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梭外交

穿梭外交

我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我脑中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一定是某种荒谬的误会,或者我可能被带进了错的房间。

我看了看四周的每一个官员。他们都在看着我。「为什么我会是罪犯?」

「那些北韩人非法进入我们的国家,」她说。「所以他们是罪犯。而你帮助了他们。」

从我们的车停在这栋建筑的外面开始,我就一直感受到体内有股濒临爆发的怒火。因为我猜,他们一定是想要在我们得到政治庇护之前,再扒我们一层皮。但在听见自己的家人被贴上了「罪犯」的标籤之后,我爆炸了。

我大叫。「罪犯?他们才不是罪犯!他们是杀了人吗?抢了人吗?我在这个国家里遇到了很多抢匪,这些抢匪全部都是员警!他们是来寻求政治庇护的难民。」

我不应该失控的,因为我再也没有办法静下心来思考。

那个女主任一脸镇定。

「他们是非法入境的,我们不能忽略掉这点,而你帮助了他们。」

我试着要冷静下来,但我却依然愤怒。「这是我第一次到寮国来,我只是想帮忙这些人获得政治庇护,我不是靠这个赚钱谋生的,我不是仲介。」

我胸口感觉到一股恐惧带来的刺痛。刚刚爆发的时候,我有说出「家人」这个字吗?我不确定。我到这个时候才想起了担任员警的朴先生给我的警告: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跟母亲还有敏镐之间有亲属关系。如果这个女人知道我也是北韩人的话,我就会失去南韩护照所能带给我的保护。

「我们知道你是初次造访这个国家,」她说。「但你依然是个罪犯。」

如果当时的我脑袋够清醒的话,从我如今对寮国的官僚制度的瞭解,我就会猜想,她大概只是想要我认罪,然后付罚款了事。但由于我拒绝接受母亲一干人被视为「罪犯」,也拒绝承认我是帮助他们的「罪犯」,因此她就没办法继续往前提到罚款的部分。而我此刻开始激怒她的这些行为,显然不会为眼下的情况带来任何益处。

「你可能要坐牢。」

「我只是一个志工而已,」我说,同时拿出电话。「我要打给南韩大使馆。」

「你谁也不能联络。」

她手指朝其中一个官员比了一下。他朝我走来,从我手中夺走了电话。

「这里是寮国,」她说。「你们的大使馆在这里没有任何的权力。」

刚刚拿走了我的手机的官员现在也要求我交出护照。我没有其他选择,只好交给他。

那个女人用寮语跟其他人说了一分钟的话,然后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明天早上过来这里,我们得要再聊聊。」

我回到了其他人原先等着的地方。他们都不见了,他们的包包也连带消失,只有我的背包还孤单地留在现场,宛如是在恐吓我。我立刻回到刚刚那间审讯室里。

我又一次大吼。「你把他们都带到哪里去了?」

「带去一间旅馆,」那个会说中文的官员说。那个女主任背对着我。「现在这边已经没你的事了。」

我下了楼,移民办公室里的大厅空无一人。现在是午休时间。服务台里没有人,服务台的两侧各有一条长长的走道。确定四下无人以后,我偷偷潜进其中一条走道,接着一间接着一间地探看走道里的房间。在第二条走道的尽头有一排牢房的铁门,只有一间是打开的,剩下的门全都关了起来。我往里面窥看,那里很冷,而且闻得到潮湿的混凝土味。墙壁因为长了霉而发黑,天花板低矮,关在里面的人根本就站不直。这些牢房简直就像关牲畜的围栏一样。他们应该不会在这里面吧?那些上了锁的门背后没有任何的声响。

我不敢大喊欧妈耶!敏镐耶!免得被楼上的人听到。?

