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寮国

迷失寮国

我紧紧地闭上双眼。怎么会遇到这种事。

「哪边的员警?中国吗?」

「寮国的。」

「在哪里?什么时候发生的?」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从说话变成了吼叫,「他们现在在哪里?你打算怎么做?」

「小妞啊,事到如今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他低声生气地说。「他们在一个检查哨被员警拦下。我们本来救得了他们,但你给我的钱不够。」

「我给了你一半─我们说好了的。」

「我们当时有跟检查哨里的员警还有其中一个守卫谈过。如果你那笔钱一毛不少都给了我的话,我就能够付钱让他们两个走,但你没给我那么多钱。」

我费了很大的劲控制住自己的怒气。生气只会让我没办法思考,而我得要思考。

「好。OK。你觉得他们现在应该在哪里?」

「八成在琅南塔。」

「琅南塔?」那鬼地方在哪里啊?

「跨越国境以后会碰到的第一座城镇,距离中寮边境约四十公里。」

我挂断了电话,用双手摀住自己的脸。

直到两天以前,我还不知道寮国的存在。我根本连这个名字都没听过。或者也有可能我听过,但是我忘记了。仍然实施共产主义的寮国,是北韩在世界上少数的盟国之一。寮国的官方名称是「寮国人民民主共和国」,寮国每年都会祝亲爱的领导人生日快乐,而媒体也都会报导这件事。平壤会把这个外交上的寒暄之词,当作头条新闻来报导─党政府希望藉此暗示居统治者之位的金氏家族,广受其他国家的爱戴及尊敬。?

寮国,我连想像都想像不出来的国家,它只是在中国遥远边境上的一个黑暗之地,它吞噬掉了我的母亲跟弟弟。

计程车停了下来。到处都是拖着行李箱的人们。

我浑身无力,我的声音听起来虚弱不堪。「请载我到客运站。」

「你之前自己说要到机场的。」司机大声地说。

「我知道。但我现在得去寮国。」

他转过来盯着我看,彷佛我需要的不是客运站,而是一间精神病房。

「好。」他缓慢地说,然后再次把车发动。

我打给敏镐,但他的手机要不是没电了,要不就是被拿走了。我现在要怎么去联络他们呢?我得想办法靠自己去找到他跟母亲。

我觉得身体很虚弱,抵达客运站的时候,我几乎连自己的背包都拿不起来。我把里面的冬衣全部都拿出来,送给了计程车司机。他相当感激,并再一次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旅程在隔天中午来到终点,我抵达了中国的最后一站。母亲跟弟弟二十四小时前也到过这里。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车,加上有吃了些晚餐,我的精神感觉比较好了。我问了路,提起背包,然后往寮国的方向前进。

中国的出入境审查大楼是一幢现代化的建筑,周遭有低矮的山丘,山丘上长了许多热带的树木。我注意到,这里的天空很漂亮,是一种洗过的蓝,比我以前在上海跟首尔看到的都还要澄澈,巨大的白云宛如永恒之物般缓缓地在山丘上面飘移。

大概有二十个人正在排队等着要在护照上面盖章,其中有几个是兴高采烈的西方背包客。我羡慕地看着他们。他们住在另外一个世界,支配那里的是律法、人权,跟热情友善的观光局。这些东西,在我所住的那个有秘密员警、假身分证跟底层仲介的世界里,早已被人遗忘。

那群人的旁边站了一个令人瞩目的白人男子。他大约五十出头,身体很强壮,长得非常高,比在场的所有人都高,只能隐约看到他的头部跟肩膀。他有粉红色的皮肤,黄沙色的头发,如果偶然让北韩的孩子看到这个西方人,他们肯定都会呆呆地看着他。现场似乎只有我跟他是单独一人上路的旅行者。

我们跨越了国境,这里跟现代化的中国完全相反。寮国的出入境办公室是一栋泥巴色的矮房子。我立刻就明白这里是一个穷困的国家。我们排队搭上一辆噼啪作响的二十人座巴士。那个很高的白人也上车了,他把脚不自在地收放在木椅之间。

晃个不停的小巴沿着乡间的山丘路面行驶,摇得乘客的骨头都要散了。我再一次看着澄净的蓝绿色天空,这片天空让地上的植物看起来十分茂盛─这里的树种看起来有阔叶树跟橡胶树,还有甘蔗田;随处都有的野花,一大片紫色的木槿花跟金色的茉莉花从树冠上悬垂下来。如果心情轻松一点的话,我大概会对眼前的花草很感兴趣吧。但现在的我却处在痛苦的情绪中,因此对这些美丽的事物只是视而无感,根本就没有机会去享受美景。

