐叫出声来,一把抄住舞伴的裙腰,大肆跳起年轻放纵的招牌舞步—希米舞、查尔斯顿舞、跳跃步和肚皮舞。威尔穿着锁子甲,笨拙地跳着。时不时地他能看到玛丽亚在远处,但一直没能逮到她。他去酒吧喝一杯,却见她出现在房间的另一头,但人群太密他过不去。她身边围了一圈男人。下一次舞曲间小歇的时候,他去休息区找她,却没找到。当音乐重新响起时,他给了乐队十美元,请他们演奏《我可以写一本书》 [252] ,这是属于他们俩的歌。混乱之中她也会听见。这曲子会让她想起他们的婚姻,她就会丢下舞伴来找他。整首曲子演奏期间,他就在舞池边上,孤单地等待着。
他泄气了,长途旅行的疲惫加上一身锁子甲的重量让他不堪重负,于是他来到休息区,解下头盔,睡着了。醒来已经过了一个半小时,他看到拉里·赫姆斯福德带着埃塞尔·沃登从门廊出去,朝停车场走去。她脚步踉跄。威尔又晃荡回舞厅,被那边传来的兴奋的喊叫声吸引了过去。有人点着了一个带羽毛的头饰。火被香槟扑灭了。时间已经过了三点钟。威尔戴上头盔,折了一个火柴纸盒把面罩支起来,回家去了。
玛丽亚跳到了最后一支舞。她喝到了最后的一瓶酒。那时已是早上。乐队已经离开,但有个钢琴师仍在弹奏,零星几对舞伴在晨光中起舞。人们逐渐三五成群开始约着共进早餐,但她拒绝了这些邀请,为的是搭比尔登夫妇的顺风车回家。威尔可能会担心的。她跟比尔登夫妇道别后,站在自家台阶上透了口气。她的钱包丢了,紧身裤被一条龙的鳞给刮破了。衣服里传出泼溅在上面的酒气。空气的甜香和晨光的美好打动了她。舞会仿佛乱七八糟。她得到了所有想要的舞伴,但没跟该跳的舞伴一起跳。她往树枝上缠的那成百上千的苹果花远看那么像真花儿,却转眼就要扫进垃圾堆了。
绿荫山的树上满是鸟儿—百灵,画眉,知更鸟,乌鸦—这时空气仿佛都随着它们的欢歌开始颤动。这纯洁的晨光和响亮的鸟鸣让她想到某种理想—一种简单的生活,她往围裙上擦干手,威尔出海回到家—她背弃了的理想。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开始失败的,但这温柔的晨光毫不留情地照亮了她的失败。她开始哭泣。
威尔在睡着,但当她打开大门时他就醒了。“妈咪?”她爬楼梯上楼时,他喊道,“妈咪?你好啊,妈咪,早上好!”可她没有回答。
他看到了她的眼泪,她紧身裤的裂缝,还有衣服前襟的酒渍。她在梳妆台前坐下来,脸贴在玻璃台面上,又哭了起来。“哦,别哭呀,妈咪!”他说,“别哭!我不介意,妈咪。我以为我会介意,但我想这真的不算什么。我提都不会提的,妈咪。来,上床来吧。上床来睡一会儿。”
她哭得更大声了。他起床来到梳妆台前,伸出手臂拥抱她。“我跟你说过你穿成这样会发生什么,对不对?可现在这些都没关系了。我一句都不会问你。我会把整件事都忘掉。但是现在上床来吧,来睡一会儿。”
她头脑发晕,他的话音絮絮叨叨一直在继续,将早晨的那些声音关在外面。后来他那焦虑的爱,责备的热情,终于让她受不了了。“我不介意,我愿意忘记。”他说。
她挣脱了他的怀抱,穿过房间到大厅,进了客房,把门直摔到他脸上。
威尔坐在楼下,面前摆着一杯咖啡,他意识到自己对玛丽亚生活的监督绝对不够完善。如果她想要欺骗他,她的生活安排简直是方便无比。夏天大多数时间,除了周末,她都是一个人。他每个月有一个星期要出差。她随便什么时候想去纽约就去—有时还是晚上。就在舞会前一周,她还曾进城去跟老朋友吃饭。她原本计划搭乘十一点回绿荫山的火车回家。威尔开车去车站接她。那天晚上下雨,他记得自己等在站台上,情绪颇感阴郁。一看到远处火车的灯光,他的情绪就变了,充满了马上要见到她、带她回家的期待。当火车停下来,下来的只有查理·科廷一个人—还有点微醺。威尔既失望,又担心。他回到家没多久,电话响了。是玛丽亚打来的,说她错过了火车,要两点钟才能到家。两点时,威尔又回到了车站。天还在下雨。玛丽亚和亨利·布尔斯特罗德是车上仅有的乘客。她轻快地冒雨走过站台,上前亲吻威尔。他记得她眼睛里有泪痕,但当时他什么也没有多想。现在他开始怀疑她的眼泪了。