外面的天气很热,因此街上看不到任何行人。我看见一排摩托计程车正在等着要载客。比手画脚再加上英语,我请一个司机载我到南韩大使馆去。几分钟以后,我先看到了南韩的国旗,然后就看到了大使馆,但门口的警卫要我午休时间结束以后再过来。

我沿着街道往前走,想找看看有没有哪个地方可以坐下来。我躲到树荫底下,这里凉多了。然后,就在我的左手边,在街道的另一头,我看见了一面让我二度张望的国旗。南北韩的大使馆距离彼此不过几公尺而已。同一天,我第二次感受到自己处在一个古怪的情境中。东西德很早以前就统一了。南北越也是。为什么世界上就只剩下我们的国家还必须承受这种怪异的分家,而不能早早就统一?为什么我的家人要为这样的分家付出代价,在这一个遥远又不友善的国家里受苦受难?我呆呆地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心里想着我这一生就是卡在这两面国旗之间的距离当中。

「欢迎你过来,」那名领事说。「我们这里不常有韩国人来。」他请我进去一间会议室。

我解释说,自己是从琅南塔那里过来的。我本来带了五个人一起来,但那五个人现在都被永珍移民办公室里的人拘留了。「我们原本预期是要直接过来这里。」

「没错。」他摸了摸眼镜下方的鼻樑。「我们有接到琅南塔移民办公室的消息,说有五个北韩人正在往这里来。但你跟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我一个月前有打过电话给你。你还记得吗?我当时告诉你,我的家人被囚禁在琅南塔。你说你会处理这件事情,同时要我离开这个国家。」

「喔。对。」他有点讶异地看着我。「你没有离开啊?真没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而且你只靠自己吗?就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了不起。真的。」

他说话的语气像个觉得无聊的叔叔,明明对孩子的图画一点也没兴趣,却要装出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他们的人告诉我们,说你今天下午会过去移民办公室那边,」我说。「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我没办法想去就过去,得等到他们打电话叫我才能过去。」

「但他们拘禁了五个北韩人耶。他们把我的护照跟行动电话都拿走了。他们真的可以这么做吗?」

「我们在这里没有任何的权力,我们不能指使他们该怎么做,不过我们会想看看有没有办法可以知道目前的情况。」

在这趟旅途的每一个阶段当中,每当我以为自己看见希望,失望就会稳稳地驻扎在我的前头。在我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我把母亲跟我提过的事情告诉了他─几天以前,有一群共十二个北韩人遭到了逮捕,并在她跟敏镐昨天出狱之前被关进了琅南塔监狱。「但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件事情才对。」

「不,我不知道,」他说,彷佛我告诉了他一个虽然听起来很疯狂但却千真万确的事实。「我会去查这件事情。」

我在想,在这个国家各地的监狱里,不知道关了多少北韩的难民,都在等待这个男人做点什么事情。

隔天早上,一名初级外交官陪同我到永珍移民办公室去。以现在的角度来看,这实在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那次的会议给人一种两个国家在开高峰会的感觉。这场会面在一间一旁竖立着一排各国国旗的大会议室里进行。隔着一张抛光的长桌,我们面对着五个穿着制服的移民办公室官员,其中也包含那个女主任。

她坚持会议中要使用寮语交谈,而且也不肯改变她的态度:我因为协助了非法入境的外国人,因此而触犯了法律。如果不支付法定罚款一千三百美元的话,我就得坐牢。

「她真的很气你,」我们暂时离开那间会议室时,那个外交官低声对我说。「她说你非常没有礼貌。」

我明白自己犯了一个策略上的失误。如果我是带着一颗后悔的心情回来,并且跟她道歉的话,她可能就会饶过我,但事情已经发展到了另一个地步了。由于我带了一名外交官员回来,因此整个事态便因而向上提升了一个层级。

我拿出自己的皮夹给移民办公室的官员们看,并解释了我目前的困境。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那天,狄克知道我身上的钱不够买坐回首尔的机票以后,就给了我八百美元。这些钱只够让我买一张单程机票。那个女人拿走了所有的现金,然后就把护照跟手机还给我。

「别再以这种身分来到我们的国家,」她说。「否则,你就会以仲介的身分被关进大牢。不过……」她的脸上露出了我此生看过最虚假的女性笑容。「欢迎你来观光旅游。」

我想甩她一巴掌。

「我们帮你把签证的时间延长了二十四小时,」她说。「如果到了明天的这个时间,你人还在这里的话,我们就会立刻逮捕你。听清楚了吗?」

「我也很想立刻就离开你们国家,」我说。「但是我根本没有钱买机票。」

她抿起了嘴。意思是那跟我可没关系。

要离开移民办公室的时候,那名韩国的外交官跟我保证母亲、敏镐,以及另外三个北韩人明天就会被送到大使馆去。在那之后,他们就可以离开这里,前往首尔。他说,大概只需要个几天吧。

