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金鱼挨打的第二天,是个星期天。爸爸一早就去了花鸟市场,妈妈很快也出门了。抓住这个大人都不在家的空当,他打开电视,一边看动画片,一边留意着楼道里的动静,准备一有脚步声就立刻关掉。
快到中午,没有人回来。他去厨房找吃的,从冰箱里翻出一只皱缩的苹果,随便冲洗一下就吃了。过了一会儿,又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父母不在家的星期天就像个意外的假日,自由、轻快,心情脱离了身体,满屋子飞着打转。要是他们永远不回家就好了,他想,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家,两室一厅,狭小的客厅在中间,没有窗户,两个卧室都朝南,白天洒满了阳光。他走进自己的小屋,把阳台门推开,另一头厨房的窗户也打开,享受着穿堂风的吹拂。这么一个独自在家、没人催他练琴的星期天,像一个凉快安静的树洞。
直到电视也看烦了,换来换去没有喜欢的节目,就关了电视,躺到床上去,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并不久,很快又饿醒了。醒来时日头依旧高悬,烧灼的天空异常明亮,一片惨白。他翻身下床,阳台上的鱼盆依旧是空的、半干的,上面凝着一些暗黄色的污迹。爸爸还没回来。
他穿过客厅,去厨房的冰箱里翻吃的,没翻到能填饱肚子的东西,又拿出一个苹果啃着。在客厅里站着转来转去,活动身体,在咀嚼声中他突然感受到了一丝异样和不安——是光线,光线不同了。客厅显得非常阴暗,平常,两间卧室的房门都开着,为了让更多阳光照进客厅,不然大白天也要开灯,但是此时,妈妈的房门却紧闭着。他推了一下,没推动,再转动门把手,发现里面反锁住了。里头安安静静的,是那种有人在屏息凝气的安静,压抑着躁动的、虚伪的安静。
他用力地推门,推不开又撞,十二岁的男孩把门框都撞得微微震动,心底涌起恶作剧般的快感。他想起昨天爸爸朝他劈头盖脸地打过来,小孩只能认怂,压抑着愤怒,想要借机报复,出来打我呀。又用肩膀撞了几下,并没有人愤怒地冲出来。他几口吃完手中的苹果,把果核丢进垃圾筐,又把垃圾筐里的塑料袋拎起来,放在门口,穿鞋出门,顺便丢垃圾。
运动裤的口袋里装着这个星期剩下的几块零花钱,他打算去买个面包,然后在街上转转,拖到晚饭时间再回家。他迎着太阳走,眼睛有点睁不开,好像承受不了阳光万钧的重量。走着走着,忽然看见路边的树荫底下有几个人围着,或蹲或立,一个装着金鱼和清水的塑料袋放在人行道的地砖上,塌成一个扁扁的三角形状。红金鱼密密地挤在里头,身体反射着粼粼的波光,像一块闪烁的宝石。
爸爸聚精会神地盯着棋盘,倒背双手,身体向前弓着,头探在棋盘的正上方,没注意到自己儿子悄悄走到身后,迅速地捡起地上的金鱼。几个人的眼神都落在棋盘上,没人看见他。他快步地走开,没头没脑地,接着就跑起来,跑,跑得越远越好。
当时他还是个孩子,想得很简单。一局残棋的时间,一边骂人一边到处寻找丢失的金鱼的时间,或者折回花鸟市场再买几条鱼的时间,都包含在这个漫长无尽又烈日炎炎的下午里面,够了吧?他在外面逛了一大圈,回到家门口,天还是亮的,夕阳仍有余威,袋子里的清水被晒得温热,他举到眼前,用手轻轻托着,观察里面的鱼。直到有人从楼道里快步走出来,自阴凉的黑暗中骤然显现,像个虚飘飘的鬼影子,阳光重新赋予他实体和形状。那个人多年后成了他的继父,齐叔叔。下个月,他们就要结婚了。
那天,他成功地拖住了爸爸。晚饭后爸爸才回家,一进门浑身酒气,骂骂咧咧的,说下午刚买的鱼就被人偷了,又碰上老杨,叫他去喝酒。傍晚开始有闷雷滚滚,舞跳不成了,妈妈一边洗碗,一边问他今天练琴没有。他说练过了,她说:“是吗?我不信,你再去练一个小时。”
他没有辩解,到钢琴前坐下。琴声将雨声、厨房里的流水声、客厅里的电视声,以及不久之后的争吵声都盖住了,像暴雨天里打着一把孤弱的伞,虽然依旧全身湿透,始终还是有一把伞的。他想起那袋活生生的金鱼,被扔进潮热的臭烘烘的垃圾桶,沉重的盖子向下一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