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色搬家车

猩红色搬家车

再见吧,要命的无聊差事,往七口之家递送一只皮包骨的小鸡,山间小城净是这样的事儿。我说的并非真正的山间小城—阿西西、佩鲁贾或是萨拉齐内斯科这种,高踞在三千英尺的峭壁上,无精打采的灰色墙壁好像装衬衫的硬纸板,歪歪扭扭的屋顶上长满了黄绿色的苔藓。实际上这里的地面很平,房屋齐整。这里是美国的东部,就像我们大多数人所居住的地方。B镇是一座偏远小城,人口大约由两百对已婚夫妇构成,他们都有孩子都养狗,很多人家还有人帮佣;只是在某些方面类似山间小城,那些患病的、畸零的、穷困的人绝无机会攀上陡峭的道德小径,冲破上层社会的天然防御,而一旦它的任何居民染上了不幸或是不满,他们就能觉察出在这样一个精神海拔如此之高的地方,自己毫无生存的希望,然后就搬往平原居住去了。生活从来没有这样舒适而安静。B镇只属于那些适应环境的人。主妇们早晨向丈夫送出温柔一吻,夜间送出热情之吻。几乎每座房子里都充满了爱意,善意,远大的期望。学校都很棒,道路平顺,下水和其他服务设施完美无瑕。一个春天的傍晚,一辆巨大的猩红色搬家车开上了大街,两侧车身上还有金色字母,车子在马普尔家门前停了下来,这幢房子已经空置三个多月了。

车身上明亮的镀金和猩红色,即便在暮色中仍然很醒目,那是种灵机一动的创意,以掩饰漂泊迁徙令人难过的真相。“提供全面及局部搬迁服务,偏远地区可达”,侧面车身上用金字写着。这广告词有种远方传来火车汽笛声的效果。住在隔壁的玛莎·福克斯通透过窗口看着新邻居的手提行李被拎着穿过门廊。“那好像是正宗的齐彭代尔 [249] ,”她说,“但是这种光线下很难看清楚。他们有两个孩子。看起来人挺不错。哎,希望有点啥东西可以带过去给他们,算是帮他们暖暖房。你觉得他们会喜欢鲜花吗?我猜请他们过来喝一杯也可以。你觉得他们会愿意喝一杯吗?”

后来,等到所有家具都搬进了门,货车开走之后,查理·福克斯通穿过两座房子之间的草坪,向小桃和吉吉做了自我介绍。他看到人如其名:小桃就像颗甜桃儿—金发,温暖,穿件低胸连衣裙,胸前风光无限。吉吉曾经是个英俊小伙,也许现在也称得上帅气,但黄色的发卷已经略有稀疏。他的面容有时柔美似天使,有时看起来又有凶相。他从来没有当过拳击手(后来查理才知道),但他的眼睛略有点斜视,方正而俊美的前额上结着一层层的疤痕。你可能会觉得他的表情若有所思,但早晚你会发现,他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有些人略为耳背,或者有点愚钝,他们诚恳自若的神情就是这个样子。

他们很高兴喝一杯。他们马上就过来。小桃想回去搽点口红,跟孩子们道晚安,然后立刻就来。他们果然马上就来了,然后,一个与众不同的愉快夜晚就此展开。福克斯通夫妇一直担心,不知道新邻居人怎么样,结果发现小桃跟吉吉是这样意气相投的一对,这让他们兴致高昂。跟其他人一样,他们也很爱对邻居们品头论足,对此吉吉和小桃自然是很感兴趣。这是友情的开端,福克斯通夫妇不由放松了对时间和饮酒量的常规限制。有点晚了—已经过了午夜—查理都没有留意总共喝了多少威士忌,也没在意吉吉似乎有点醉态。吉吉变得非常安静—不再参与谈话—然后他突然开口打断了玛莎,话音缓慢,平板,令人不快。

“天哪,你们这些人真无聊。”他说。

“哦,别这样,吉吉!”小桃说,“别第一晚就这样!”

