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物业公司的女孩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她一直没有来。他去物业公司的办公室转了一圈,假装问点别的琐事,也没有看见她。与此同时,楼下的广场舞忽然停止了。
一天,他下楼去买水果,上来的时候,去楼下敲老太太的门,敲了几声,等等,没人开门,想她可能出门买菜去了。中午,他送走一个学生,顺便下楼买烟,上来又敲门,想着午饭时间她总该在家,下雨天也不适合出门。那老太太一个人住,似乎无儿无女,平常的交际圈子就是一起跳广场舞的那些人。
仍旧没人应门。他想到一些不太好的可能性,独居老人的悲惨新闻看得多了,转念又觉得自己想多了,说不定下午那女孩就来了。况且,跟老太太说什么呢?难道问她为什么不再投诉了?她一定以为这个人有毛病。
又过了一天,他在家弹琴,没有像往常一样踩下弱音踏板。等到傍晚,女孩也没来敲门,她是不是离职了?或者物业公司不想再重复这种无聊的流程——他们收到的大部分投诉都这样不了了之,两边劝一劝,互相忍忍算了,都是邻居。
广场舞停了一个多月,渐渐地,她们重新组织起来,新的带头人、新的音响、新的音乐和动作,但是风格依旧,还在原来的地方。这一轮与广场舞的斗争,他只取得了短暂的胜利,甚至还不是他的胜利,是敌人自己倒下了。他听说,楼下的老太太夜里上厕所,在卫生间摔倒撞了头,倒在地上无法动弹。到第二天晚上,她的舞友一整天联系不上她,觉得不对劲,报了警,警察带人来撬锁,随即叫了救护车,住院没多久,人就走了。
阿姨们提着早市上买的猪肉和青菜,凑在一处叹着气,潦草地总结别人的一生:她离婚独居,有个儿子在外地工作,只有春节才回来看望她。晚上,他弹了很久的钢琴,头一次如此专心地沉浸在音乐中。小时候,钢琴是他的负担,现在成了避难所——或许是因为他除了弹琴什么也不会,没别的事可做,没别的地方可去,没有家可回。那天,听见有人敲下水管,要是他们更警醒一点、积极一点,马上下楼查看,老太太的结局会不会不同?卖家说这个加氧泵完全静音是骗人的,一打开就发出低频的嗡嗡声,奇怪的是,这种嗡嗡声反而使他弹琴的时候更专注、更心无杂念了。
只干了一个多月,他就把琴行的工作辞掉了,他不想跟琴行分课时费,不擅长卖课,也不爱鼓吹考级,算下来到手的钱反而比以前少。离职之后,他开始自己缴社保,医保尤其重要,过去他对这些事情都没概念,也不在意。妈妈告诉他,她和齐叔叔准备旅行结婚,酒店和机票都订好了,他反复斟酌着字句,回了一条祝福的微信,恭喜她晚年有伴,他在外面也可以放心了,春节他会回家。他下载了抖音,找到妈妈,关注她,逐条翻看她发的视频,大部分是她带着一群人跳广场舞,她在第一排的正中央。镜头时常晃动,不是用的三脚架,是有个人举着手机替她拍的,手指常常不小心挡了镜头,是画面上方一块模糊的黑影。折腾这么多年,各自离婚,终于在一起了,也是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她热情地回复:“谢谢!”不办酒席是对的,要是办酒请客,他是去还是不去呢?他那么使劲地推门,当时就隐约猜到了,不是爸爸在里面。爸爸那个坏脾气,是一定会冲出来打人的。
秋天来了,门口贴了物业的催缴单子。他代房东去交物业费,发现那女孩坐在收款台里,当着许多人,还有她的同事,没办法开口搭讪。他靠在柜台边上,等着取物业费的发票,觉得自己将与这个陌生的城市发生更实在的联系。他买了保险,下一步还想买车、买房,爸爸再来要钱的时候,他能多给一些。他要提高课时费,至少要五百一小时,再找找别的兼职,想办法赚更多的钱。妈妈早已摆脱了过去的影子,盆里的水都倒掉了,他没理由还停在原地。他拿到发票,仔细地折叠起来,放进裤子的后袋。她就坐在这里,明天他会再来,找她聊几句,加个微信。他会刻意避开让两个人不开心的话题,比如跟那个老太太有关的事,谁也猜不到她当时正倒在卫生间里敲管子,对吧?谁都没错,谁也没有关心别人的义务,一个人生活本来就有这样的风险。他和她会聊点别的,喜欢的书、电影、音乐、游戏,那些有趣但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或许他还可以教她弹弹钢琴,不收费,再跟她一起嘲笑那些跳舞的大妈,说她们又吵闹又俗气,虽然心里已经不那么讨厌广场舞了。妈妈在抖音上传了新作品,穿着花长裙,在三亚的白沙滩上跳起舞来,对着镜头满脸笑容,他从头到尾看完了,点了一个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