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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梯子

第十一章 梯子

直至行将就木之时,大卫·斯塔尔·乔丹仍是优生学的狂热信徒。他没有任何临终时的醒悟或忏悔,不管是对成千上万因他的所作所为被打上耻辱烙印的人,还是对那些在他挣扎着维持权力时被他踩在脚下的人——简·斯坦福、被他造谣中伤的医生们、被他解雇的简的眼线、被他指控为性变态的图书管理员。

这一事实让人不寒而栗。他的无情,他的不知悔改,他堕落之深,他的暴行涉及之广,让我感到恶心。这么久以来,我竟然是在以一个恶棍为榜样。他对自己和自己的想法过于自信,甚至能够漠视理性,漠视道德,漠视成千上万的人大声乞求他看看自己行事之错——我也是人,和你一样。

怎么会这样?

那个贴心的男孩,曾如此投入地照顾“隐秘角落里微不足道的事物”,他怎么会变成一个对曾经保护的东西拔刀相向的人呢?他在人生的哪个岔路口改变了方向?又是什么让他做出了如此选择?

把大卫的性格特质摊开来看,罪魁祸首似乎是他引以为豪的那枚厚实的“乐观之盾”。大卫拥有“令人发指的自信,相信自己想要的就是对的”,学者卢瑟·斯波尔这么写道。让他吃惊的是,随着时间推移,大卫的自我确定、自欺欺人和固执己见似乎只增不减。“当他相信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有利于进步的正当途径之时,他扫清道路障碍的能力也成倍增长。”虽然大卫在公开场合强烈反对自欺,但私下里他却相当依赖这一特质,特别是在他经历磨难之时。他相信,是人的意志决定了命运。或许那群心理学家说得对,积极错觉,如若不加以审视,也会转化成邪恶之物,击退任何阻碍它的东西。

但这就是全部的原因了吗?大卫对优生绝育计划的推进有多努力、多深入?过分自信、坚毅和骄傲是危险的混合体,这一点确凿无疑,但大卫如此迅速地投身于基因清理事业,却无法用上述的这些性格特质来解释。

我将目光投向大卫的过去,寻找那个转折点,那个改变他人生方向的事件或想法,那个让他不幸地走上歧路的原因。我回溯他的各个生活阶段:穿越太平洋的航行、帕洛阿尔托的伊甸园、布卢明顿的大火、纽约北部童年的星空。一年又一年,我仔细搜寻他的故事,分析他与各色人等的邂逅,在书页与书页之间,我一罐罐标本、一条条鱼看过去。

最终,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佩尼克斯岛的谷仓,头顶有一圈盘旋的燕子。我盯着路易斯·阿加西在年轻的大卫心里种下的萌芽。那是一个小小的信念:自然内部建有一架梯子,一架自然阶梯,一个细菌在下、人类在上的神圣等级。客观来说,越向上越好。

这个想法重塑了大卫的世界。过去他那为人不齿的收集花朵的习惯,一下子转变为“最高等级的传教工作”,他内心的空洞一下子被这个目标填满。这个目标引领他度过一生,帮他获得工作、嘉奖、妻子、孩子和校长职位。这个目标让他投身于工作,并且撑过一场又一场灾祸。他继续向前,把自然当作指南针,相信某个鱼鳍的形状或某个头骨中包含着道德指引。他相信,如果他观察得足够仔细,他就能知晓哪种生物值得效仿,哪种生物值得谴责。如此一来,他便能找到通往光明与和平的正确路径,并摘到位于梯子顶端的胜利成果。

当他认为人类面临着衰退的风险时,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出手挽救,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愿意采取任何必要的手段。他把自己对自然秩序的信仰像手术刀一般在空中挥舞,说服人们相信绝育是最可靠的,也是唯一的挽救人类的方式。

“我真希望他想想奥利弗·克伦威尔说过的话。”一个6月的清晨,卢瑟·斯波尔在电话中这么对我说。他试图弄明白自己研究多年的这位对象。“那句话是:看在上帝的分上,算我求你了,想想你犯了错的这个可能性吧。”

“你是说希望他有更多怀疑精神?”我问道。

“对。”

但大卫没有这么做。尽管他的导师警告说“一般而言,科学与信仰并不相符”,大卫却迅速接受了阶梯理论。他牢牢抓住这一信仰,平静地面对一波又一波能够腐蚀该信仰的反证。

在达尔文现身驳斥上帝造人的理论之时,大卫接受了“地球生物的出现纯属偶然”这一观点,但他仍旧坚信完美阶梯的理论。他告诉自己,不是上帝,而是时间铸造了这架阶梯。时间一点一滴地塑造了更适应环境、更聪明、道德更先进的生命形式。

