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高大的白人说了「旅行」这个字。我勉强知道这个单字的意思,但我听不懂他的问题。因为我现在已经跟咖啡屋里的服务生都很熟了,所以就找了一个会说英文跟一点点中文的服务生来帮忙翻译我们之间的对话。
「多数人只会在这里待一到两天,」那个高大的男人说。「你已经在这边待好几个礼拜了,跟我一样。你是来这边工作的吗?我只是好奇而已。」
这是第一次有白人跟我说话。他眼珠的颜色蓝中带白,他那黄沙色正在转灰色的落腮胡很整齐。他看起来比我还害羞。英文考倒我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我作势请他跟我坐同桌,然后打开了手机上的英韩字典功能。
虽然有许多尴尬的笑声跟停顿,但我们缓慢地开始沟通。我告诉他,我是南韩的志工,想要来这里帮助五个现在因为非法进入寮国而被关在监狱里的脱北者。那个男人露出了非常讶异的表情,而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痛楚。我搜寻出了更多字,然后告诉他寮国的政府要求他们支付一笔庞大的罚金。
「多少钱?」他问。
「每个人七百块。美国钱。」
他抓了抓自己的鬍子,然后盯着马路看了一会儿。然后他用一个手势说,在这边等我一下。然后又做了另一个要去打电话的手势。他走到咖啡店的另一头,打了通电话,几分钟以后才回来。我这辈子都没办法想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输了一些字进入我的手机。
翻成韩文以后,这句话是说:我刚刚打了个电话给我一个在澳洲的朋友。跟对方聊过以后,我决定要帮你的忙。
我起了防卫心。为什么?为什么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白人男子会忽然在意起一些他从没有见过面的北韩人遇到的问题?
我试着从他的脸上找出线索。我立刻排除他的动机是要求欢─我认为如果是的话,我会从他的眼神中看出端倪。我猜想,他八成只是想打肿脸充胖子,到头来根本只是讲好听话。我告诉自己不要有所期待。
「谢谢你。」我用英文说。他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怀疑。
他再次用我的手机打字。上面写着:之前在泰国旅行的时候,我遇到了两名北韩的女性,她们所说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我。
他又一次做了手势要我等一下。
我看着他走过马路,走到对街的自动提款机前面。他带着厚厚的一迭绿色钞票回来。
他把好几百张的美元钞票放到我的手中,我非常惊讶。「这些钱是要用来缴罚款的一部分。我明天会再把剩下的部分领出来。」
我在作梦吗?在努力要去理解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同时,我也在试着表达出我的谢意。
在手机字典跟帮忙翻译的服务生説明下,那个高大的男人解释说,他正在进行一场为期两年的东南亚旅行。他本来打算明天要启程前往泰国,但如果我需要他的帮忙的话,他会很乐意留下来,并陪我一起走一趟监狱。
「当然。」我在终于弄懂了他的意思以后说。
他的亲善跟乐于帮忙的心情教我万分讶异。我接着的想法是,如果这个身形高大的男人愿意陪我一起去监狱的话,我就不用自己一个人去面对典狱长了。
「那很好,」他说。「你何不干脆搬到我住的旅馆去呢?那里说话也比较方便。我们早上再一起去监狱。」他非常谨慎地说,而且他说这话的态度会让我不至于误解了他的好意。
我默默地点了头。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晚点可以一起吃晚餐,」他说。「去拿你的包包吧。」
「好。」我茫然地说。
他伸出手来。「我的名字叫做狄克.史托普。我是从澳洲的伯斯那边过来的。」
我握了他的手。我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他转身走开,但我跟了上去。我吞吞吐吐地用英文说:「为什么你要帮我?」
「我不是在帮你。」他害羞地笑了笑。「我是在帮助北韩人。」
我看着他离开。
我走到外面时,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些我在这个国家看见的、被封闭起来的美丽事物,以及我一直觉得自己被阻隔在外的一切,忽然都打了开来。我闻到了树上的茉莉花香,太阳跟壮阔的白云都在庆祝我的好心情,整个世界忽然随之起了变化。
