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拘束的心灵之美

不受拘束的心灵之美

在我的家人抵达南韩后不久,玉姬介绍我加入了一个名称叫做PSCORE(「韩国人民成功统一联盟」的缩写)的组织。这个组织的宗旨是要提升脱北者的生活。在一个周六的晚上,我跟她还有一群PSCORE的志工一起去弘大区聚会。弘大区里面有很多音乐放得很大声的喧嚣酒吧,也有很多首尔的学生爱去的夜店。说来奇怪,在我们这群人当中,除了南韩人以外,居然还有三个年轻的西方男性。吃晚餐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旁边就坐了其中的一个。自从我在寮国遇见狄克.史托普以后,我对西方人的好奇心就增加了不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一两个人就跟狄克一样优秀呢?我想再多认识一些西方人。而且我承认,坐在我隔壁的这个人长得真的很帅。他有一头金发,一双栗色的眼睛,举止友善又谦逊。我猜,他应该是二十五、六岁吧。

他说自己的名字叫做布莱恩,是首尔延世大学的研究生。他问我从哪里来的。

「一个叫做惠山市的地方。」我平静地说,说话的口气犹如每一个人都应该知道惠山市在哪里,然后愉快地看着他抓自己的下巴。

「惠山市,惠山市,」他喃喃自语。他试着在想惠山市在地图上的哪里。「怪了。我很熟这个国家啊。」

「在北方,」我说。「靠近中国。」

他一脸讶异地看着我。「你是开玩笑的吧。」我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北韩人。

他说自己是从威斯康辛来的。他看到我一脸茫然的表情。「在美国。」

后来,我们那天晚上就一直都在聊天。我很讶异他对所有事情都持开放性的看法,同时也非常地诚实。他讲话直率,不会避重就轻。他不会心存戒备,也不重视社会地位的差别。我可以非常轻松自在地跟这个陌生人相处。一开始,我对他也都很诚实,直到那天晚上要结束的时候才说了谎。我是个傻瓜,居然自己挑起了年龄这个话题。

「是喔,那你几岁?」他笑着说。

「二十五。」我立刻下意识地撒了谎。我又突然重启了那个计算所有利弊的自私模式。这跟我多年以来习惯就自己的身分去说谎也有关系。我故意少讲个几岁,让自己对他更具吸引力。我并没有什么罪恶感,而且也没想到我们会再见面。

我没料到布莱恩会打电话给我,没料到我们会开始约会,而在那次聚会的几个月之后,我们开始正式交往。当初的小谎现在可不能等闲视之了。我不停搪塞,不跟他说我真正的年纪,直到有一天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得要把这件事情做个了结。

「布莱恩,我得跟你道歉,」走在大街上时,我对他说。「我骗了你。我不是二十五岁,我是二十九岁。」

「喔,」他疑惑地看着我。「我不介意啊。但我要你知道,你永远都可以对我说实话,我不会批评你。」

布莱恩是第一个对我展露出不受拘束的智慧的人。他幽默,对世事充满怀疑,不视任何事情为理所当然。这让我也开启了自己不受局限的思考方式。他让我知道,外界的人都很在乎那些在北韩里面受苦的人,而且他们也都对北韩里面所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他的态度,让我得以勇敢地去面对南韩人对脱北者惯有的偏见─脱北者在美国绝对不会遭受同样的待遇。在我所认识的脱北者当中,多数人都隐瞒起自己的身分,因为他们害怕被视为低下阶层。要是我也这么做,那我就太可恶了。如今,我的家人都已经平安地跟我待在了一起,因此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但布莱恩也让我看见了另外一个自己没有预想到的问题。我要面对的不单只有南韩人的偏见而已。我也得改变一些脱北者的观念,而其中有些人的关系跟我很亲密。

母亲跟敏镐知道我谈恋爱了。他们想要见见这个男性,而且他们不懂我为什么一直在回避,甚至连名字都不愿意跟他们说。随着我跟布莱恩的感情关系越来越深厚,我意识到也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了。到最后,我决定震撼疗法是最好的治疗方式。