“你喝得太多了,吉吉。”查理说。

“那才见鬼。”吉吉说。他弯下身,开始解鞋带。“我半点都没喝够呢。”

“求你了,吉吉,求你。”小桃说。

“我得教他们,亲爱的,”吉吉说,“他们得学着点。”

然后他站起身,用一种醉汉特有的狡黠和灵巧,不等别人来得及阻止,就将身上大部分衣物都脱掉了。

“出去。”查理说。

“承蒙款待,邻居。”吉吉说。他出门时还踢倒了一个手工制作的铜伞架。

“哦,我实在太抱歉了,”小桃说,“我非常非常难过。”

“别担心,亲爱的,”玛莎说,“他大概只是太累了。我们都喝得有点太多了。”

“哦,不是的,”小桃说,“总是这样。到哪儿都一样。过去八年我们已经搬了八次家,从来没有任何人跟我们说过再见。一个人都没有。哦,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那么帅!你从没见过那么优美壮实漂亮的人。大学里他们管他叫作希腊神像。他也是因此得名吉吉 [250] 。他大学时曾经入选全美明星,但他从来不为钱参赛—他总是出于真心热爱。人人都爱他。现在一切都不再了,但我总是对自己说,我曾拥有一个好男人的爱。我觉得很多女人一辈子都不了解这种爱。唉,我希望他能回来。我希望他能变回从前的样子。前天晚上,我们在老房子里收拾盘子打包的时候,他喝醉了,我打了他的脸,对他大喊:‘回来!回来!回到我身边来!吉吉!’可他根本不听。他听不到我。他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甚至亲生小孩的声音都听不到。我每天都问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这么残酷的惩罚。”

“我很为你难过,亲爱的。”玛莎说。

“等我们离开的时候,你不会过来跟我们道别的,”小桃说,“我们能撑上一年。你等着瞧。有些人会开告别派对,可是在我们上一个地方,连收垃圾的工人都很高兴看着我们离开。”她的沉着和认命超越了这个被毁掉的夜晚,只见她一件件捡起丈夫散落在地毯上的衣物。“每次我们搬家,我都以为变化会对他有好处,”她说,“今天晚上我们到了这里,一切看起来那么美好,那么安静,我以为他会变的。可你们不必再邀请我们了。你们知道结果会怎么样。”

几天或者一个星期之后,一天早晨,查理在站台上看到了吉吉,看到他这位芳邻在清醒的时候是如何风度翩翩,仪表堂堂。B镇不是个容易征服的地方,但吉吉似乎已经赢得了邻居的爱戴。看见他跟其他通勤的人一起站在阳光里,查理看得出,什么活动他都能得到邀请。吉吉热诚地跟查理打招呼,那天夜里他暴露出来的丑陋已经毫无踪影。的确,这样一个迷人英俊的男子,居然会那么令人讨厌,实在让人难以置信。在晨光里,被一群新朋友围绕在中间,他似乎在挑战着查理的记忆。看起来他几乎可以将责任转嫁到查理身上了。

为这对新人安排的社交引荐活动来得又快又隆重,先是沃特曼的家宴。吉吉和小桃进来的时候查理已经在里面了,他们就像皇族一样入场,手挽手,看起来光芒四射,美丽动人,进门时仿佛当晚他们已经大获成功。派对来的人很多,直到正式落座用晚餐,查理才再次见到他们俩。他坐得很靠近小桃,但吉吉远在餐桌的另一边。他们甜品吃到一半的时候,吉吉那缓慢、平板、令人不快的话音响起,像游行的指令一样,压过了席间的交谈声。

“真他妈的装啊!”他说,“咱给谈话增加点活力,好不好?”他跳到桌子中间,开始唱淫秽小调,还跳起舞来。女人们尖叫起来。杯盘一片狼藉。好多裙子被毁了。小桃对她任性妄为的丈夫苦苦哀求。这场不像话的表演结束之后,餐厅里除了吉吉和查理之外,空无一人。

“从上面下来,吉吉。”查理说。

“我得教他们,”吉吉说,“我得教教他们。”

“你谁也教不了,啥也教不会,只是让大家看到你这副烂醉德行。”

