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森夫妇希望绿荫山郊区的一切都保持原样,不要有任何变动。他们对于变动的害怕—对于任何不合常轨、违背习俗的行为的害怕—是极为强烈的,当拉金庄园售出并成为一家养老院以后,瑞森夫妇特意前往村务委员会的例行会议,要求获悉养老院里的这些老人将会是哪一种类型的老人。瑞森夫妇的公民活动局限于提升城市分区的等级和用途,不过他们在这个领域可说是非常活跃,如果你应邀去他们家参加鸡尾酒派对,你在离开前十有八九会被要求在一份提升分区等级和用途的请愿书上签名。这不仅仅是一种维护社区品质的自然愿望。他们就像是感觉到大门口有个陌生人正在窥伺—不干不净、不知疲倦地在耍阴谋诡计的、外地的、有几个无法无天的孩子的父亲,此人会毁坏他们的玫瑰园,会使他们的房地产投资贬值,此人留着胡子、满嘴的大蒜味儿,还带着一本书。瑞森夫妇丝毫都不会参与社区的智识生活。他们家里连一本书都很难找得出来,而且在一个就连厨师都知道把毕加索的复制品挂在盥洗台顶上的地方,瑞森夫妇对于绘画的趣味仅限于海上的日落和一盆盆的鲜花。唐纳德·瑞森是个大高个儿,浅色的头发日渐稀疏,一副兴兴头头的恶霸相,不过他只是个捍卫正直诚实、阶层界限以及事物井然有序之面貌的恶霸。艾琳·瑞森并非是个全无魅力的女人,不过她既为人腼腆又生性好斗—尤其在提升分区等级和用途的问题上格外好斗。他们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名叫多莉的小姑娘。他们住在艾尔维伍思巷的一幢漂亮的房子里,而且他们非常热衷于园艺。这是另一种保持事物外观的方式,而唐纳德·瑞森对他的一位邻居持非常严厉的批评态度,因为她家的紫丁香花丛参差不齐,而且她家前院的草坪上还有块秃斑。他们过着极为有限的社交生活;他们似乎在这个方面并无任何野心或是需要,虽然每年的圣诞节他们都会寄出大约六百张圣诞卡。其准备和填写地址的工作肯定至少会占用他们两个礼拜的晚上的时间。唐纳德笑起来就像头公驴,不喜欢他的人都特意小心地避免跟他坐在同一节火车车厢里。瑞森夫妇为人非常拘谨呆板,他们为人处世没有丝毫弹性。当他们在自家的草坪上发现了偃麦草或是听说他们的邻居当中有人打算要离婚的时候,他们体验到的似乎并非是反感,而是惊恐。他们当然很古怪。他们却并非可怜的、糊糊涂涂的弗洛西·多梅奇的那种古怪—他伪造药品处方被抓了个现行,而且被发现吗啡上瘾已经有三年时间。他们也并非拥有两千张色情照片的卡拉瑟斯·梅森,或者带着两个可爱的孩子住在隔壁的泰蒙太太那样的古怪—可为什么还要继续呢?他们就是古怪。
艾琳·瑞森的古怪集中表现在一个梦上。她一个月里都要梦到个一两次,有人—某个敌人或是倒霉的美国飞行员—引爆了一颗氢弹。在白天的日光底下,她的梦是绝对荒唐无稽的,因为她实在没办法将其与她的花园,她对提升分区的等级的兴趣,或是她那舒适的生活方式联系到一起。她没办法鼓足勇气在早餐桌上告诉她丈夫,说她梦到了氢弹爆炸。面对着令人愉快的餐桌以及从餐桌望去花园的景致—即便是面对着雨雪—她无法在她身上找到原因可以解释到底是什么影响了她的睡眠。这个梦使她元气大伤,并且严重影响到她心境的平和,经常会让她倍感抑郁和沮丧。梦中出现的一连串事件的经过容或有异,不过大体上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梦的背景就在绿荫山—她梦到在她自己的床上醒来。唐纳德每次都不在。她马上就意识到了氢弹已经爆炸这个事实。床垫的填充物和细细的棕色水流透过天花板上的一个大洞落下来。天空是灰色的—黯然无光—虽说在西边有几束红光,就像太阳已经落山后我们在空中看到的那种迷人的烟云尾迹。她不知道那到底是烟云尾迹还是某种能把她的骨髓都摧毁的爆炸力的一部分。那灰色的空气就像是再也无法改变了。天空再也不会有阳光闪耀了。透过她的窗户她能看到一条河,现在,就在她观看的时候,船开始逆流而上。起先,只有两三艘。然后就有了几十艘,再后来就有了几百艘。有尾部装有马达的小艇,游览船,游艇,装有辅助马达的双桅纵帆船;甚至还有小划艇。船舶的数量不断增加,一直到水面上全都填满了为止,而且马达的声音上升成为一种响亮的喧闹。在这溯河而上的撤退大军中对位置的抢夺变得咄咄逼人,进而成为野蛮残暴。她看到男人们举着手枪相互开火,有一艘全家人乘坐并且有好几个小孩儿的划艇被一艘大型快船撞得粉碎,沉入河底。看到世界走向末日之时如此惨无人道的暴行,她在梦中忍不住大喊大叫。她一边喊叫,一边继续观瞧,就仿佛某种事实正向她呈现出来—就仿佛她一直都知道这就将是人类的生存状况,就仿佛她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就将变得凶险无比,而她在绿荫山的舒适生活只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安慰药剂。