因此,在一间餐馆内,我把布莱恩介绍给了母亲跟敏镐。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北韩文宣里那可恨的豺狼美国佬。我们沉默地坐下。我那通常斯文有礼的母亲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她跟我弟弟动弹不得,一脸遭人冒犯的神情。我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北韩有一句众所周知的俗话是这么说的:「如同豺狼不会变成绵羊,信奉帝国主义的美国人也不会改变他们贪婪的天性。」我负责帮双方翻译。在一顿折腾人的晚餐匆匆结束以后,布莱恩在不失礼的前提下,尽快找了一个藉口离开。敏镐持续不说话,只盯着桌子看。母亲只自言自语地说了一件事:「我活太久了,我太老了,没办法承受这种鸟事。」

后来,敏镐跟我坦承,他一看见布莱恩,就觉得这人教他生厌。他说,布莱恩是个美国混蛋。

虽然母亲跟敏镐觉得受到了冒犯,但我并不觉得他们可怜。我觉得布莱恩更可怜,他斯文又和善,根本没做错任何事情,却必须忍受他们的蔑视。但我知道,为此跟母亲还有敏镐大吵一架并没有任何益处。他们离开北韩不过几个月而已,有些信念不会在一夜之间就改变。

慢慢地,我开始公开捍卫脱北者,也提到了北韩对人权的侵害─先从脱北者团体的聚会开始,接着是小型的公开演讲,然后上了一个崭新的电视节目,节目名称叫做《现在就让我来认识你吧》。这个节目的来宾都是脱北者当中的女性。节目会安排这些女脱北者穿上色彩鲜艳的新衣服,以摆脱北韩人在大众认知中那衣衫褴褛又值得怜悯的形象。这个节目深深影响了南韩人对脱北者的观感。

我开始深度思考人权的问题。在北韩的压迫者与受害者之间的区别之所以会如此模煳,其中一个主要的理由,就是那里没有任何跟权利有关的概念存在。要意识到自己的权利遭受了侵害,或者你正在侵害他人的权利,那你首先得要知道你有自己的权利,以及瞭解权利是什么东西。但因为缺乏能够跟世界上的其他社会去比较的资讯,因此在北韩的社会里就不存在这样的认知。这也是为什么多数人离开北韩是因为饥饿或惹上了麻烦─而非他们渴望自由。许多躲在中国的脱北者甚至不想前往南韩─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对祖国的背叛,也是对伟大的领导人遗训的背叛。如果北韩人民能够意识到自己拥有的权利,包含了个人的自由以及民主政治的概念,平壤政府的所作所为就会曝光。百姓会意识到,在这个国家里面,只有一个人享有完整的人权,并且乐在其中─姓金的统治者。在北韩这个国家里,只有统治者一人享有以下的权利:思考自由、说话自由、行动自由;在未经审判的情况下,不会被刑求、监禁,或是处决;拥有良好的医疗照护及充足的食物供给。

巧合的是,在我思考这些事情的同时,发生了一件没有一个脱北者能够意料得到的事情。

二○一一年十二月十七日晚上,母亲跟我正在看电视,新闻忽然报导了「亲爱的领导人」金正日亡故的消息。悲痛欲绝的北韩新闻主播说,金正日因为一生都奉献给了人民,因此导致「身心皆操劳过度」,最后死在私人列车上。

我震惊地把头转向母亲,我们在欢唿。她举起了手掌,跟我击了掌。玉姬立刻就打了电话来,我们想要庆祝,天真地以为北韩将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我们都不敢相信。他才七十岁,我们以为他至少能再多活个十年。在平壤,有一整座研究机构都在致力于延长他的寿命。他得以享有世界上最顶级的医疗照顾,也能享用最好的食物。他所食用的每一颗稻米都经过检验,不能忍受有一丁点的瑕疵。