狄克住的旅馆比我原先住的那间好太多了。在他帮我做了这么多以后,我并没有预期他会帮我付房间的钱,但他却付了。如果你跟我一样,长大成人以后就过着对钱斤斤计较的日子,忽然有人对你这么慷慨,你反而会觉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的反应包含了无所适从,除了说谢谢你之外,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他一次也没有要求任何回报。我以前从来没有经歷过别人如此超然的慷慨,我跟他非亲非故,而他也没有欠我什么。如果我们是两个孤单的惠山人偶然在寮国相遇,或是一群长者之中的两个年轻人,那我或许还有办法瞭解这种冲动。但狄克纯粹的好意无关乎年龄、种族,或是语言。我曾想过,也许他富有到钱对他来说根本就是身外之物,但我后来才知道,他其实并不富有。
晚餐时分,我跟狄克还有另外五个人坐同一张桌子一起用餐:一对五十多岁的德国夫妻、一个专门拍纪录片的中年中国女子,以及一个年轻的泰国女人跟她的德国男友。每一个人都用英语交谈。我几乎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但我不在乎。不用再一个人孤单度过,让我觉得很放松。我意识到自己要学好英文,英文是世界的共通语言。那天晚上既自在又愉快,离开首尔以后,我第一次开怀大笑。
狄克跟我租了辆摩托车骑去监狱,我们带了水果、食物和毛毯。
他并不知道监狱里的那位妇人是我的母亲,她的儿子则是我的弟弟,而我自己也是北韩人。但就算他知道了,事情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我想要告诉狄克自己的真实身分。他理当知道。但北韩人长期以来都习惯戴面具,要把面具摘下来对我们来说相当困难。
他负责骑车,我从后面抱住他。路途上,他把车停在自动提款机旁,把要缴罚款剩下的部分的钱都领了出来。
我对人类天性的基本认定都被推翻了。在北韩的时候,母亲教导我说,只有家人可以信赖,相信外人的行为既有风险又危险。到了中国以后,我从青少年时期开始,就靠着自己的狡猾过日子,为了存活下去不惜说谎,隐藏起自己的真实身分。唯一相信别人的那次,我却因而惹上了大麻烦,遭受了渖阳员警的审讯。我不单相信人性自私又卑劣,我还知道很多人根本就是坏蛋─他们藉由摧毁他人的生活来让自己获益。我见过韩裔中国人为了钱,而把脱北者出卖给警方。我认识有些人被人口贩子当成牲畜一样买卖。我很熟悉那样的世界。在人生当中,我所遇到的偶发的仁慈数量少到都残留在我的脑海之中,而我会想:真奇怪,这人居然会对我这么好。而狄克的所作所为,改变了我的生命。他让我看见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面,陌生人之间会彼此互相帮助,只因为这么做是正确的;在那个世界里面的人多数都很热心,只有极少数的人毫不在乎他人的苦难。狄克把我当成家人或是老友看待。就连到了现在,我都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他的动机。但从我遇到他的那一天起,世界就变得不再那么冷漠,我开始感受到别人身上发出的温暖。这件事情似乎如此自然,然而我以前却从来都没有感受到过。
金牧师曾经警告过我,在前往永珍的路上,会有许多的检查哨。这趟旅程要花上十八个小时,过程中还要经过三个由不同的省政府管辖的省份,因此我们很有可能要面临另外被关三次、罚三次的风险。他建议我们全程都租用一辆警用的厢型车。这个主意听起来很不错。如果那些穿着制服的移民员警愿意带我们上路,我们就等于有了保护。
移民警察局的局长告诉我们说,要这么做不是不行,但他要求的金额却非常昂贵。我恳求他,跟他说我很穷,因此把价格杀到了一个人一百五十美元,而我们总共有六个人:我们家的人加上另外三个北韩人。但我仍然没有足够的钱。
狄克再一次介入,支付了这笔费用。
员警跟狄克说,他不能够跟我们一起去永珍。但是狄克很坚持,他认为自己的存在能够保护我们,但是警方的态度非常强硬。他们不希望他也在场。到了早上,他租了一辆摩托车,跟着那辆厢型车到了监狱。虽然所费不赀,但至少那辆新的丰田牌警用厢型车坐起来很舒适。
五个囚犯都被带了出来,我在经过了好几个星期以后第一次见到敏镐。他的肤色苍白,脸上佈满了可怕的粉刺。但他露出牙齿对我笑,彷佛一切都没什么好抱怨的。我心想,我的弟弟是个硬汉。身为硬汉的姊姊,我感到相当地自豪。
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都知道了谁是狄克,以及他做了些什么事。他们一一跟他握手,同时又感激又不可置信地跟他鞠躬敬礼。那个老妇人设法用英文说出:「万分感谢。」
车子的引擎发动,我们准备要出发了。
狄克说他要启程前往泰国了。他给了我他的电话号码跟电子信箱,然后又给了我一个最后的大礼:让我能飞回家的机票钱。「你比我更需要这笔钱。」他在我还没有办法好好酬谢他之前,就跟我道了别。他跨上摩托车以后骑走,口中大喊:「需要我的时候,尽管跟我联络啊。」
我的天使就像他忽然出现那样又忽然消失了。
我们出发前往永珍,车上除了我们六个人以外,还有一名随行的高阶警官、监狱里的口译员,以及警车的司机。作为交易的一部分,我得支付他们三个人路途上所有的餐费,而当我们停下来吃中餐跟晚餐时,他们三个可是贪得无厌地大吃特吃。
一如金牧师的警告,沿途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检查哨,但警车每次都只要简单地挥挥手就可以马上通过。我们都对此感到非常地惊奇。我们驶过满布桃花心木的乡间丘陵,以及一座座风景如画的村落。车窗敞开,微风吹入,每个人似乎都深深吸进了自由的气息。
