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碰巧生为一个矿工之子,或是像我一样,自幼在马萨诸塞州一个小镇上长大,那么与女公爵为伴可能会激起某些不值得写进小说的庸俗情愫,可她毕竟是个美人,而美与爵位无关。她纤而不瘦,身材高挑。暗金色的头发,眉目清秀,与她居住的石灰岩和大理石堆砌的罗马式宫殿那宏伟又老旧的环境相互映衬之下,相得益彰。这宫殿式的府邸是她的。即便当她从宫殿的阴影里迈步出来,沿河步行去望早弥撒时,那些石头的光影仿佛依然挥之不去。倘或人们看到她在圣安德肋圣殿的房顶,加入了那些圣人和天使的石像的行列,也只会略感吃惊,而不至受到惊吓。这可不是导游书上的罗马,今天这个城市的魅力不在于月色中的大斗兽场,或是骤雨淋湿的西班牙广场的台阶,而是一座伟大的古城在困惑中屈从于时代变迁的刺痛。在我们生活的世界里,即便在最偏远的溪流,但凡有鲑鱼游过,溪岸就会被渔人的靴底踏平,从那些中世纪的城墙上,飘到我们落座的花园的乐音,是薇薇安·西格尔的歌声,唱着“迷情,迷乱又迷恋” [235] ;而唐娜·卡尔拉也如同你我一样地生活着,一只脚落在过去的时光里。
她叫唐娜·卡尔拉·玛尔沃里奥—帕默多利,维瓦卡—珀尔迪尔—朱斯蒂……女公爵。任凭哪里的标准她都算得上是位美人,但在罗马,她的蓝眼睛、白皮肤还有亮闪闪的发色,都很不寻常,引人注目。她能用同样的派头讲英语,法语还有意大利语,但只有意大利语她能正确书写。她的社交信件都是用似是而非的英文写就:“唐娜·卡尔拉射射你的先花”,“唐娜·卡尔拉圣情要请您前来”, [236] 诸如此类。她的宫殿就在台伯河边,一楼已经改作商铺,她住在piano nobile [237] 。楼上还有两层作为公寓出租。这样她还剩下大约四十个房间。
大多数导游书上都会讲到她的家族史,用小字印刷,而且但凡你到意大利去旅行,从威尼斯到卡拉布里亚 [238] ,总会碰到玛尔沃里奥—帕默多利家族散布各地的那些石头建筑。这个家族出了三位教皇,一位总督,三十六位红衣主教,还有许多贪婪、嗜血、毫无诚信的贵族。堂·卡米洛娶了普莱维斯公主,生了三个孩子之后,他借了个子虚乌有的通奸罪名,将女方逐出了教会,将她全部的封地据为己有。堂·卡米洛跟他的儿子们一起去叔叔马尔坎托尼奥家中做客时,在餐桌上被主人买凶刺杀。马尔坎托尼奥是被柯西莫的手下勒死的,而柯西莫被侄子安东尼奥毒死。罗马的宫殿里曾有座地牢—就在某个房间下方,那里的地板是活动的,跟跷跷板的机械原理相同。如果你迈过或者被推过中轴线,就只好一落到底,在白骨堆里直到永远。这一切都发生在很久以前,后来到了十九世纪,上面的楼层被改造成了公寓。唐娜·卡尔拉的祖父母是典型的罗马贵族,过分保守,甚至请人将大宴会厅里的情色壁画做了修改。在吸烟室有一座他们的大理石纪念雕像。雕像与真人等身,他们两人仿佛走在台伯河的河堤步道上—大理石的帽子,大理石的手套,还有一根大理石手杖。祖父的大理石大衣上甚至还有一条大理石的皮毛领子。即便是最腐败、最没品味的公园管理者,也不可能收受贿赂,接受这样的塑像占据其间。