“他们得学,”吉吉说,“我得教教他们。”他从桌子上下来,又打碎了几只盘子,又游逛着进了厨房,在里面跟厨师拥抱,然后出门走入夜色之中。

你可能以为这样一来,世俗的群体已经得到了足够的警告,但对于吉吉,人们非同一般地宽宏大量。人们喜欢他,也总有他会不乱来的时候。晨光中他的身影总是如此迷人,令敌人都迷惑不已。但是渐渐地,但凡有人请他进家门,他就仿佛受到诱惑,一定要打碎人家的瓷器。他要的不是宽恕,如果他看似没有冒犯到女主人的面子,他会愈演愈烈,花样百出。没人见识过他这样的行径。他在比尔克家脱了衣裳,在莱维家,他凌空踢起一碗软奶酪,直甩到天花板上。他穿着底裤跳苏格兰高地舞,点火烧垃圾桶,在汤森家的大吊灯上荡秋千—那个著名的大吊灯。在六周内,B镇就没有任何一幢房子欢迎他入内了。

福克斯通夫妇还能看到他,当然了,是傍晚在他的花园里,隔着篱笆跟他讲话。看到一个人这么迅速地失去体面,查理很受困扰,他想帮忙。他和玛莎一起跟小桃谈过,但小桃茫然无助。她不理解,她的阿多尼斯美男子到底怎么了,她的智力水平也仅止于此。偶尔隔壁小镇上的无知访客或是新来的人可能会被吉吉所吸引,邀他用餐。总是同一套表演,总是杯盘狼藉碎一地。福克斯通夫妇是邻居—这种古老的纽带—再加上查理可能还以为自己能救得了他。当吉吉和小桃吵架的时候,有时她会打电话给查理寻求保护。一个夏天的傍晚,接了小桃电话之后,查理过去,争吵已经结束了,小桃在起居室看一本漫画书,吉吉坐在餐厅的桌旁,手里拿着一杯酒。查理守着他的这位朋友。

“吉吉。”

“嗯。”

“你愿意戒酒吗?”

“不。”

“如果我戒酒,你愿意戒酒吗?”

“不。”

“你愿意去看心理医生吗?”

“不。”

“你愿意做什么来帮帮自己呢?”

“我得教他们,”说完他仰头哭泣起来,“啊,耶稣啊……”

查理转身走开。似乎在那一刻,从属于他自己的某个荒野之处,吉吉听到了远远传来的号角声,预示着他的死期,他的死法。这个烂醉的男子似乎十分有理。福克斯通感到内心起了风暴。他感到他能理解这醉汉的心声;他一直能感觉到。这就是他们友谊的根基。吉吉代表着老弱病残,他们毫无过错,却将生活消耗在苦痛之中。对那些幸福的人,出身优渥、有钱有势的人,他要指出—尽管他们享受舒适,生活美好,拥有特权,也无法逃过愤怒、欲望以及死亡的煎熬。他只想让他们在打击到来之时做好准备承受打击。但是,难道不让他在你家客厅跳舞,就无法接受这种真相了吗?他能看透人世间的苦痛,但是否必须得亲自受苦才能接受他传达的讯息呢?看来是这样。

“吉吉?”查理问道。

“哎。”

“你想要教他们什么呢?”

“你绝不会知道。你他妈太装了。”

他们甚至没有坚持到一年。十一月,有人给他们的房子出了个好价钱,他们就卖了。那辆猩红色的搬家小货车又回来了,他们穿过了州界,到了Y镇,又在那里买了幢房子。福克斯通夫妇很高兴看着他们离开。一对教养很好的年轻夫妇接手了他们的地方,一切又都跟从前一样了。难得有人想起他们。但第二年冬天,查理通过一连串的朋友,得知吉吉在圣诞节前一两天,打橄榄球的时候摔坏了胯骨。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他一直放在心上,一个星期天下午,他没别的事好做,就通过查号台找到了吉吉家的电话,给这位老邻居打电话,说他想过来喝一杯。吉吉兴高采烈地大嚷大叫,告诉查理到他家的路线。