那之前的几个晚上,晚饭后她曾说过,想去村里看电影。威尔提出要带她去,尽管他挺累的,但她说她知道威尔多么讨厌电影院。当时他觉得挺奇怪,她要去看九点钟的电影,出门前还要先泡个澡,而且当她下楼来的时候,他听到,貂皮大衣下面有新裙子的窸窣声。她还没回来他就睡着了,据他所知,她可能黎明时才回来。她从不坚持让他陪她前去参加市政改善协会的会议,一直以来威尔都觉得她这么做很大方,但他怎么知道她到底是去讨论水的氟化问题还是去会情人了呢?
他记起二月里的一件事。妇女俱乐部排了部讽刺剧搞慈善募捐。他去之前就知道玛丽亚要在里面跳支舞,表达时事委员会对于关税的态度。她随着《美女好比一支乐曲》的旋律登上舞台,穿着长礼服,戴手套,还披了件皮草—整个儿就是清晰可辨的脱衣舞艺术家造型—令他迷惑的是,她一亮相就赢得了满堂彩。玛丽亚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在一片掌声、喊叫和口哨声中脱了皮草。第二段合唱之中,她又摘掉了手套。威尔假装自得其乐,但他已经开始冒汗了。第三段合唱的时候,她将腰带解了下来。仅此而已,但她得到的如雷的喝彩此时又在威尔耳朵里响了起来,让他身上发热。
几周之前,威尔曾经进城吃午餐—他很少这么干。走在麦迪逊大道上时,他觉得好像看到玛丽亚走在前面,跟另一个男人一起。那身暗红色套装、皮草还有帽子都是她的。他没认出那个男人。他的反应没有鬼鬼祟祟,却是冲动直接,他喊出了她的名字—“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街上很拥挤,他们两人之间隔了半个街区的距离。还没等他赶上,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她可能上了一部出租车,或是进了一家商场。那天晚上,他跟玛丽亚讲起来,尽可能兴高采烈地说,他觉得在麦迪逊大道上看到她了,她立刻反驳:“呃,你没有。”晚饭之后,她号称头疼,请求他去客房睡了。
舞会第二天的下午,威尔带孩子们出去散步,玛丽亚没有一起。他跟往常一样,给孩子们讲课,教树木的名字。“那棵是银杏……那棵是垂枝山毛榉……这种苦味儿是那边山洞里的黄杨木发出来的。”也许是因为他本人没有受过教育,所以跟孩子一起的时候,他希望能对他们有所教益。他们在午餐桌上会背诵联邦各州的州名,散步时有时讨论地理,如果在外面待到暮色降临,就认天上的星星。今天下午威尔下定决心要保持好心情,但孩子们走在前面的身影让他很忧伤,他们简直是他麻烦处境的活生生的象征。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开玛丽亚—他不允许这样的念头浮上脑海—但他仿佛闻到了分手的气息。当他经过那棵他在上面刻过两人名字首字母的树时,不禁感慨世间的邪恶堕落是何其惊人。
当他们散步结束,重又回到自家车道上时,家里很黑—黑又冷。威尔开了几盏灯,热了早餐时他做好的咖啡。电话响了,但他没接。他倒了一杯咖啡拿去客房找玛丽亚。他开始以为她还在睡着,开了灯却看到她靠着枕头坐着。她露出微笑,但他对妻子魅惑的反应很警惕。
“喝点咖啡吧,妈咪。”
“谢谢。你们散步愉快吗?”