敏镐告诉了我,在我最后一次在昆明见到他跟母亲之后,接下来发生了些什么事。在靠近中国边界的地方,方先生带他们来到了一座山丘的底部。「我最远只能带你们到这里了,」他说。「国界就在那座山丘的后面。」敏镐仔细地听他的指示。「继续往前走,你们就会遇到一间小小的空房子,走进去,有一个男人会过来,跟着他走。」
敏镐跟母亲很震惊地发现,现场忽然就只剩下他们两人,而且周遭一片漆黑。他们开始往上爬。地形很快就变成了茂密的丛林,天空也开始下起一阵小雨。地上非常滑,而且没有任何可以跟着走的道路。他们得要抓住树枝跟藤蔓把自己拉上去。到最后,他们的手上跟脸上都是渗着血的刮痕。身处完全的黑暗之中,他们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们试着继续笔直前进、继续往上爬。曾经以为的丘陵,如今看来更像一座高山。母亲差点就要撑不住。她说,要不是敏镐陪着她,她一定会迷路,然后就此丧命。
经过几个小时以后,在他们几乎要爬下山的另一侧时,一个人影忽然从黑暗中冒出来,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对方是一个男人。他一直蹲在矮树林丛中,此时站了起来挡住了他们的路。敏镐认出了制服上闪闪发亮的徽章。那个男人举起了一只手的手指,然后用手指彼此磨蹭,用来表示钱。然后他又做了另外一个手势,意味着两双被上了铐的手。
给我钱,否则我就会逮捕你们。
敏镐把我给他的钱拆成了好几份,分开放在不同的口袋中。他拿出了三百人民币(台币一千四百元)。「不够,」那个男人用英文说。敏镐再给了他五百人民币(台币两千四百元)。那个男人露出了微笑,放他们继续往前走。
不久之后,他们很幸运地找到了仲介所形容的那间空房子。那间房子藏在茂密的森林之中。的确有另一个男人在里面等。他作势要他们睡觉,把一些纸箱弄平以后散落铺在地面上,然后躺了下去。他们看着他睡着。母亲认为,对方看起来很贫穷。
天亮以后,他用一辆嘟嘟车载他们到了一个巴士站。他指着某一辆巴士,并要他们上去。敏镐以为那个男人会跟他们一起上车,但他却消失了。他们又一次只能仰赖自己,而且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方。
「那个仲介的其中一个手下一定也坐在这辆巴士上,」敏镐说,他试着想让母亲放心。「时间成熟以后,他就会表明身分了。」
事实上,那个仲介的手下是一名警官。他本来应该要出现在下一个检查哨里,但因为一点差错,所以巴士抵达时,他人没有在自己的位子上。母亲跟敏镐被人上了手铐,并要他们上一辆警车。我很庆倖自己直到此刻才知道发生的所有事情。想到自己的妈妈被人上了手铐就令我感到痛苦。到了监狱以后,敏镐剩下来的现金,都被一个帮警卫维持牢房纪律的黑帮牢友给拿走了。
我们在一早抵达了永珍。这里跟我想像中的首都截然不同。这里没有高层大楼,几乎都是低矮的建筑,建筑物之间则是用茂盛的热带植物去做区隔。比起建筑,这些房子更像是一座座花园。
车子转弯,我们来到一条林荫大道,两旁有许多上面插了旗杆的、看起来像是官方的建筑物。我猜想这里可能是使馆区。我的眼睛张望着眼前的道路,四处在寻找南韩的国旗。
我们停在其中一栋建筑物的外面,建筑物外面的牌匾上写着寮文。我没有看到南韩的国旗。
「这里是什么地方?」我问口译员。
「这里是永珍移民办公室,」他说。「我们下车吧。」
我立刻处于警戒状态。「为什么?」
「只是一个固定的程式。南韩大使馆的人今天下午会来这里。」在我跟典狱长打交道的同时,我跟口译员也建立起了情谊,并慢慢地赢得了他的同情。他看起来比其他人更正派、诚实。我看着他跟那名高阶警官长谈。口译员原本跟我说,我们会直接前往南韩大使馆。他似乎对高阶警官跟他说的话很不满。
「怎么了?」我说。
「别担心。请你们下车吧。」
我们把自己的包包从车上拿下来,然后就被带往二楼的移民办公室。我们把包包都留在一个角落,然后安静地坐下来等。我对此有股不祥的预感。接着,一位移民办公室的官员走了进来,并叫了我的名字。「请跟我来。」
我告诉母亲跟敏镐自己几分钟以后就会回来。其中一个北韩女人请我买点盥洗用具回来。
「我们只有几个问题要问而已。」我们沿着一条走廊往前走的时候,那个官员说。
「我不想跟大家分开。」
「别担心,我会带你回来。」
他把我带进一间有空调的会议室里。会议室里有四个穿着绿色制服的官员正在等我。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的嘴上涂了口红。那个官员介绍说,她就是移民办公室的主任。她的肩章上有金色的星星。她说的是寮语,一个穿着制服的官员把她说的话翻译成中文。?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审问你吗?」她冷淡地说。
「我不知道。」
「因为你是一名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