车开了很久,走到半路查理有些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去。Y镇在B镇下去几个路口之外。那座房子属于一个开发小区,建筑商不仅止于丑陋;他造了一片窗户线条笔直,像牢房一样的社区。街道以大学命名—普林斯顿街,耶鲁大街,罗格斯街,诸如此类。只有寥寥几套房子已售,吉吉的家就被几幢空无人居的房子围在中间。查理按了门铃,听到吉吉喊他进去。家里乱七八糟,他脱大衣的时候,吉吉半靠在一辆童车上,慢慢从客厅里过来,车子靠他推着一根拐杖往前驱动着。他的右臀和右腿都打着石膏,动弹不得。

“小桃哪儿去了?”查理问道。

“她去拿骚了。她跟孩子们去拿骚过圣诞节了。”

“把你一个人扔下了?”

“我让他们去的。我逼他们去的。反正他们做什么也帮不了我。有这车子我就能行。饿了我就弄个三明治。我让他们去的。我逼他们去的。小桃需要休假,我又喜欢一个人待着。快来,到客厅来,帮我弄杯酒喝。我没法把冰盒取出来—我自己做不了的就这一件事。我能刮脸,能上床睡觉,诸如此类的,但我没法把冰盒取出来。”

查理取了冰。他很高兴有事可做。看到吉吉靠在小车上,这幅情景令他震惊,而且这地方的寂静令他感到惧怕。从厨房窗口看出去,满眼净是一排接一排丑陋不堪的空房子。他仿佛感到一出惨不忍睹的闹剧正在走向高潮。但在客厅里,吉吉又变成了他最迷人的样子,他的笑容,他的话音给这个午后带来片刻的平静。查理问吉吉是否可以找个护士在家里陪护,难道不能找个人在家里陪陪他吗?至少他可以租个轮椅?吉吉对这些建议统统一笑而过。他心满意足。小桃还曾从拿骚给他写信。他们玩得可开心了。

查理相信的确是吉吉让他们离开的。诸事之上,就是这点细节,使得情况尤其显得恐怖。自然了,小桃会希望能够去拿骚,但她绝不会硬要去。她太天真,不会怀着嫉妒,做旅行的梦。吉吉倒是会硬要她走;他会让旅行显得那么诱人,让天真的小桃无法抗拒。他是不是但求一个人待着,烂醉、残疾,困在这幢孤零零的房子里?他是不是需要这种被亏待的感受?看来是这样。房子里这么凌乱,而妻子和孩子们却在某个珊瑚海滩上跑啊,跑啊,这种设计似乎很成功—简直是某种胜利。

吉吉点了根烟又忘记了,随后又点上一根,他那么笨拙地划火柴,查理看在眼里,心想他很容易就会把自己烧死。他跃身从童车挪到椅子上,几乎摔倒,如果他一个人摔倒在地,很可能就在自家地毯上饥渴而亡。但是也许在他跌跌撞撞,笨拙玩火之余,他仍保有醉汉特有的狡猾。看到查理的表情,他羞涩地笑了。“别为我担心,”他说,“我没事的。我有守护天使。”

“人人都会这么想。”查理说。

“嗨,可是我真的有呢。”

外面开始下雪了。冬日天色阴沉,很快天就要黑了。查理说他得走了。“坐下,”吉吉说,“坐下,再喝一杯吧。”查理的良知又绊住他多待了一阵。他怎么可以这么干脆地抛弃一个朋友—至少是邻居—让他承受死亡的威胁呢?可他别无选择;家人在等他,他必须得走了。“别为我担心,”查理穿大衣的时候,吉吉说,“我有天使。”

时间比查理料想得更晚。雪下得很大了,他还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回程的小路颇有曲折。出Y镇的路有段上坡,新雪很滑,他驱车爬上去很费事。前面还有更陡的山路。他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只有一侧能用,雪花很快就覆盖了车窗,只留给他一个小小的瞭望口通向外面的世界。雪花纷飞,令人眩晕地密密扑到车灯前,在某个地方道路狭窄,车滑到了路肩位置,他只能发动引擎,挣扎了十分钟才将车子弄回到硬路面上。那片路段绵长而孤独—距离任何房屋都有好几英里之遥—他穿着一双懒汉乐福鞋,要是走路可不跟脚。他就这么打着滑,摇摇晃晃爬上了每个山坡,仿佛纯属难得的幸运,他才得以爬上去的。

