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九月,我考取了韩国外国语大学,来年春天开始在那里进修汉语及英语。敏镐有了一间自己的公寓。母亲也在找工作以资助我。她先前在北韩曾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在惠山市政府局处内工作─如今到了首尔,她也只能从零开始,因此她接下了一份工作:在一间小型汽车旅馆里当计时清洁工。旅馆提供食宿,每个月有一天的休假。她年纪已经开始大了,而且也不习惯重度体力劳动。工作不到几个星期,在换床单的时候,她的椎间盘忽然突出,导致她在剧痛中倒下,而且在那件事情之后,很快就得去医院动手术。
母亲勇敢面对南韩新生活的尝试因而停滞。更惨的是,她还得看着敏镐也陷入了同样的挣扎。
住在南韩的北韩人有两万七千人,这些人以往在北韩所过的日子可以分为两种:第一种人经常饿肚子,又会遭受国家的迫害,因此日子过得很悲惨;第二种人则是应付得还不错,所以日子还算过得去。第二种人调适得很快。对他们来说,新生活固然充满挑战,但日子过得一定比以前还好。而对第一种人来说,在南韩的生活非常令人力不从心。面对南韩的生活,他们不免经常怀念起过往的单纯跟秩序:大事都是由国家帮他们做决定,生活也不用过得如此充满竞争压力。
在离开惠山市以前,母亲不但处理好了自己的死亡证明,也留了一些钱在高阿姨那边,因为她觉得自己有一天也许会回去。她开始非常怀念自己的手足,因此每晚下班以后都会哭泣。她开始不停地怀念起鸦片舅舅讲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老故事,或是穷舅舅的艰困生活,或是漂亮阿姨做生意的一些小手段。然后,有一天晚上,她终于说出口了。
「我想要回家。」
「妈,」我就害怕听见她这么说。「不行啦。你知道他们会怎么处理你。」
「我已经准备好要赴死了,」她说,眼神从容地望着空中。「我想要死在家乡。」
「不要这样说啦。」
「我永远都看不到太阳,」她说。当时是冬天,她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得起床去工作,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是为了过这种日子,才来到这里的吗?这种日子没有任何意义,我也没有未来。」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面,我们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了类似的对话。她从不曾怪罪我说服她离开,但我开始觉得自己犯了一个大错。我冒了极大的风险,以我们的性命为赌注,还耗费了许多的精力跟金钱,来让我们全家能够团聚。但虽然我是一片好心,母亲却因而过得很凄惨。她现在进退两难:她想回家,但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她势必又将再次跟我分离。
一开始,我鼓励她要有耐心。我说,要适应这里的生活不容易,但她一定能够办得到。只是需要一些时间而已。但在她开始说自己想要死在北韩时,我就知道自己要正视这个问题了。
我沉重地告诉她,如果她真的想要的话,我会帮助她安全地回到那里。接下来的几个礼拜中,我权衡了相关的风险。真没想到,在经歷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现在居然在想办法,要试着引导母亲一路回到北韩。但如果她都已经决定好了,我又能怎么办?
比起我们经过漫长的旅途才到达首尔,要回到北韩,相较之下就没这么困难。以南韩观光客的身分,我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去到长白县的边境处,然后我可以雇用一名仲介带她渡江。但她得要确定─百分之两百的确定─自己回去以后,有办法抹消掉曾经离开北韩的所有事证。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毫无睡意,眼睛盯着首尔上方那层米黄色的天空。我真的要这么做吗?