“是的。”
“我觉得好些了,”她说,“现在几点了?”
“五点半。”
“我觉得没力气去汤森家了。”
“那我就不去了。”
“哎,我希望你去。威利。拜托你去参加派对,回家来跟我说说。求你了,去吧。”
现在经她一撺掇,去派对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必须得去,威尔,”玛丽亚说,“肯定会有很多关于舞会的流言蜚语,你都能听到,然后你就可以回家来告诉我。求求你去派对吧,亲爱的。如果你因为我的缘故就待在家里,我会觉得很罪过的。”
在汤森家,车子都停在街道两边,那幢大房子里所有的窗户都映出明亮的灯光。威尔步入灯光,步入炉火的光辉,还有聚会中嬉闹的人声,心里怀着真诚的愿望,想要丢掉自己沉重的精神负担。他上楼去放下大衣。一个上了年纪的爱尔兰妇女,叫布里吉特的,把大衣接了过去。她是个钟点工帮佣,为绿荫山举办的大多数派对服务。她的丈夫是乡村俱乐部的管理员。“这么说您太太没跟您一起,”她用甜腻腻的爱尔兰口音说道,“啊,呃,我倒不敢责怪她。”说完她突然笑了,她把双手支在膝盖上,前后摇晃,“我不该跟您讲,我知道,但是上帝帮忙,今天早晨迈克在清扫停车场的时候,发现了一双金色舞鞋,还有一件蓝色蕾丝紧身褡。”
在楼下,威尔跟女主人聊了起来,她说很遗憾玛丽亚没来。他穿过起居室时,被皮特·帕森斯拦住,拉到壁炉前,给他讲了个笑话。威尔来此就是为了这个,他的精神开始转好。但是,离开皮特·帕森斯朝酒吧间门口走去的时候,他又被比夫·沃登拦住了去路。埃塞尔倾诉他们贫穷的话,她的眼泪,还有她跟拉里·赫姆斯福德一起往停车场走去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不想见到比夫·沃登。他不喜欢看到比夫在老婆被人引诱进了赫姆斯福德的旅行轿车后,还要强自做出一副兴高采烈的快活模样。
“你听说迈克·赖利早上在停车场发现什么了吗?”比夫问道,“一双舞鞋,还有紧身褡。”威尔说他想要喝一杯,于是从比夫身边走开了,但起居室通往吧台的通道又被切斯尼夫妇堵住了。
几乎每个郊区都有一对年轻夫妇,天生就是做大使的材料。是他们去车站接约翰·梅森·布朗 [253] ,开车送他去讲堂。是他们组织撞球比赛,在募捐活动中处理最棘手的情况,女主人指望他们用幽默活跃沉闷的气氛,传递带馅儿的芹菜,给死气沉沉的谈话激发新的亮点,驱赶醉鬼。他们的社交和亲戚网络都无法形容的富有,并且丰富多彩,从外表看,他们是魅力和时尚的代表—直率,温和,衣着光鲜得体,目光中透露出信任和友好。切斯尼夫妇就是这样的一对璧人。
“真高兴见到你,”马克·切斯尼说着,将烟斗从嘴边拿开,一只手搁到了威尔的肩上,“昨晚舞会上没看到你,不过我看玛丽亚玩得挺开心。但我想要跟你说件严肃的正事儿。给我一分钟可以吗?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今年负责中学里的成人教育项目。我们之前参加的人太少,挺令人失望的,星期四我们有个讲座,我很希望能够吸引到比较多的听众。发言的人叫玛丽·比克沃尔德,她要谈的是家庭问题—婚外情之类的现象。如果星期四你跟玛丽亚有空,我想你会发现这讲座值得一听。”切斯尼夫妇随即进了起居室,威尔则继续朝酒吧走去。
酒吧里人满为患,挺热闹,大家都挺开心,威尔很高兴加入进去,喝了一杯。他开始觉得舒适自如的时候,基督会 [254] 的牧师冲他来了,跟他握手,然后拉着他离开了众人。