唐娜·卡尔拉出生在托斯卡纳,他们家族的村庄维瓦卡,她的父母曾在那里居住了很多年,过着流放一般的生活。她父亲是个品味单纯的人,胆大,虔诚,正直,是一份巨大家产的继承人。年轻时候他去英格兰狩猎摔了一跤,手脚都断了,头骨骨折,好几块椎骨都严重受损。他的父母按当时的标准长途跋涉,从罗马到了英格兰,足足等了三天,他们的宝贝儿子才苏醒过来。当时都以为他再也不能走路了。虽然他的恢复能力超强,但过了两年他才迈出了第一步。那时他四肢乏力,靠着两根拐杖,还有一个胸部丰满的护士扶着,名叫温妮弗雷德—梅·波尔顿。他终于跨过了病房的门槛,进到了花园。他高昂着头,闪过一个他特有的笑容,动作犹疑不决,仿佛为园中美景所羁绊,而非病痛所累。又过了六个月他才得以回到罗马,一回去他就发布消息,说要娶温妮弗雷德—梅·波尔顿为妻。毫不夸张地说,是温妮弗雷德—梅给了他新生,一个真正的贵族还能怎么做?唯有托付自己的生命作为回报。此言一出,从罗马到米兰乃至巴黎,震惊无法言喻。他的父母哭了,但对于儿子自幼就表现出的这种一意孤行的刚正性格,他们是坚决反对。他的父亲爱他如同自己的生命,却坚持说只要自己还活着,就坚决不允许温妮弗雷德—梅踏入罗马的大门,她确实没有。
唐娜·卡尔拉的母亲是个快乐的大块头女人,橘红色的头发绾成一个小髻,举止不拘小节。她只学会了两个意大利词儿,一是“不客气”,二是“多谢”,而且她念出来好像是“不阔气”和“多射”。流放在维瓦卡的那些年里,她都在花园里干活。她对于园艺的品味颇受到英格兰火车站花圃的影响,她会用三色堇摆出丈夫的名字柯西莫,放在用朝鲜蓟摆成心形的花圃正中。她喜欢炸鱼和薯条,农民们因此觉得她是个疯子。如果说公爵可能后悔自己的婚事,那么唯一的证据也只有他英俊的面容上偶尔露出的迷惑—又迷人—的神情。他跟妻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有爱、谦恭而且呵护有加。唐娜·卡尔拉十二岁的时候祖父母过世。过了服丧期之后,她和温妮弗雷德—梅,以及公爵一家从人民圣母教堂的大门进了罗马城。
那时候温妮弗雷德—梅可能已经看惯了公爵家的大排场,台伯河上的宫殿并未引得她啧啧称叹。他们在罗马度过的第一夜,为此后在这里的生活设定了模式。“如今咱又进城了,”她说,“商店啊什么的都有,我这就出去买点鲜鱼,好不好,亲爱的,我给你做炸鱼吃,就跟当初你住院时候那样?”公爵表示赞同的笑容里,洋溢着完满的爱意。在水产市场,她看到鱿鱼和鳗鱼,惊得大叫,却看中了一条很好的鳎目鱼买回家,配了些土豆,亲自下厨房炸了,仆人们满含热泪在旁边,眼睁睁看着这个伟大的家族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晚饭之后,按照维瓦卡的习惯,她唱起歌来。她的敌人们说的并不是真的,她没有在英国的音乐厅里踢起衬裙唱过三俗小调。她在当护士之前的确曾在音乐厅里演唱过,但她唱的是《泰伊斯》 [239] 里的《沉思曲》还有《去曼德勒的路上》 [240] 等艺术歌曲。可她毫无天分,教人忍无可忍又无处可逃。她仿佛是将自己的才能之匮乏举到灯下细细察看,还要拉开来看看接缝。她放平,拔高,很闹腾地敲着钢琴键,但当她做所有这一切的时候,都诚恳又坦然,满怀自信,以至于她的表演令人耳目一新。听到旁人这样赞扬他的夫人,公爵微微一笑,完全没有想到要将这种娱乐与他年轻时的日子一较高下。那时他跟护士一起站在大宴会厅的包厢里,看一个皇帝,两个国王,三个女皇,还有一百三十六名大公和大公夫人跳四组舞。温妮弗雷德—梅唱了一个钟头,然后他们熄灯上床。那些年里,有只猫头鹰在宫殿的塔楼里做了窝,他们可以听到在喷泉叮咚的乐声里,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这令温妮弗雷德—梅想起了英格兰。