然后她在梦中从窗前转过身来,穿过连接他们夫妻与多莉卧室的那间浴室。她的女儿正睡得香甜,她把她给叫醒。在这个时候,她的情感达到了最强的程度。她对这个散发着香气的孩子的爱的力度和纯度就是一种极度的苦痛。她给小姑娘穿好衣服,并在她身上套上一件风雪服,然后领着她走进浴室。她打开药橱,这里是整个家里唯一没有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地方,尽管瑞森夫妇酷爱整洁有序。药橱里塞满了多莉各种头疼脑热、小毛小病用剩下的药物—止咳糖浆,专治因接触毒葛引发的皮疹的炉甘石乳液,阿司匹林和泻药。这些残余的药物散发的微微的香气以及她女儿生病时她对她生出的一腔柔情—药橱的这扇门就像是开向某个情感的炫目夏日的一扇窗—使她忍不住再一次哭了起来。在那些瓶瓶罐罐中间就是那个写有“毒药”字样的药瓶,她把那个瓶子拿出来,把瓶盖拧开,往左手里倒出两片,一片给自己,一片给小姑娘。她跟那轻信不疑的孩子说了句温柔的谎言,正要把药品往她嘴里放的时候,浴室的天花板骤然崩塌,瞬间她们母女俩就站在齐膝深的灰泥和脏水中了。她在水里四处摸索着那瓶毒药,可是已经找不到了,她的梦通常就是以这种方式结束的。她又怎么能俯身在早餐桌上,向对面她那体态魁梧的丈夫解释那世界末日的种种灰暗的细节呢?他肯定会像公驴一样哈哈大笑的。
唐纳德·瑞森的古怪倒是可以比较容易地追溯到他的童年时光。他是在中西部一个乏善可陈的小镇上长大成人的,他父亲是个老派的旅行推销员,纽孔里总插着朵温室的玫瑰、脚上总罩着米色的鞋罩,在他年纪尚幼的时候就抛弃了他的妻儿。瑞森太太几乎没什么朋友,家里也什么人都没有了。丈夫离家出走以后,她在一家保险公司找了个职员的工作,跟她儿子一起过上了极端忧郁而且贫困的生活。她一直都对她被抛弃的恐怖念念不忘,她是如此依赖于儿子的支持,结果似乎都威胁到了他的动物本能。她的生活就是一场痛苦的磨难,正如她自己经常所说,她能做到的最多也就是苟延残喘,勉强地活下去。
她也曾经年轻、漂亮、快乐过,而唯一能唤起这些已逝时光的途径就是给她儿子上烘焙课。当夜晚漫长而又寒冷,风围绕着他们居住的那幢住了四个家庭的房子呼啸不已的时候,她就会在厨房里生起炉火,把苹果皮放到火炉盖上闻香。然后唐纳德就会把围裙穿上,跑来跑去地把需要用到的碗盏和烤盘都拿出来,称好面粉和糖粉,把蛋清和蛋黄分开。他对每个食橱的内容都了如指掌。他知道香料和糖粉、坚果仁儿和香橼果皮都放在哪里,等烘焙工作全部做完以后,他喜欢把那些碗盏和烤盘都洗干净并把它们一一放回到它们应该待的地方。唐纳德喜欢这些在厨房里度过的时光,主要是因为它们似乎把这些年来一直沉重地压在她母亲生活上的苦恼暂时都驱散了—而且一个孤独的男孩儿又为什么要拒斥暴风雨之夜他能够在厨房里找到的那种安全感呢?她教他怎么做曲奇、松饼和香蕉面包,最后连巴尔蒂摩夫人蛋糕的做法都教给了他。有时候,等他们的烘焙工作全部完成后都已经过了十一点了。“我们在一起确实是过得很愉快,是不是,你跟我?哦,听听那风咆哮的!想想海上那些可怜的水手吧。”然后她就会拥抱他,她会用手指梳理他那浅色的头发,有时候,虽然他已经太大了,她还会把他拉过去坐在她的大腿上。