牧师个子很大,与他有些也在郊区服务的同事们不同,他并不太强调自己一身黑袍,担任神职。当他和威尔在鸡尾酒派对上碰到的时候,他们通常聊的都是毯子。威尔捐了许多毛毯给教堂。他给布道团发毯子,给庇护所发毯子。在演耶稣诞生的话剧中,当牧羊人们在草垛里跪下来,伏在马利亚膝下时,他们身上披的也是威尔的毯子。他以为对方会跟他要毛毯,所以他很吃惊,听到牧师说的居然是:“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来我的书房,威尔,如果你心里头有烦恼的话,我希望你可以跟我说。”威尔正向牧师表达对他盛情邀请的感激之情时,赫伯特·麦克格拉斯也走了过来。
赫伯特·麦克格拉斯是个银行家,有钱,有脾气。在他的思想深处,似乎有种担忧—噩梦一般—他觉得如果没了他所代表的那种秩序,世界就会灰飞烟灭。他鄙夷那些早上奔跑着去赶火车的男人。在标明“禁止吸烟”的车厢里,火车快要到达中央火车站的时候,人们经常会点起香烟,这种违反秩序的做法让赫伯特很讨厌,他会拍拍邻座人的肩膀,对他们说吸烟车厢在尾部。与他这种遵守秩序的坚持掺和在一起的,还有一种奇怪的迷信。他早上走在火车站台上的时候,会四处张望。如果看到一枚硬币,他就会从通勤的人群中挤到前面,弯腰去捡起来。“好运,你懂的,”他一边将硬币放进口袋,一边解释道,“你需要头脑,也需要运气。”现在他想要谈谈舞会上的不道德现象,而威尔决定回家去了。
他把杯子放到吧台上,开始若有所思地沿着过道往起居室走去。他垂着头,迎头碰上了沃尔浦尔太太,一个非常普通的女人。“看来您太太还没恢复好,今天没法出来见人。”她快活地说。
在派对或是旅程的结束时,那些平凡的女子似乎都会被共同的命运所掌控。她们的发卷和丝带都会散开,食物碎屑粘在牙齿上,眼镜上蒙着雾气,试图用于迷魅世人的笑脸终于挂不住了,恢复了常年那心怀不满的酸苦表情。沃尔浦尔太太很有勇气地打起精神来到汤森家的派对,但时间本身—她在喝雪利酒—已经破坏了她想要给人留下的印象。她的帽子仿佛被人坐过,她的嗓音尖锐刺耳,肩膀上别的一朵茶花也已经枯萎。
“可我猜玛丽亚派你来是想听听大家都说她什么吧。”她道。
威尔越过了沃尔浦尔太太,上楼去穿大衣。布里吉特已经走了,海伦·布尔斯特罗德一个人穿着条红裙子坐在大厅里。海伦是个酒鬼。在绿荫山大家对她都不错。她丈夫是个和蔼、富有、宽容的人。现在海伦已经很醉了,不管今天她给自己倒上第一杯酒的时候一心想要忘记什么事,现在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威尔穿大衣的时候,她在椅子上翻了个身,突然长篇大套地跟威尔讲起法语来。威尔听不懂。她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愤怒,当他来到楼下大厅时,她跑到楼梯口,追着他还在喊。他没有跟任何人道别就跑掉了。
威尔进来的时候,玛丽亚正在起居室看杂志。“你瞧,妈咪,”他说,“你能告诉我吗?你昨天晚上有没有把鞋子弄丢了?”
“我丢了钱包,”玛丽亚说,“可我想我没丢掉鞋子。”
“想想看,”他说,“这不是雨伞或者雨衣之类。一般人要是丢了鞋子会记得的。”
“你怎么了,威利?”
“你有没有丢鞋?”
“我不知道。”
“你有没有穿紧身褡?”
“你说什么呢,威尔?”