罗马本打算完全无视温妮弗雷德—梅的存在,但一位可爱的公爵夫人,又是亿万富翁,这种好事实在不容错过,而且,唐娜·卡尔拉很可能会是全欧最富有的女人。如果求爱者想要被引见到她面前,就必须得考虑温妮弗雷德—梅的因素,高等贵族都来拜访她。可她仍是烹饪,做针线,唱歌,织毛线;他们得遵从她的习惯。温妮弗雷德—梅成了一桩丑闻。她将贵族访客请进厨房,自顾自地将牛排腰子派推进烤炉。她给salottino [241] 里的家具做了大花布罩子。她还极尽细节地抱怨宫殿里老旧的管道系统。她装了部收音机。在她的坚持下,公爵雇用了一个英国青年担任秘书,此人名叫塞西尔·史密斯,甚至连英国人都不喜欢他。当他迎着早晨的阳光从西班牙广场的台阶上走下来时,他会令人想起工业集中的中部地区,身上散发出特伦河畔的斯托克 [242] 的气息。他个子很高,棕色卷发梳理得很整齐,就像帷帐一样在前额分开。他穿着暗色的不合身的衣服,是从英格兰邮购的。他小心翼翼,怕风又怕失礼,总让人疑心他是被衣物给埋葬了。他戴睡帽,穿背心,裹围巾,套雨鞋,当他跟温妮弗雷德—梅一起喝茶时,他伸手托着杯子去添茶水,这时长内衣的袖口会露出来。他举止彬彬有礼,在公爵的办公室里,他穿硬领,戴遮光眼罩,在自住的公寓里,他会用煤气炉煎香肠和土豆。
但这一切,缝纫,歌唱,炸鱼薯条的气味,还有塞西尔·史密斯都被那些迫切的贵族们完全忽视了。一想到唐娜·卡尔拉的光彩雍容,以及亿万家产能为贵族阶层注入怎样的活力,由不得人心不怦怦跳。她十三四岁的时候,就有跃跃欲试的求爱者开始登门了。她对所有人都笑脸相迎。那时她已具备了一种内在的优雅,后来她长大以后,这种特质使得她特别具有说服力。她并不是个严肃的姑娘,但欢笑嬉闹似乎也不在她的个性范围之内,有位伯爵夫人前来举荐自家公子,过后评论说,她就像童话里的公主—从来不曾开口大笑的公主。这话想必有几分真实性,因为这个说法流传了开来;人们重复着这个断语,言下之意是虽然她眉目如画,脸色明媚,却笼罩在忧伤和幽闭的氛围中。
当时是三十年代,那十年中意大利到处都是士兵在大街上行进,无数的逮捕、刺杀事件,原本习以为常的灯光,莫名就消失了。战争爆发之后,塞西尔·史密斯回到了英格兰。那些日子很少有求爱者登门。腿脚不便的公爵是个铁杆反法西斯分子,逢人便说领袖墨索里尼像传染病一样令人厌恶,有些人虽没有他这样仗义执言,却遭到骚扰或被投入监狱,但他却从来没有;这也许是因为他地位不凡,身体不好,再不然就是因为他深受罗马人民爱戴。但当战争一开打,他们家就被迫彻底引退了。他们被错误地当成是盟军的同情者,每天只准离开宫殿一次,到圣乔瓦尼教堂做早上或者晚间的弥撒。一九四三年十月九号夜间,他们早已上床入睡。猫头鹰在咕咕叫,老管家路易吉叫醒他们,说大厅里有个信使。他们赶紧穿衣下楼。信使打扮成农民装束,但公爵一眼就认出他是故人之子。他告诉公爵说德国人正在卡西亚大道上,马上就要进城了。主将给公爵的人头开出了一百万里拉的高价,作为他固执己见的代价。他们必须马上走,徒步走,去往贾尼科洛山上的某个地方。温妮弗雷德—梅还能听到猫头鹰在塔楼上啼叫,她从未像此时这样想家,怀念英格兰。“我不想去,亲爱的,”她说,“如果他们要杀我们,就让他们在我们自己床上杀掉我们吧。”公爵粲然一笑,开门将她送进了罗马最为动荡的一个夜晚中。
街上已经有德国人在巡逻。河边要走的路特别长,他们又非常引人注目—一个哭泣的英国女人,拿手杖的公爵,还有他们优雅的女儿。当时看来,人生是多么神秘莫测!公爵动作很慢,时不时需要停下来歇歇,但是即便他很痛,也决不显露出来。他昂着头,那颗价值连城的头颅,机警地四处打量,仿佛只是停下来检视或赞叹他的老城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们分别通过不同的桥过了河,在一家理发店碰头,在那里被人送进地下室,化装易容。他们皮肤抹上脏,头发染上色,天不亮就离开了罗马,藏在一车家具当中,到晚间终于到了山里的一个小村庄,他们就躲在一家农舍的地下室里。