开了两个小时之后,他离家还是很远。雪太深了,掌握行车方向就像是最高难度的导航一样。他开了三个小时才回到家,当他终于将车开进自家黑暗平静的车库时,他疲惫不堪—既疲惫,又满怀无限的感激。玛莎和孩子们都已经吃过晚餐,她想要去里瑟姆家,讨论点关于学校董事会的事务。查理对她说开车很难走,因为距离很近,于是她决定走着去。他点上火,弄了杯酒,孩子们坐在桌旁陪他吃了晚餐。星期天晚餐过后,福克斯通一家总会来一场,或者试图来一场三重奏。查理演奏黑管,女儿弹钢琴,大儿子有支次中音竖笛,小宝宝在他们脚边来回跑。这个星期天的夜晚,他们在愉快的家庭氛围中,演奏了简单编曲的十八世纪音乐—特别难的那个乐章好不容易对付过去之后,他们都要自我恭维一番,将家庭关系中最美好的东西延续到音乐中。当他们正演奏一首维瓦尔第的奏鸣曲时,电话铃响了。查理立刻就知道是谁打来的。

“查理,查理,”吉吉说,“耶稣啊,我有麻烦了。你一走我就从那倒霉的车上摔下来了。我花了俩钟头才爬到电话旁。你得过来。没有别人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查理,你听到了吗?”

一定是查理脸上的表情太古怪,把小宝宝吓得惊叫起来。女孩子将他抱起来,跟大儿子一起盯着爸爸看。他们仿佛知道一切,所有的细节,全部的来龙去脉。他们平静地望着他,仿佛期待他做出决定,与待在大雪封路的家中度过一个愉快夜晚毫不相干的决定。但这个决定将产生深刻影响,改变他们对父亲的认识,影响他们最终的幸福。他觉得,他们的神情清澈而带着几分恳求,不论他怎么做,结局都将无可挽回。

“你听到吗,查理?你听到我说话吗?”吉吉问道,“我他妈的爬了足足两个钟头才到电话跟前。你得帮帮我。别人没人能来。”

查理挂了电话。吉吉一定听到了他呼吸的声音,还有婴儿的哭声,但查理什么也没说。他没有向孩子们解释,他们也没问。他们知道。女儿又回到钢琴旁,当电话铃又一次想起,他没有去接,也没人问为什么。当铃声终于停下,他们看起来很开心,如释重负,他们继续演奏维瓦尔第,直到九点,然后他送孩子们上床睡觉。

他又倒了一杯酒,驱散那种情感爆发的感觉,仿佛某种暴力令空气都为之颤动。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良知。他想,等玛莎回来要跟她说这件事。那将是朝着谅解迈出的一步。但她回来之后,他什么也没说。他害怕玛莎会动用智慧去分析问题,结果只会坐实他的愧疚感。“可你为什么不往里瑟姆家给我打电话呢?”她也许会问,“我可以回家来,你就可以去了。”她是个极富同情心的妇人,绝不会像他那样被动接受,坐视一个朋友,一个邻居,倒在痛苦中。她上楼去了。他往杯里倒了些威士忌。如果他往里瑟姆家打电话,如果她赶回来照顾孩子,让他空下来可以去帮助吉吉,他是否能够冒着大雪返程回去呢?他可以套上链条,但链条在哪儿呢?到底在车里还是在地窖里?他不知道。那年他根本没用过。但也许到这时候道路已经清理过了。也许暴风雪已经过去了。最后一个令人沮丧的可能性让他感到很不舒服。难道老天都背弃了他?他把户外的灯打开,有些犹豫,有些不情愿地朝窗户走去。

干净的雪地闪着迷人的光,灯光照着空无一物、平静安宁的空气。他一进门没几分钟,雪一定就已经停了。可他怎么可能知道呢?怎么能指望他将天气的无常也纳入考虑范围呢?况且,孩子们看他的神情—那么严厉,那么清澈,那么像一纸宣言,说他此刻的位置应该在家里,跟他们在一起,而不是去救助一个令人无法严肃对待的自作孽的醉鬼—难道就该置之不理吗?