“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得搞清楚!”
他上楼进了他们的房间,里面很黑。他开了她橱柜里的一盏灯,打开了她放鞋子的柜子。里面有很多双,其中有金色鞋子,银色鞋子,青铜色鞋子,他正在其中翻来翻去时,却见玛丽亚站在门口。“哦,我的上帝啊,妈咪,原谅我!”他说,“原谅我吧!”
“哦,威利!”她喊道,“看看你把我的鞋子都搞成什么样了!”
早晨威尔感觉不错,他在城里的一天也过得不错。五点钟,他乘地铁往上城区,自动穿过站台换乘火车。在火车上,他坐了个靠过道的位子,翻看晚报上的无聊蠢事。一个老头儿跟他的年轻妻子打离婚,理由是通奸;这件事对威尔没有产生丝毫的影响,这令他不仅开心,简直一身轻松,幸福无忧。火车一路往北,天光还亮着。
威尔踏上绿荫山的站台时,开始下起了小雨。“你好,特雷斯,”他说,“你好,皮特。你好,赫伯 [255] 。”在他周围,邻居们在跟老婆孩子打招呼。他顺着艾尔维伍思巷往上开到沙德罗克路,路过一排又一排亮着灯的房子。他将车子停在车库里,转到房前,看看他的郁金香,花儿在雨中,映着门廊的灯显得亮闪闪的。他将邀宠的猫儿放进屋里,免于淋湿,而最小的女儿弗洛拉穿过大厅奔上前来吻了他。他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似乎对孩子的美好以及灯火通明的房间做出了回应。他有种感觉,他的生活绝不会失去任何东西。很快,他就会头顶六月的艳阳,坐在折叠椅上,参加弗洛拉从史密斯学院毕业的典礼了。
玛丽亚走进大厅,身穿着灰色丝裙—这料子和色彩都很衬她。她眼睛大而明亮,温柔地吻了他。电话铃响起来,在郊区这个时间电话总是频频响起,发布董事会开会通知,传播流言蜚语,号召参加募捐,以及发出各种邀请。玛丽亚接了起来,他听到她说:“好的,伊迪丝。”
威尔进起居室去弄杯鸡尾酒,几分钟后门铃响了。一位好邻居,亲切的伊迪丝·海斯廷斯走进了起居室,玛丽亚跟在身后。她一进来就申明:“我真不该就这么冒失地直接跑到你们家里来。”她边申明边坐下来,并接过了威尔递来的酒杯。他从未见过伊迪丝脸色如此激动,目光如炬。“查理在俄勒冈,”她说,“他这次要去三个星期。他想让我跟你讲,威尔,讲苹果树的事儿。他走之前本来要跟你说的,但没时间了。他能够从新泽西一家苗圃搞到成打的苹果树,他想知道你愿意不愿意买六棵。”
伊迪丝·海斯廷斯是个这样的女性—在绿荫山有很多这样的女人—她们的丈夫每个月都要出差,时间一到三周不等。她们过着大浅滩 [256] 渔民老婆式的婚姻生活,只不过没有水手和渔船的故事可以讲。这些寡妇中没有一个人—或者几乎没有人—不曾勇敢地面对生活中的问题,这一点她们无可指摘。她们为癌症、心脏病、残疾、耳聋以及精神疾病募捐。她们在变幻无常的气候里种植热带植物、织布、做陶、温柔地照顾孩子,做能想到的一切,以弥补男人不在身边这一无法避免的缺憾。她们是些孤独的女人,天生喜欢嚼舌根子。
“当然,你不用非得马上决定,”见威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伊迪丝接着说道,“我猜其实你等查理从俄勒冈回来再决定也不迟。反正也不是说一定得什么时间才能种苹果树,对不对?说起苹果树了,苹果花舞会开得怎么样?”
威尔转过身,开了一扇窗。外面雨下得很匀,可他疑心并不是雨让伊迪丝脸色这么兴奋,眼神这么激动的。他听见玛丽亚回答,然后伊迪丝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走的?”她无法掩饰声音中的兴奋,“我听说有双鞋还有紧身褡—”
威尔转过身来。“你其实是想来谈这事儿的吧?”他直接问道。
“什么?”