村子遭到两次轰炸,但只有外圈几座房子和谷仓被毁。德国人和法西斯分子把那家农舍搜了十几次,但公爵早已得到警报。在村里,他们以朱斯蒂夫妇的身份生活,可是温妮弗雷德—梅却暴露了他们隐姓埋名的企图。她是玛尔沃里奥—帕默多利公爵夫人,她要让别人知道。唐娜·卡尔拉倒很喜欢当唐娜·朱斯蒂。有天她就以唐娜·朱斯蒂的身份去了洗衣槽,一边洗自己的衣服,一边跟其他的女人嚼舌根,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等她回到农场,温妮弗雷德—梅大发雷霆。她是唐娜·卡尔拉,这点她绝对不能忘记。几天过后,温妮弗雷德—梅看到唐娜·卡尔拉在泉水边,一个妇女在教她将铜水罐顶在头上的技巧,她立刻将女儿叫回家,又给她上了一堂严厉的关于身份的大课。唐娜·卡尔拉一直很听话,能适应,虽然她仍未失去新鲜感,却再也没有端过conca [243] 。
罗马解放的时候,一家人返回城中,发现德国人早已将宫殿洗劫一空;于是他们避居到南方一处产业,在那里等待战争结束。公爵受邀帮助成立新政府,但他婉拒了邀请,说自己年事已高;实际原因是他支持君主制,虽然支持的未必是当朝国王。家族的珍藏油画等等,后来在一座盐矿里被人发现,归还了宫殿。塞西尔·史密斯回来了,戴上他的硬袖口,重新开始管理家族产业,所幸虽经战事,产业并未受损。求婚者开始来拜访唐娜·卡尔拉。
战后第二年里,总共有一百七十个求婚者登门。既有体面清白的,也有狡猾可疑的,有生血友病的,还有很多表兄弟。许婚是唐娜·卡尔拉的特权,她总是将他们送到门口,对此话题不给丝毫暗示。这群男人都损失了大量的遗产。回到怡东酒店,他们躺在床上,梦想着她的财富可以成就些什么。城堡的屋顶要修了。管道终于安装好了。花园里鲜花盛放。驾车的马儿又肥又壮,毛色光亮。当她将这些人送到门口,却绝口不提任何关于结婚的事,她就得罪了他们,伤害了他们的梦想。她将这些人送回到漏雨的城堡和被毁的花园里;如同暴雨天将人撵出门,丢给一贫如洗的银行。许多人很愤怒,但还是继续来。她拒绝了太多的求婚者,到最后梵蒂冈都看不下去了,教皇召见她,提醒她对于家庭还有这个古老的家族的责任。
虽然温妮弗雷德—梅曾经大大扰乱了贵族秩序,此刻却对唐娜·卡尔拉的求婚者家族血统兴趣浓厚,对她相中的求婚者支持有加。在这件事上,母女俩有了些龃龉,温妮弗雷德—梅更是说过一些伤感情的话。越来越多的求婚者前来,比较执着和迫切的会反复登门,但关于婚事,她仍是绝口不提。唐娜·卡尔拉的父亲—她对父亲最坦白—建议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也答应。她从来不会拒绝。他为女儿找了个虔诚的在天主教信仰内行医的老大夫。这位大夫曾是克罗齐 [244] 的朋友,这位哲学家的六英寸巨大照片就挂在他办公室的一面黑乎乎的墙上,但这些对唐娜·卡尔拉可能纯属浪费。大夫请女公爵坐在椅子上,然后,经过一番询问,又邀请她躺在沙发上。这件家具很大,表面覆盖的陈旧皮革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的早期岁月。她步态优雅地走到沙发旁,又回头说道:“我不能当着一位绅士的面就这么躺下来。”大夫理解她的意思;这的确是个两难的处境。她仿佛满怀渴望地望着沙发,但她无法改变自己的出身和教养,于是他们只得就此道别。