「妈,」我隔天说。「如果他们发现你曾经去过中国的话,他们就会逮捕你,然后痛打你。如果他们发现你到过这里的话……」不需要再多说些什么,我们都知道下场会是怎么样。我看着她的眼睛。「我必须要确认你的计画会奏效。」
「没问题的,」她说。「我清清楚楚地知道应该要去贿赂档案局里的哪个官员,而且他一定会同意。接着,你的漂亮阿姨会帮忙我搬到一个新的城市去。没有人会知道我曾经离开过北韩。」
看来就是这样了。敏镐对这件事情非常不开心。他跟我们的妈妈一样非常想念家乡。他有自己的麻烦要去调适,而同时他也不想失去自己的母亲。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以内,我开始规划她的行程。但当我试着要跟她讨论确切的日期及可行性的时候,她变得沉默而心不在焉,彷佛心事重重、心烦意乱。
与此同时,我也在试着说服敏镐去尝试考大学。他焦躁不安,对现况感到不满。我很怕他会去做出犯法的事情。虽然走私在北韩也许犯法,但只要员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么在不公开的情况下,社会大众就会认定走私就跟做生意没两样。但南韩的社会可不会容许这种行为。敏镐对这个主意很恐惧,每次我只要提到这件事,他看起来就会变得很低落。由于北韩的教育毫无任何意义,因此他的学识落后同龄的人许多。我要他花个一年的时间考虑看看。
他已经在工地找到了一份工作。他以一如既往的顽强去面对,工作非常卖力,因此没几个礼拜就升任了组长的职位。然而,在六个月过后,他辞职了。他告诉我说,如果他不做点什么去改变的话,他这辈子就会全部虚耗在建筑工地上。他会试着去报考大学。听到他这么说,我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头,也为他感到开心。不久之后,又传来了更多的好消息。
「我不回去了。」母亲有天早上忽然这么说。
我之前就觉得她心有疑虑,因此就没再多说些什么,只希望那些疑虑能慢慢深入她的内心。
「我会非常非常想念你跟你弟,」她说。「虽然我能够见得到你那些阿姨、舅舅,还有他们的孩子,但是我会更想念你们,那个痛楚会比现在还要强上一倍。」那天晚上,她在我的公寓里过了夜。后来,在她出去工作以后,我抱头痛哭。我应该感到欣慰,但我却不能因此而忽略事实:我害她此生都要经歷失落跟悔恨的痛苦。我很强烈地感受到,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二○一一年九月,母亲跟敏镐已经在首尔过了九个月的自由生活。正当我以为他们都已经开始安定下来,也适应了他们的新生活时,却又发生了另外一个事件,差点害我们又要骨肉分离。
敏镐又重新开始跟自己的未婚妻允智联络,经常会打电话给她。他还没有放弃她。在多次聊天以后,敏镐成功地说服了允智过来南韩跟他相聚,也跟几个仲介做好了所有复杂的准备,要带着她穿越中国。我并没有阻止他,他知道会面临哪些风险,但他心意已决。
他申请了护照,拿到了中国的签证,然后去中国接她。但在他抵达长白县的时候,她已经改变了心意。她说,她不想给自己的父母带来麻烦。
几天以后,在我第一天上大学时,他打了电话给我。那是个美丽的春日。我正在穿越校园,同时也正在看地图找自己要去上课的那栋教学大楼。
「我人在长白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彷佛我们是在一场梦境之中。「我正在看着江水对岸的惠山市。」
「你不应该太靠近那里,说不定会有人认出你来。」
「姊,真的很对不起,但我还是要跟你说,我要回去了。」
「一点都不好笑。」
「我今天把头发剪了,把牛仔裤也丢了,然后买了一条看起来就像北韩人穿的那种长裤。」
我的血液瞬间凝结。「什么?什么时候?」
「现在。我现在就要渡江回去了。」
我尖叫了出来。「敏镐,你不可以这么做。」
「允智的母亲会摆平所有的事情,我会有如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我试着要集中精神。我得要阻止他。我感觉到整个头开始变得很紧绷。
「敏镐,听我说。一旦过去以后,你就再也回不来了。你想清楚。」
「我在首尔没有未来,」他说。「我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处理好大学的课业。在惠山市,我可以娶允智。我知道该怎么赚钱。」
「你对未来充满不确定,是因为你才刚到不久,世界对你来说依然很可怕。但过了一两年以后,你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他没有说话,我听见他在深唿吸,只要他不想要某件事情发生,他就会这么做。
「敏镐,你是我弟,我不能再失去你一次。你是我们家里的男人。想想妈妈,她会作何感想?我们经歷了一段地狱般的旅程,但我们都还活着。生活很艰辛,但我们一定可以克服这一切。你跟我,我们都还年轻,我们想做什么都可以去做。还记得要到这里有多么困难吗?但我们办到了。你想要把这一切都抛弃掉吗?」
「那允智怎么办?」他的声音微弱又哀伤。
我们三个人都面临了相同的难题。我们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会让我们永远失去自己所爱的人。
「她会没事的。」我转守为攻,直接处理我认为他会这么做背后的主因─他很害怕自己在南韩永远也找不到一个会对他产生兴趣的女人。「这里有很多的女孩子,我有认识一些朋友,我会开始把她们介绍给你,她们都知道你是我的英雄。」
「也许吧。」
「或者我们也可以一起去美国,我们可以在拿到自己的学位以后就去美国。韩国这里有一些不确定的要素,但美国可是自由的国度呢。」
「美国?我没事去那个鬼地方干嘛?」
「我们要做什么都可以,敏镐。我们要去哪里都可以,我们没有任何的束缚。只要有心,我们什么都办得到。」
我们就这样讲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他慢慢地回到了现实。在整个对话的过程当中,我都在绕着一个四方形的地方打转,或聊天或推着脚踏车的学生们不停地从我的身旁走过。
「我经常想起那条沿着江水的小路,」他说。「我怀念知道自己在干嘛的日子。」
「我知道。」
「但是你说得没有错。我会回去,我会再试一次。」
他挂断了电话。我找到一张长椅坐了下去,全身都在发抖,感觉自己像个差点让飞机坠毁的驾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