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南韩先前曾在来寻求政治庇护的脱北者当中发现间谍,因此南韩的规定有了调整,使得我的家人在国情院里接受审理的时间比我的还长。在经歷了三个月的审查后,他们才被移送往统一院,在那里又待了另外的三个月。那几个跟母亲以及敏镐一起被囚禁在寮国的女人跟他们同时抵达南韩。很不幸的是,在歷经千辛万苦到了南韩以后,那个年纪比较大的妇女最后却死于癌症。
在等待的这几个星期之中,我一直都觉得很忧郁,幸好信淑跟我联络,才让我摆脱了负面的心情。信淑就是那个在我人还在上海的时候,因为她从事的是视讯聊天的工作,因而赤身裸体地出现在我的笔电萤幕上的友善女孩。她说,她一直都试着要跟我取得联系,但因为我更改了姓名,因此使得她很难查到我的下落。在我抵达首尔以后不久,她也过来了,我听了觉得非常兴奋。我邀请她来我家。但打开门的时候,站在门外的女孩却是个陌生人,不是我曾经在视讯聊天时看到的那个人。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海:是陷阱。脱北者的社群中有不少传言,说我们这些脱北者当中,其实潜藏了保卫部的间谍以及杀手。
看到我一脸困惑,她觉得很有趣。「是我啦,信淑啊。」她拍了拍手,同时大笑。
我认出了她的声音。她解释说,自己花了两万美元动了全身整形手术─眼睛、额头、鼻子、嘴唇、胸部,全部都整了。她的南韩男友没有办法接受她的改变,因此选择跟她分手。
在我告诉她,我把自己的家人也从北韩救了出来以后,她眼中的神采便随之黯淡了下去。她变得安静又忧伤。就像我一样,她也很想念她的家人,想念到心几乎都要痛了。她说,她也想把自己的家人救出来,但她很害怕后面要承担的风险。她的遭遇远比我的还要凄惨许多。就跟许多北韩的女性一样,信淑被假装成自己是仲介、能够帮助她逃离北韩的男人们给骗了,因而被卖到了中国。她觉得自己很幸运,是被卖到了成人视讯聊天的产业里去,而不是被卖作贫困中国农夫的新娘。这件事情让我觉得很羞愧。十八岁的时候,我曾经认为生命中最糟糕的事情,就是嫁给住在渖阳的根秀。明明他其实家境富裕,而且个性无害。
在母亲跟敏镐要从统一院出来的一星期以前,我决定要跟金好好地谈一谈。这件事情我已经拖了很久了,我不想再继续拖下去了。我的家人将要加入我的生活之中。我的人生将要展开一个新的篇章,而我知道金不会出现在这个新的篇章之中。由于过往的经验,因此我的个性很实际。我不会当个浪漫的傻瓜,期待他会违抗自己双亲的意愿来娶我,而我也不认为他会这么做。他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会让家人不开心的事。苦苦思念旧爱的桥段只会出现在电视连续剧的剧情里,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现在的首要之务,就是帮助母亲以及敏镐调适新的生活。我得要继续前进。
「我觉得我们之间不会有未来。」我对他说。我猜,在我今天晚上到了他的公寓以后,他就从我说话的语调之中猜到了几分。
在一段漫长的沉默以后,他说:「我知道,你说得没有错,我家里那边会很难处理。」
我们在他的公寓里头坐了一会儿,其间只是隔着沙发彼此互望,同时聆听着城市的声音。我没想到自己会这么难过。真的很可惜。我们非常喜欢对方,彼此也互相尊重。他刚从健身房回到家,身上穿了件能够突显身材的运动衫。他是一个俊美的男子,也很仁慈。但他的未来却紧紧地连结着他的过去,以及他的家庭,我也是如此,而这意味着我们的命运是分开的。
「看来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如果不想要哭出来的话,就得速战速决。