公爵年岁渐长。他行走越来越困难,但病痛并未改变他的英俊,似乎只是增添了他的活力。当人们见到他时会想:吃块炸肉排多美好,游泳、爬山多美好;生命终究是多么美好。他将自己的正直、对简单而优雅生活的理想传给了唐娜·卡尔拉。他用精致的盘子吃普通的菜品,穿上好的衣服却乘坐三等车厢,还有去往维瓦卡的行程中,他就用最普通的篮子装简单的午餐。他不惜代价地小心收藏他的油画,确保它们清洁并且状况良好,但待客室里,椅子和吊灯上的防尘罩却多年不曾取下。唐娜·卡尔拉也开始对自己将要继承的财产产生了兴趣,花些时间在塞西尔·史密斯的办公室里翻翻账本。一个美丽的罗马贵妇,却坐在书桌前研究账本,这种失仪之举引起了一些流言,也许这就是她声誉的一个转折点。
确实有一个转折点。她的生活并非总是孤独一人,但她略带羞涩的优雅气质给人这样的印象,而且在她从前的那些求爱者中,她树敌不少,这些人成了流言的源头。据说公爵的正直其实是吝啬,这家人的简单品味其实是发神经。传言说他们吃面包壳还有沙丁鱼罐头,整幢宫殿里只有一个电灯泡。传言说他们疯了,三个人都疯了,将要把上亿家产留给狗。还有人说唐娜·卡尔拉在民族大道因为在商店里行窃而被捕。有人说亲眼看到她在科尔索拿了件只卖十里拉的东西,放进自己包里了。有天他们的老管家路易吉当街昏倒,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有人说诊所里的医生发现他都快饿死了。
共产党采用宣传攻势,开始攻击唐娜·卡尔拉,说她是濒死的封建制度的代表。下议院有个共产党代表发表演讲,说小女公爵要是不死,意大利的苦难就结束不了。在维瓦卡村的当地选举中,共产党获胜了。秋收之后,她到那里去审计账目,因为父亲身体太虚弱,而史密斯太忙。她像父亲教的那样,乘坐三等车厢。老马车和衣衫褴褛的车夫在车站接她。当她坐下去的时候,软皮垫扬起一阵浮尘。当马车走到村子外墙下一片橄榄地里的时候,有人扔了块石头,砸中了唐娜·卡尔拉的肩膀。另一块石头砸中了她的大腿,又有一块砸中了她的胸。车夫的帽子被打飞了,他挥鞭打马,但马过去习惯于耕地,不肯变换步伐。后来一块石头砸到了车夫的额头,血喷涌而出。他的视线被血挡住,只得放松了缰绳。马自顾自走到路边吃起草来。唐娜·卡尔拉从马车里出来。橄榄地里的人都跑掉了。她用围巾帮马夫包起头上的伤口,接过缰绳,赶着老马车进了村,村里到处写着“唐娜·卡尔拉去死!女公爵去死!”。街上一片狼藉。城堡里的用人都很忠诚,为她处理划伤和瘀青,为她倒上热茶,落下泪来。早上当她开始审计时,佃户们一个接一个进来,她并不提起这件事。她以优雅的态度和非凡的耐心,跟那些她认出袭击过自己的人一起处理账目。三天之后,她照样穿过橄榄地,乘火车坐三等车厢,回到了罗马。
但此事并未改善她在罗马的声誉。有人说她将一个挨饿的孩子挡在门外,说她的贪婪是种病态。她将自己的藏画偷偷运到英格兰,在那里敛聚财富。她在卖珠宝。罗马贵族有产业的理应精明,但是有人编造了关于唐娜·卡尔拉狡诈过人的故事,还流传开来。流言还说她失去了美貌。她人老珠黄了。人们争论她的年龄。她二十八。她三十二。她三十六。她三十八。可她的身影仍然时常出现在台伯河边,像往常一样严肃,也一样迷人,发丝闪亮,半含笑意。但真相是什么?一个王宫在漏雨的德国亲王来求婚,他登门喝茶的时候,会发现些什么?