然而几天过后,我们的心情就变差了。我们看见了影片:大众被迫为这个冷酷无情的暴君落泪、哭号。金正日是一个非常糟糕的统治者。面对北韩歷史上最大的灾害之一:大饥荒,他几乎没有任何作为。然而,从他个人的观点来看,他做得非常成功─他一直都享有无上的权力、他平静安详地死去,也把统治的权柄交到了他最小的儿子金正恩的手中。

布莱恩为我的人生带来了稳定的基础。我觉得很安定,也比较不会心烦意乱;我专心向学,开始在课业上获得了自信,特别是英文。我持续为脱北者发声,接着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情。经过了全世界的海选,我获选在TED大会上发表演说。(TED三个字指的分别是技术、娱乐、设计。TED每年都会举办大会,将一些有趣的想法呈现给广泛的听众知道。)二○一三年二月,我飞往加州,要在一大群观众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

让我觉得吃惊的是,那场演说获得了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极其正面的回应。其中有一些最为振奋人心的讯息来自中国。我爱中国,但中国却也为我带来了不少苦难。许多人表示他们觉得很丢脸,自己的政府居然会协助北韩政府追捕脱北者。我也收到了一些愤恨的讯息,指称我是叛徒,还有其他更糟的形容词。布莱恩一笑置之,也建议我无须认真看待。

同年,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受邀前往纽约,跟一些从北韩集中营里倖存下来的脱北者一起,在联合国北韩人权调查委员会的面前作证。在委员会裁定北韩违反人权以后,国际舆论譁然,使得平壤政府终于注意到了我。中央通讯社以它一贯的独特方式,发表了这样的言论:「总有一天,这个世界会认清这些……罪犯的真面目。在西方世界明白自己竟然邀请了这些恐怖分子(去作证)以后,他们将会为此感到无地自容。」

在这些恫吓言论的背后,我感受到了他们的恐惧。纵使独裁政权都看似坚不可摧,但它们总是外强中干。跟民主国家不同,他不是先让众人在广泛斟酌与讨论之后,才来决定要怎么做。这些国家的独裁统治者总是任性妄为,透过恐怖手段去统治百姓,所有的事情都是他说了算。即便如此,我认为金正恩的独裁政权仍旧稳固,不会在一时半刻之间土崩瓦解。很不幸地,如歷史学家安德列.兰科夫所说,一个不惜杀害众多人命,只为巩固自身政权的政府,往往都能执政很长的一段时间。

那么,这个苦难什么时候会结束呢?有些韩国人会说要等到统一以后。虽然这是我们这些住在国界两边的北韩人的梦想,但是在经歷了超过六十年的分裂以后,再加上双方生活水准的巨大差异,因此许多南韩人都对这样的未来感到惶惶不安。但当我们在等待奇迹发生,在等待一个全新的、统一的韩国诞生之际,我们不能够只是毫无作为。如果继续这样下去,那些被拆散的家族的子孙,将于再次碰面时,以陌生人的身分相见。统一的日子一定会到来,而在统一来临以前,如果住在北韩跟南韩的百姓之间,能够至少有点接触;如果政府能够允许休假的时候去拜访故乡的亲戚,或允许他们参加甥侄的婚礼的话,也许届时因统一而引发的纷乱,就能因此降低一些。我们最少要确保能够让脱北者知道,在赌上一切逃离祖国以后,他们不会因此而跟被留下的亲友失去联系;让他们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人支持他们这么做,也希望他们能够平安、顺利;让他们知道自己在跨越国界的同时,有许多人的信念跟他们同在。

在经过了这些事情以后,我的曝光率大幅增加,使得母亲再也不能无视我跟布莱恩在交往的事实。他一直都很支持我。不只如此,因为我的努力,所以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从而改变了她跟敏镐的观念。因为我的缘故,大环境逼迫他们要用更具国际性的观点去看待自己的人生。慢慢地,他们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更广大的世界里的公民,而不是来自北韩两江道里的一个小地区的难民。

然而,要让母亲接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对她来说可是要跨出很大的一步。在我告诉她这则消息时,她的态度显得既安静又宽容。

「妈,布莱恩跟我求婚了。我希望你能够祝福我们,因为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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