“你来是为了谈这事儿的对吧?”
“我真是来说苹果树的事。”
“我半年以前就给了查理一张支票,付这些苹果树的钱了。”
“查理没跟我说。”
“他为什么要跟你说?都搞定了。”
“呃,我看我还是走吧。”
“走吧,您哪,”威尔说,“请回吧。如果有人问我们怎么样,就说我们关系挺好的。”
“哦,威尔,威尔,威尔!”玛丽亚说。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伊迪丝说。
“等你给特伦彻家、法夸尔森家、阿博特家还有比尔登家打电话的时候,跟他们说我他妈的不在乎舞会上发生了什么。让他们嚼别人的舌根子去吧。让他们去琢磨琢磨卖富勒牌刷子的男人,礼拜五送鸡蛋的傻瓜还有斯莱特家的园丁有什么八卦吧,跟他们说别再惦记我们啦。”
她走了。玛丽亚哭泣着,任性地望着他,看得他几乎要背过气去。随后她穿着她灰色的丝绸连衣裙爬上楼梯,关上了他们卧室的门。他跟上去,发现她不开灯躺倒在床上。“是谁?妈咪?”他问,“只要告诉我是谁,我就忘记这件事。”
“谁也不是,”她说,“没有任何人。”
“你看,妈咪,”他沉重地说,“我知道不是这样的。我不想责备你。我问你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想知道,然后才能忘掉这件事。”
“求你让我一个人待着!”她哭道,“求你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清晨他在客房里醒来,威尔觉得他把整件事都看清楚了。他很震惊地发现,自己情感的力量太大,竟然变成了个睁眼瞎。坏人就是亨利·布尔斯特罗德。她在雨夜的凌晨两点乘火车回来时,是亨利跟她一起在车上。她在妇女俱乐部跳舞的时候,吹口哨的是亨利。在麦迪逊大道上,他认出玛丽亚在前方的那次,他看到的是亨利的头和肩膀。这时他记起在汤森家的聚会上,海伦·布尔斯特罗德那憔悴的面容—这是一个可怜的嫁给浪子的女人的面容。她想要忘记的是丈夫的不知改悔。她冲着威尔喊出的那醉醺醺的一串法语,一定是关于玛丽亚和亨利的事。亨利·布尔斯特罗德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色欲和讥讽的笑容,浮现在客房的中间。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威尔洗澡,更衣,吃早餐。玛丽亚还在睡着。他喝完咖啡时间还早,决定走路去火车站。他迈开步子走在沙德罗克路上,脚下有种跟年龄不符的轻快。当他到达车站的时候,只有零星几个人聚集在站台上,等着八点十九分的火车。特雷斯·比尔登来了,比夫·沃登也来到他身边。这时亨利·布尔斯特罗德从候车室走了出来,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又朝手里的报纸皱了皱眉头。威尔完全没有任何预警地冲到他面前将他打倒在地。女人们尖叫起来,紧接下来的混战令人摸不着头脑。赫伯特·麦克格拉斯错过了开打的时刻,误以为是亨利挑起的事端,于是站到他面前说:“快住手,年轻人!不要这样!”特雷斯和比夫将威尔的双手控制在身体两侧,迅速带他走到了站台末端,问他:“你疯了,威尔?你莫不是疯了?”随后八点十九分的火车进了站,吵闹暂停,大家开始忙着找座位,当车站站长冲到站台上,想看看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火车已经开走,他们也都不见了。
奇妙的是威尔登上火车之后的感觉。现在他与玛丽亚顺风顺水的生活可以回来了。他们星期天下午可以再次一起散步了,再次围坐在壁炉的明火前玩拼字游戏,再次给玫瑰除草,再次在落雨的声音里彼此相爱,听着乌鸦的歌唱;他下午要给她买件礼物,当作爱与宽恕的表示。他要给她买珍珠、黄金或者蓝宝石—昂贵的东西;也许祖母绿;买件年轻男人无论如何买不起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