一个周日的下午,伯恩斯特拉瑟—佛尔肯博格亲王从巨大的拱门下穿过,进了一座花园,里面有些橘子树,还有个喷泉。他四十五岁,有三个婚外生的子女,在华丽饭店还有个快活的情妇在等待着他。他举头望着宫殿的高墙,不禁开始想象,唐娜·卡尔拉的钱能做成多少好事。他可以还清债务。他可以为老母亲买个浴缸。他可以修好屋顶。穿黄色制服的门房引他进门,路易吉又打开了第二层对开大门,他进到一座铺着大理石楼梯的厅堂中。在这里,唐娜·卡尔拉就在暮色中等待着。“您能来真是太客气了,”她用英文说道,“这儿真是暗得吓人,是吧?”她脆生生的英语发音在石墙间有轻微的回音。大厅的确很暗,他看出来了,但这只是事实的一半。亲王立刻感觉到,他本不该注意到,这大厅是多么巨大。因为理解她的尴尬,这年轻女子在他眼中颇有几分动人。她不得不在这样的环境里接待他,还希望假装这只是一间普通的大厅,只是两个朋友星期天的下午会面的地方。她将手递过来,向他道歉说父母不能出来待客,因为身体欠安。(这并不完全是事实;温妮弗雷德—梅确实是有点着凉,但老公爵是去电影院看双片连放了。)
亲王很高兴地发现她挺有魅力,穿着丝绒长裙,还用了香水。他疑心她的年龄,在这么近距离看来,她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我们要走很长一段路呢,”她说,“咱们出发吧?唯一一个可以坐下来的房间,那个salottino在宫殿的另外一头,但我不能走后门,因为那brutta figura [245] ……”他们步出大厅,来到了洞穴般的画廊。房间里光线很暗,有上百把覆盖着麂皮的椅子。亲王犹豫着要不要提起话头谈谈画作,借机探探女公爵的口风。她若有所待,但到底是等他来到身边呢,还是期望他情感有所流露?他碰碰运气,在一幅布龙奇诺 [246] 的作品前停下来,开口称赞。“他经过清洗之后,现在看起来好多了。”她说。亲王从布龙齐诺又来到一幅丁托列托 [247] 的作品前。“我说,”她说,“咱们继续走,到个更舒服点的地方可好?”
下一间画廊里都是挂毯,她对这些作品的唯一让步就是嘟囔:“西班牙。麻烦死了。蛾子之类的什么都有。”当亲王停下来欣赏一个橱柜中的展品,她走上前来解释展品时,他第一次察觉到了她的矛盾心情,很显然她希望被人看作一个住在公寓里的普通女子。“这是天青石刻,”她说,“中间的花瓶据说是全世界最大块的天青石。”随后她仿佛有所觉察,后悔自己的立场有所减弱,于是他们步入下一个房间的时候她问道:“你何曾见过这么多的垃圾?”