人们常说,人会去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东西,而我真的很想要相信这个消息。听到这件事让我非常的开心。我再三地感谢他。当然,在那当下我应该要多问他一些问题,以判断他说的话是否值得相信,但另外一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让我分了心。

「我身上连一毛钱都没有,没办法买机票离开这里。我可以先跟大使馆那边借一点钱吗?」

很可惜,他边说边上去自己的车,借钱给国民并不在大使馆的政策当中。

我傻傻地再次跟他道谢。因为家人即将脱离这一切的苦难,因此我满怀了感激的心情。直到几分钟以后,又一次孤单一人站在街头的我才意识到,他是在知道我身无分文且无处可去的情况下开车离开的。我后来得知,根据国际法的规定,大使馆有义务要保护并帮助自国的国民,我非常难以理解在永珍的南韩大使馆的行事态度。

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以为自己要露宿街头了。我才刚把手机开机,电话立刻就响了。是狄克。我开始猜想他该不会是神仙还是什么的。在我用蹩脚的英文解释了目前的情况以后,他便提议要多给我一些钱,但我拒绝了他。他已经给了我太多了。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我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晃了一阵,但我知道自己只剩下一个选择─跟金借钱。要开这个口很难,比跟狄克开口还难。我有我的自尊,我不想让他觉得我贫困又绝望。这件事情也象徵了我跟他之间的鸿沟。我害怕自己拒绝不了他的好意。他透过转帐的方式把钱给了我,我再次强调自己是跟他借,我一分一毫都会还给他。

我在隔天早上离开寮国。

时间是十二月的第一周,白天。我从亚热带回到了明亮、冻人的首尔。蓝天高挂,天气寒冷,冰晶如羽毛般出现在我的公寓窗户的内侧。我立刻得要添购些衣服。因为我把自己冬天的服装都给了那个满脸困惑的昆明计程车司机。

当天晚上,我蜷缩着身子,待在金在江南区的公寓里。我的手里捧着一杯咖啡,身上穿着他的针织毛衣,边听爵士乐边描述我的冒险旅程。不知怎地,这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自己忽然间又回到了另一个温暖、安全的宇宙之中,看着从未离开过这里的金。他凝望着我,试着要明白我经歷过了些什么样的事情。他长久无语,困惑地不停摇着头聆听我们遭遇到了一连串的灾难,却又幸运地扭转颓势、化险为夷。他也对狄克.史托普印象深刻。

「在那样的地方和情况下,」他说。「却能遇到那样的人?老天,你真的是超级幸运。」

「能够拥有你,我也很幸运。」我说。

我们在听的那首爵士乐曲演奏完了。房里充满了沉默。

我离开的时间比自己原先预期的还要长─两个月─因此我错过了大学的入学考试跟面试,得等上一年才能再次申请。我其实没有很介意。我心想自己接下来会忙着帮母亲还有敏镐去适应首尔的生活。

回到南韩以后的隔天,我打了电话到在永珍的南韩大使馆去。我的心情很正面,想说会听到好消息。电话打通以后,接到了一台答录机,英文语音告诉我依据不同的服务需求可以按下不同的键。我花了一整天把每个键都按过,但电话却怎么也转接不到任何人的手上。隔天跟再隔一天也是同样的情形。不过我并没有很担心,我预计母亲跟敏镐随时都有可能会抵达南韩。而且我知道,一旦国情院开始审理他们的案件,他们就会有好一段时间不见踪影。话虽如此,但我还是希望能亲耳听见在永珍的外交官给我一个明确的答覆。

三个星期过去,他们依然无消无息,我开始变得很焦虑。金告诉我寮国那边做事情向来都很慢,试着叫我别担心。终于,在第四个礼拜时,我的电话响了,来电的号码我不认得。那个号码的前三码是八五六,是寮国的国码。电话那头的声音非常微弱。

「是姊姊吗?」

「敏镐?」

「对,是我。」

「你还在大使馆吗?」

「这只电话是跟别人借来的。你可以回拨吗?」

为什么他讲话要那么小声?我立刻回拨电话给他。他在电话还没响之前就接了起来。

「我人在彭东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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