随后吉吉的模样又浮上脑海,那痛苦令人心碎,他又记起小桃站在沃特曼家的过道里,大喊“回来!快回来!”的一幕。她在呼唤一个查理从不了解的青年,但很容易想象当时的吉吉是什么样—金发碧眼,兴致高昂,慷慨大方,体魄强壮—为什么这一切都毁灭无踪了?回来,快回来!她仿佛在呼唤某个夏日逝去的芬芳—玫瑰盛放,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朝着花园。她的声音里包含着一切;仿佛最后一缕阳光里一座废宅的幻影。一座大房子,分崩离析,孩子们认为这里闹鬼,当地警方和消防部门对此深感头痛,但当你看到这幢房子,窗户在落日的霞光里映得通红,会以为一切都回来了。厨子在厨房做点心,鸡肉味儿顺着后楼梯直往上蹿。前面的房间都为孩子们和他们众多的朋友预备好了。炉子里炭火熊熊。然后夕阳离开了窗口,房子真实的丑陋加倍地暴露在暮色里,就像那个遥远夏天的音调从小桃的声音里消失不见时,你就会看到她那单纯的面容之中隐藏着的绝望、迷惑和最终定局。回来!快回来!他又给自己倒了更多的威士忌,当他将杯子举到嘴边时,听到风向变了,看到—因为户外的灯依然亮着—雪又开始打着旋儿落下来,暴风雪卷土重来。道路无法通行;他根本不可能去这一趟。天气的转变免除了他的罪责,他带着充满爱意的笑容看着落雪,但他仍然抱着酒瓶,直到三点才上床去睡。

第二天早上,他眼睛发红,站立不稳,十一点就逃出办公室,去喝了两杯马提尼。午饭前他又喝了两杯,下午四点一杯,回程的火车上还有两杯,带着眩晕回家吃了晚饭。酗酒的临床表现我们早已熟悉,在这里我们只关心人性的一面,玛莎终于不得不找他谈一谈了。她讲得非常温柔。

“你喝得太多了,亲爱的,”她道,“你连续三周都喝得太多了。”

“我喝酒,”他说,“他妈的是我自己的事。你管好自己就行,我的事我说了算。”

情况越来越糟,她不得不采取措施了。最终她去找教区牧师寻求帮助—他是个年轻英俊的单身汉,主持礼拜仪式之余,还要充当心理医生。他满怀同情地听着。“我今天下午去教区长家了,”那天晚上回家后,她说,“我跟海明神父谈过。他奇怪你为什么一直没去教堂,他想跟你谈谈。他长得真好看,”她又加了一句,想让自己这番话听起来不那么像早有准备,“我都奇怪他为什么一直没结婚。”查理跟往常一样烂醉,他走到电话机旁,拨通了教区长家的电话。“你瞧,神父,”他说,“我妻子告诉我说你今天下午招待她了。我说,我不喜欢这样。你把手放离我老婆远点儿。听到没有?你他妈别想穿上身黑套装就能赚我便宜。你手离我老婆远点儿,不然我敲断你那个漂亮的小鼻子。”

最终他丢掉了工作,他们只好搬家,开始像吉吉和小桃一样,乘着猩红色漆金字的搬家车四处流浪。

那么吉吉怎么样了—他最终变成什么样了呢?他那个酩酊大醉的守护天使,头发蓬乱,竖琴弦断,却仿佛依然在他倒下的地方盘旋护佑。那天夜里,给查理打完电话之后,他又给消防部门打了电话。他们仅过了八分钟就到了,响着警报拉着警铃。他们护送他上了床,还给他弄了杯新酒,有一个消防员无事可做,一直陪他待到小桃从拿骚回来。他们玩得很开心,把冰箱冷冻室里的牛排吃了个光,每天喝一夸脱波旁威士忌。等到小桃和孩子们回来的时候,吉吉已经能走路了。他又恢复了颠三倒四的生活,这样过日子似乎他比老邻居更擅长,但到了那一年的年末,他们又不得不再次搬家,跟福克斯通家一样,从山间的小镇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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