这里有教皇睡过的摇篮,红衣主教猩红的轿辇,历代帝皇大公的礼节赠品,满满直堆到天花板,她的尴尬令亲王有点不知所措。他该采取什么策略?她的举止不似人们期待中的女继承人,但是否真的有那么古怪,不近人情呢?当一个人背负着排满一英里路的名画,承载着连续四个世纪的财富和权力的明证,这些东西逼得人怎么古怪都有可能。可能在她的少女时代,她在这些冰冷的房间里玩耍时就发觉自己很大程度上不甘心住在一座纪念馆里。无论如何,她都得做出抉择,因为如果她严肃对待这些珍藏,那就意味着每时每刻她都要与过去生活在一起,而其他人只需为一餐一饮生活即可。谁会愿意像她这样生活呢?
他们的目的地是间幽暗的客厅。亲王看着她弯腰蹲身,够到墙底的插座,接上灯光微弱的电灯。
“我把所有灯的插头都拔出来,因为仆人们有时会忘记,罗马的电费可是贵得吓人。好嘞!”她说着站起身,友好地示意亲王在覆盖着破旧天鹅绒布的沙发上落座。上方有一幅提香所绘的玛尔沃里奥—帕默多利家族的第一位教皇的肖像。“我用酒精灯烧茶水,因为如果让人从厨房把茶水端到这里来,送到时水就太凉了……”
他们坐等壶中水沸。她微笑着将水递给他,他心有所动,却不知为何。但这位迷人的女性,跟罗马的许多令他仰慕的东西一样,都面临着荒废的危险。她的客厅略显暗淡。她的鼻子有点太尖。她的优雅,她的口音,都略微有点过头。她还不是那种女人,将左手停在空中,小手指伸着,如同俗人那样举着茶杯;她的气派和优雅不会遭人误会,亲王从中可以感觉到一颗健康心脏跳得很得体。但同时他又觉得,她的一天将无奈地终结于孤单而潮湿的睡床,这样的生活过得太久,她将变成一个荒废的老处女,她音乐般的声音会令男人完全失去性冲动。
“家母很遗憾,不能亲自前来罗马,”亲王说道,“但她要我转达,希望您什么时候来敝国访问。”
“太客气了,”唐娜·卡尔拉说,“请代我向令堂致谢。我想我们还不曾有缘会面,但我记得令表亲奥托多和弗里德里希,当时他们在这里上学,您回去记得代我问候他们。”
“您真该到敝国来看看,唐娜·卡尔拉。”
“哦,我很想去,可眼下这样的情况,我不能离开罗马。要做的事太多了。楼下有二十间店铺,楼上还有租客。下水管动不动就爆裂,鸽子在地砖里面做巢。收获季节我还得去托斯卡纳。简直一分钟都不得闲。”
“我们有很多共同点,唐娜·卡尔拉。”
“是吗?”
“绘画。我喜欢绘画。绘画是我一生的至爱。”
“是这样的吗?”
“我很愿意像您这样生活,在一幢怎么说呢,充满了艺术的华彩的大房子里。”
“您真的愿意吗?我本人倒不敢说很愿意这样。哦,我能欣赏一幅描绘装满鲜花的花瓶的美丽画面,但在这里没有这样的东西。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血腥的十字架,赤裸和残忍。”她将披肩拉拉紧,“我真的不喜欢。”
“你知道我为什么来的吧,唐娜·卡尔拉?”
“基本上。”
“我出身不差。我年纪不轻了。但我很强壮,我……”
“基本上,”她说,“您要再来点茶吗?”