所有这些都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瑞森太太已经过世了,当唐纳德站在她坟前时,他倒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悲伤。她在去世前就已经甘心于死亡好多年了,她的谈话中总是勇敢地说起身后之事。多年后,当唐纳德独自一人生活在纽约时,一个春天的傍晚,他突然被一阵如同他少年时期同样殷切强烈的苦恼与沮丧所压倒。他不喝酒,他不喜欢阅读、电影以及戏剧,而且就像他母亲一样,他也没几个朋友。他绝望地四处寻找某种能使自己摆脱这次精神苦痛的途径,突然想到何不烤一个巴尔蒂摩夫人蛋糕?他出去买齐了各种原料—深深为自己感到羞愧—在他居住的那个小小的没有电梯的公寓的厨房里筛好面粉、切碎坚果仁儿和香橼果皮。等到他开始搅拌蛋糕糊时,他感觉他的苦恼已经消失了。一直到他把蛋糕放进烤箱,坐下来在围裙上擦干净双手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已经何其成功地将母亲的幽灵与他小时候在暴风雨的夜晚体验到的安全感召唤了回来。等蛋糕烤好后,他在上面裹上一层糖霜,吃了一块,把剩下的部分扔进了垃圾箱。
下一次感到烦恼的时候,他抗拒着去烤个蛋糕的诱惑,可是他并非总能做到这一点,在他跟艾琳结婚以后的八九年间,他至少烤了八九次蛋糕。他小心地采取了非常严密的预防措施,瞒得铁桶一般,她对此还真是一无所知。她相信他完全是个根本就不进厨房的主儿。而他又是如何才能在早餐桌上—他这两百一十六磅 [219] 体重的大块头—跟他妻子解释他之所以看起来睡眼惺忪,是因为烤一个巴尔蒂摩夫人蛋糕直到三点才睡呢?而烤好的那个蛋糕被他藏在了车库里。
有鉴于这些毫无魅力的人身上这些很不令人愉快的情况,我们自然可以心情足够愉快地把他们给打发掉,除了多莉以外,又有谁会想念他们?唐纳德·瑞森在他那股十字军圣战般提升分区等级和用途的热情驱动下,是不管什么恶劣天气都要出门去奔走呼号的,那就让我们假设有一天夜里,他冒着冰风暴从一次公民投票活动中回来的路上,他的车在希尔街上打了滑,撞上了街角的那棵大榆树。车毁人亡。他那可怜的寡妇,出于对他的挚爱或是依赖,伤心欲绝。在失去她丈夫大约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早上,她起床的时候脚在床罩的褶边上绊了一下,摔倒后跌断了胯骨。在漫长的康复期中她身体越来越弱,最后因感染肺炎而离开了人世。如此一来,我们就得为多莉负责了,而我们又能为这个小姑娘写一个何等悲伤的故事呢?在她父母遗嘱认定的那几个月里,她先是靠邻居们的恻隐之心然后靠他们的宽容克制生活。最后,她被送去跟她唯一的亲戚—她母亲的一个表亲一起生活,她这位表姨是洛杉矶的一位女老师。有多少个夜晚,她都是因为痛感慌张和孤独而哭着睡着的,这个世界在她看来又会是何等地陌生而又冷酷?除了圣诞节,极少会有什么东西能让她想起自己的父母:到了那时候,她会收到从绿荫山转来的萨拉斯特·特雷弗太太的节日问候—她住在巴黎,对那不幸的变故还一无所知;她会收到帕克夫妇的节日致意—他们住在墨西哥,从来就没整理清楚自己的通讯录;还有迈耶氏药房、佩里·布朗夫妇、橡树意大利餐厅和多迪·史密斯发来的圣诞快乐的祝福。年复一年,把这些曾伴随她父母走向坟墓并在他们身后仍每年寄到的节日问候扔进废纸篓,就是这个小姑娘的职责了……但这一切并没有发生,即便是发生了,对于我们知道的情况也没有丝毫帮助。
实际的情况是这样子的:艾琳·瑞森有天夜里又做了她那个氢弹爆炸的梦。她惊醒以后,发现她丈夫并没有在床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丝丝的气息。她猛然间汗流浃背,心脏因为恐惧几乎就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了,她意识到世界末日已经来临。除了原子尘,那甜丝丝的气味还能是什么?她跑到窗前,可是河面上却空空如也。处在她这样半梦半醒并且怅然若失的情况下,她并没有出于健康的好奇心而把多莉叫醒。走廊里有一股烟气,却并非任何普通火焰冒出来的烟气。那股甜丝丝的气味让她很确信地觉得那就是致命的烟尘。她循着那股气味下了楼梯,穿过餐厅,来到了灯火通明的厨房。唐纳德头靠在桌子上睡着了,厨房里满是烟气。“哦,我亲爱的。”她叫道,叫醒了他。
“烤煳了,”当他看到从烤箱里冒出来的烟气时说道,“我把那该死的东西给烤煳了。”
“我还以为是氢弹爆炸了呢。”她说。
“是个蛋糕,”他说,“我把它给烤煳了。你怎么会以为是氢弹爆炸呢?”
“你要是想吃什么东西的话,你该把我叫醒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