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自己的公寓有如开始在身旁旋转。我的手紧紧地抓住电话，紧到指甲陷进了手掌之中。
「你说什么？」
「这里是他们用来关外国人的地方，」敏镐说。「这里比琅南塔的监狱大多了。」
又一次陷入了那个梦魇之中，我被直直地扔回了黑暗里。我的嘴唇开始颤抖，但弟弟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他说话的语气彷佛是在形容一间自己刚开始就读的新学校。
「里面有白人，也有黑人，什么人都有，但就是没有当地人……」
「这是谁的电话？」
「我在牢房里认识的中国朋友，」他低声说。「持有手机是违反规定的。」
我用手扶住自己的头。「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人不是在南韩的大使馆里？他们的人跟我说隔天就会去接你了。」
「大使馆？我没有看到过他们的人耶……」
敏镐解释说，在我离开了以后，那些官员就把他、母亲跟其他人都带去关在一楼的牢房里。原来他们人就被关在走道尽头那些发了霉的混凝土牢房中。几天以后，他们就被带到了彭东监狱，母亲也被关在那里的女子区中。敏镐说，自己已经有好几个礼拜没看过太阳了，他的肤色现在变得非常白。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开心。我很敬佩他承受肉体的不适或困苦环境的能力。我后来才知道，他真正难以适应的，反而是那个瑰丽的世界带给他的压力。
「这里有两个南韩人。其中一个因为贩卖安非他命，被判五年徒刑。另一个人，是在寮国跟人有了生意上的纠纷。在他们知道我们是从北韩来的以后，他们就用自己的钱，从外面买了食物来要给我吃，也送了一些去女子监狱那边，给妈妈还有其他人享用。他们已经在这里关了很久了，但是他们都会鼓舞我。他们叫我不要担心。他们说很多北韩人都曾经关在这里过，后来就都被送到了南韩大使馆去。姊，这是正常的程式。不用担心。我们会没事的。」
敏镐说，这间牢房里除了他跟他的中国朋友以外，还有两个人，一个人是从英国来的，另一个人则是从迦纳来的。那个英国人因为持有大麻而被判处长期徒刑。他的名字叫做强，是一个非常亲切的人。
「姊，猜猜看怎么了？我开始学英文了耶！」
一听到这句话，我的水库就洩洪了，我哭到眼泪鼻水直流，边哭边说：「等你到这里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说英文了。」
纵使身陷囹圄，敏镐依然用他独有的方式在享受探索新世界的乐趣，他从最底层的地方展开自己的探索。我非常钦佩他。虽然可能要在监狱里关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他仍不让这样的处境击倒自己。他正在面对未来，准备进入人生的下一个阶段。
至少我现在知道，为什么那个初级外交官当初会匆匆驶离现场了。他故意骗我，我的家人一两天以后就会出来了。他知道这些程式，但却不希望我继续留在那边惹是生非。不过，我依然有理由期望他们的苦难很快就会结束，然后他们就可以迎向快乐的人生。如今回想起来，纵使是那个曾经对我大为光火的寮国移民办公室主任，都从来没有提过说母亲跟敏镐可能会被送交到北韩大使馆，或遣送回中国去。
母亲跟敏镐在永珍的彭东监狱又关了两个月，然后，一如敏镐的朋友们所预料的，他们被送抵南韩大使馆。他们又在那里待了三个月。他们跟其他北韩人一起待在一间大使馆管辖的收容所里，等待寮国政府缓慢地审理他们的离境事宜。
终于，在我从寮国回来超过六个月之后，在二○一○年的晚春，我接到了首尔的国家情报院打来的一通电话。电话另一头的那名特务跟我说，在他们正在审理的一群已经抵达南韩的北韩人当中，有一个女人自称是我的母亲，还有一个男人则自称是我的弟弟。
在听到这些话以后，我紧绷的情绪终于得以放松；再加上那个特务说这话时，那宛如例行公事般的死鱼口吻，逗得我止不住地咯咯笑了起来。我试着跟他道歉，但他了不起地说：「没关系，不急。你一定觉得如释重负吧。」
他们已经到了。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