“谢谢。”
当她将杯子递过来,笑容里透露出的意思,明显是期望将谈话保持在笼统的层面,这时他又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位王妃,在一只桶里沐浴。但同时,她的笑容又很有说服力,有种克敌制胜的智慧,令他怀着羞愧,感到自己的所求是多么愚蠢,多么无礼。为什么她会想给他母亲买浴缸呢?为什么她会甘愿替他修缮房顶?为什么人们曾告诉他关于女公爵的一切,却没有指出她很明智这一点?他看得出她的意思。的确,不只如此,他还看出那些流言是多么无聊。这个“骗子”,这个“吝啬鬼”“小偷小摸的贼”,无非只是一个懂得动脑筋的寻常女子,随和温婉。他了解在自己之前的那些求婚者都是些什么货色—多半酒店里都有情妇在等候他们—这些人如何不教她起疑心?他了解那个被她完全忽视的华丽的社交圈;他了解那些严酷的牌局,那些优雅又充满恶意的晚餐,其乏味无聊绝不会因为穿制服的男管家或是火把照亮的夜花园而有丝毫生气。她留在家里是多么明智的决定。她是个明智的女人—太过明智,根本不会对他产生兴趣—关于她的种种秘闻,究其核心无非是她的头脑。没有人会想到,在古老的罗马,居然会绽放着这样一朵理性之花。
他与她交谈了二十分钟。然后她打铃将路易吉叫进来,麻烦他将亲王送到门口。
老公爵的死非常突然。一天晚上,他在salottino里读约瑟夫·康拉德 [248] ,起身去拿烟灰缸的时候,他跌倒辞世。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后,那根香烟还在地毯上烧了很久。是路易吉发现了他。温妮弗雷德—梅情绪歇斯底里。一位红衣主教带着侍僧匆忙赶到宫殿,却已经来不及了。老公爵被埋在一座宏伟的文艺复兴式坟墓中,就在古阿皮亚大道上,周遭是废园残垣。半个欧洲的贵族都赶来悼念。温妮弗雷德—梅完全崩溃了。她计划着回英格兰,行李都打包好了,却发现自己身体太糟糕,无法成行。她喝金酒治疗消化问题。她对仆从大加责骂,她对唐娜·卡尔拉大加责骂,因为她不肯结婚。后来,寡居三个月之后,她也死了。
母亲去世之后的三十天内,唐娜·卡尔拉每天早晨都离开宫殿去望早弥撒,然后去家族的墓地。有时她开车。有时她搭乘公交。她丧服的面纱如此厚重,几乎遮蔽了她五官的轮廓。无论晴雨她都照样出行,念祷词,还曾有人看到她暴风雨中在花园里游荡。在台伯河边看到她真是令人伤感;她一身丧服仿佛昭告一切的终结。人人看了都会难过—从乞丐到卖栗子的妇人。她曾那么爱她的父母。情况有些不对了。现在她要这样度过余生—这样想象何其容易—每天在宫殿和墓地之间徘徊。但三十天结束的时候,唐娜·卡尔拉去见她的忏悔神父,请求面圣。几天之后,她到了梵蒂冈。她并没有乘坐豪华轿车穿过圣彼得广场长驱直入,用一张舒洁纸巾擦去唇上的口红。她将自己蒙尘的小车停在喷泉附近,徒步穿过了大门。她亲吻教皇的戒指,优雅地向着地面行屈膝礼,说道:“我希望跟塞西尔·史密斯结婚。”
柴火的烟气,抛撒的五彩纸屑,雪和农家肥的气味混着在大风里打转,在他们结婚的那天,在维瓦卡,天气变幻不定。她进教堂的时候是唐娜·卡尔拉·玛尔沃里奥—帕默多利,维瓦卡—珀尔迪尔—朱斯蒂……女公爵,出来的时候是塞西尔·史密斯太太。她光彩照人。他们回到了罗马,她在塞西尔的隔壁也搞了间办公室,两人共同管理家族产业,共同承担将自己的收入分散给修道院、医院和穷人的工作。他们的头生子—小塞西尔·史密斯—降生在他们结婚一年后,又过了一年,他们有了个女儿,乔瑟琳。在欧洲,每个漏雨的城堡里都有人在诅咒唐娜·卡尔拉,但天堂的天使们,笼罩在光辉中的合唱里,却都在歌颂着塞西尔·史密斯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