当美国社会对优生绝育计划的反对声甚嚣尘上,法官、律师和州长开始反对优生绝育法时,大卫写文章斥责他们感情用事、不尊重科学。在科学家质疑优生学,指出该学说对道德遗传性和退化概念的含糊其词之时,大卫反过来质疑他们的勇气和他们对建造一个更好的社会的信念。

不过最有力的反证或许来自自然界本身。如果大卫真像他所说的那样从自然之中寻找真相,他就会发现那一堆鳞片闪光、长着羽毛、咯咯直叫、咕咕作响的反证。在几乎每一个人类自认为有优势的领域,动物都更胜一筹。乌鸦的记忆力比我们更棒,黑猩猩的图形认知能力比我们更强,蚂蚁会援救受伤的伙伴,寄生虫更忠于一夫一妻制。认真观察了地球上的各种生命之后,你得费很大力气才能整理出一个人类高居榜首的单一等级制度。我们没有最大的大脑或最棒的记忆力;我们不是跑得最快的,不是最强壮的,也不是最长寿的;我们不是唯一能从一而终、具有利他精神、会使用工具和语言的物种;我们拥有的基因序列并不是种类最丰富的。我们甚至不是最新出现的物种。

这就是达尔文费尽心力希望读者明白的一点:世上没有阶梯。他用科学的语言呐喊,自然界中无飞跃。我们所说的阶梯不过是一种想象,与其称之为真相,不如说它是一种“便利之举”。对达尔文来说,寄生虫并不令人生厌,相反,它是一个奇迹,一个绝妙的适应案例。世上的生物有大有小,有长羽毛的,有披鳞片的,有带突起的,还有光滑的。这样的丰富程度足以证明,在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种存活和繁衍的方式。

那么,为什么大卫没能看清这一点?堆积成山的证据拍打着他对阶梯的信仰。为什么他如此维护这一无端的信念,认定植物和动物应当按照一定的顺序排列?当反证一次次涌现时,他为什么变本加厉,用这一信仰为他的暴力措施背书?

或许是因为,这信仰带给他比真相更为重要的东西。

不仅是佩尼克斯岛上一个年轻人的人生火花,不仅是一份工作、一份事业、一个妻子和一种优渥的生活,而是某种更深刻的东西。一种将那翻滚的泥沼,那复杂的海洋、星空和令人目不暇接的生活,变得清晰明亮、井然有序的方法。

从他第一次阅读达尔文的著作,到他最后一次支持优生学,在这两个时间点之间,不管大卫何时放弃对阶梯的信仰,都意味着他重新回到了混沌之中。他被打回原形,又变成了那个迷惘的小男孩,在夺走了哥哥的世界面前瑟瑟发抖。一个被吓坏的孩子,无力面对这个没法理解、没法控制的世界。放弃那个等级制度,无异于释放生命的龙卷风,甲虫、鹰隼、细菌和鲨鱼都将被卷进高空,围绕着他,在他头顶盘旋。

那将是极端的迷失。

那将是混乱。

那将是——

我从小就一直极力拒绝面对的世界。那种跌进世界缝隙的感觉,像是与蚂蚁和星辰一同坠落,没有目的,也没有意义。在混乱的旋涡中,那残酷无情的真相昭然若揭:你无关紧要。

这就是梯子对大卫的意义。一剂解药,一个立足点,一种可爱又温暖的价值感。

如此一来,我终于理解了大卫,理解了他为什么要固执地坚持这种对自然秩序的解读,为什么要如此狂热地维护它,甚至不惜与道德、理性和真相为敌。即便我鄙视他的做法,但在某种层面上,他所追求的正是我渴望的东西。

◆◆◆

我合上大卫·斯塔尔·乔丹的回忆录,橄榄绿的第二卷也是最后一卷。我仍借宿在希瑟位于芝加哥的公寓里。坐在这间小小的客房内,我把大卫的回忆录放在床头柜上。夜晚很安静,希瑟留宿在城市另一头的男友家,城市热烈的灯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天上有几颗星星,不太容易发觉。天空被人类搞成一片糟糕的粉色,星星就躲在其后,眨着眼睛。我回到了一直挣扎着想要逃离的地球。在这个惨淡的世界上,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多么相信自己的使命,不管你多么努力地忏悔,都不会得到安慰和承诺。我把自己生活中许多宝贵的东西都搞砸了。我不打算继续自欺欺人,那个卷发男人不会再回来,大卫·斯塔尔·乔丹不会带我走进美好新世界。我们没法战胜混乱,这世上没有指引和捷径,不可能仅靠念句咒语就把一切都变好。

那么,放弃希望之后,我应当做些什么,又该去哪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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