「是啊。」他说。
我温暖地对他笑了笑。「让我们以朋友的身分分手吧。」
我们彼此拥抱,我在他看见我崩溃之前离开。
两天以后,我站在地铁站楼梯的最高处,焦急地等着母亲跟敏镐。现在是二○一○年的八月了,距离长白县那时的戏剧性会面已经快要满一年了,距离我最后一次在寮国看见他们也已经九个月了。一看见他们,我就立刻三步并两步地跳下阶梯,投入他们的怀抱。他们终于自由了,他们成为了南韩的国民。我现在担心的是,他们有没有办法适应这种「自由」。
「你之前跟我说,只要两个礼拜就够了,」这是母亲提到的第一件事。「要是我早知道要拖这么久,而且过程还这么痛苦,我怀疑自己当时会不会答应过来。」
「唉唷,我们现在全家都在一起了啊,」我说。「这才是最重要的嘛。敏镐,看看你。我最后一次看到你时,你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现在的你太胖了啦。」事实上,他看起来健康多了。
「少来了,」他说。他露出牙齿对我微笑,我在他身上看到了父亲的影子。「我饿了。我们去吃东西吧。」
他们对眼前所有的一切都感到好奇。地铁在靠近市政府的繁忙区域把我们吐了出来。他们的所有感官,都遭受到这座世界上最现代化的城市里的影像跟声音所袭击。首尔被争相吸引众人目光的招牌所照亮,而发光的宣传广告则是设计要来完成勾引及诱惑路人的任务。街道上车子的数量完全超乎北韩人的想像,群众往四面八方移动,这些都是过着现代化生活的韩国人。母亲虽然听得懂他们所说的话,但是他们所追求的时尚、他们的生活态度,以及他们对数以千计的各色人种自由自在地跟自己一起过日子一事所表现出来的泰然模样,都跟她所知道的世界有很大的冲突。放眼望去,到处都是一大片忙碌、繁荣的景象。
我也邀请了玉姬一起来跟我们享用由牛骨熬成的「先农汤」。?
「妈,多吃点。」我说。我很担心,因为她看起来很虚弱。我原本预期她在从统一院出来以后看起来应该会更自在也更健康。
「大部分时候,我都因为压力太大,所以吃不下饭。」她说。
我们尽情谈天,直到餐厅休息为止。我好开心,我不停地握住他们的手。我已经有超过十年的时间,都在幻想着这一幕的上演。
母亲在这个已开发的世界里过的自由日子的头几天,都在试着理解一连串惊奇的小事物。她努力试着要跟上时代的脚步。东大门是一个着名的夜市景点,那里有很多小吃的摊贩。我们到那里以后,我用自动提款机提领现金,母亲看得都呆住了。「我完全不懂那个东西是怎么运作的,」她说。她猜想,有一个非常非常矮小的出纳员蹲在墙里面的一个小空间中,用很快的速度在算钱。「好可怜,要待在这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地方。」
「妈,」我开始大笑。「那只是一台机器啦。」
我给她的那张旅游卡也让她觉得很困惑。上了一辆公车以后,她照着我的动作,把卡片刷过读卡机,然后就出现了一个机械式的女性声音说「换乘」(转乘),意思就是说车资已经付了。
「我需要回答她吗?」母亲大声地问我。
后来,在街上的时候,她问我,她在街上不停看到的那些孩子,是不是加入了类似北韩的社会主义青年同盟的组织。
「不是啦,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他们彼此之间会敬礼,像这样。」她举起自己的手心。
「妈,那叫做‘击掌’啦。」
有一天晚上,我们吃完晚餐以后在逛街,她说:「看来不是全部都是假的嘛。」
「什么东西,妈?」
「这些车子啊。这些灯光啊。我在非法的南韩电视连续剧里看过这些景象,但我一直都以为那是宣传用的。在拍摄的时候,他们一定是把整座城市里的车子全部都集中到一条街上。」她摇了摇头。「真是太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