跟韩国一样,寮国是属于比较大型的小国。寮国的面积比南北韩加起来还大一些,形状属狭长形,从北到南的长度大约是一千公里。寮国是内陆国家,很贫困,被许多较知名的国家如中国、越南、泰国、缅甸,以及柬埔寨等环绕。我从寮国的最北端进入,往南边前进。

到琅南塔花了一个小时的路程。我下车时,那个很高的白人男子跟另外三、四个人也下了车。

琅南塔是同名省份的省会。附近有许多的西方人,他们有的在市场里闲逛,有的躺卧在旅社的阳台上。除了警察局跟一两间旅馆以外,小镇里都是单层的房屋,每条街道上都看得到交错的电线。我得找个当地人帮我,因此我问人当地的中国餐馆怎么走。餐馆的老闆有家室,是一个友善的胖子,给人的感觉有点像安先生。

「我正在寻找两个昨天被逮捕的北韩人,」我用中文说。我对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如果你可以帮我的话,我就天天都来你这边吃晚餐。」

他笑了。「那么,就先从移民办公室开始吧,」他说。「那里面有一间牢房。」他立刻就提议要用机车载我去。他说自己姓尹。

移民办公室的大门关着,看起来空无一人。我站在外面仰头大喊:「欧妈呀!敏镐呀!娜呀!」(母亲!敏镐!是我啊!)没有任何回应。

「接着换去警察局找找吧。」那个男人说。

听完我的问题,员警摇了摇他们的头。他们说这里没有北韩人。我们最后来到稍微有点距离的监狱。这个地方的员警告诉我们,这里面关的都是真正的罪犯。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家人会在这里。监狱里面都是单层的建筑,周遭则筑起一道高高的泥墙。我再次扯开喉咙大喊:「欧妈呀!敏镐呀!娜呀!」

大门外,几个不用当班的警卫跟几个当地的女孩就坐在附近。他们脱下了制服夹克,正在喝着罐装啤酒,同时大笑。「这里没有北韩人,」他们说。「这里只有关毒贩跟杀人犯。」他们还说,这里不是像我这样的人该来的地方。

亚热带地区的天色暗得很快。尹先生提议要载我去我待的旅馆,说我自己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很危险。我谢过他,然后告诉他不用担心。我现在不放弃任何希望。我心想,说不定母亲跟敏镐逃走了,正在这附近闲晃。我走近城镇里的亮光处,路上的车子变多了─嘟嘟车缓慢地驶过我的身旁;驾驶们用寮语对我大喊、吹口哨,车子则激起了烟尘跟废气。我在附近走了好几个小时,眼里看着所有经过的面孔。

当时是周五的晚上。我的搜索行动得等到周末结束以后才能继续。除了留在这座城镇以外,我别无选择。

星期一早上,我直接就去移民办公室。一群穿着深绿色制服的人坐在办公室外的长椅上。这个地方看起来似乎陷在一种懒散的氛围中。我立刻就明白,这里不管要办什么事,都要耗上不少时间。他们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自我介绍,说是自愿从南韩来到寮国,要帮助两名北韩人。我让他们看了我的护照跟签证。

他们动也没动。我猜想可能没有人听得懂我说的话。

然后其中一个人说:「有啊,」他说的是中文,同时用力拍打了他脸上的苍蝇。「有两个北韩人在边境被抓了,送到了这里来。」

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

至少我有个方向了。「我可以见他们吗?」

「你得要在警局提出官方申请,」那个男人说。「但是在我们的文书作业还没有处理完以前,你这么做是没有意义的。」

这些男人的态度摆明瞭所谓的「文书作业」一点也不急。但我至少来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

在接下来的七天当中,我不停地在警局跟移民办公室之间来回奔波,好和官员建立起关系与情谊。我知道自己得要行贿。我试着去想像,如果是我母亲的话,她会怎么去处理这件事─透过亲和力、说服力跟现金三者的结合。我很友善,我会奉承他们,我知道了他们的名字跟癖好。我每天都比任何人早到移民办公室,然后就坐在外面的长椅上等,如此一来他们每天早上看到的第一张脸孔就是我的脸。我会送给每个人一包烟。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如果我只是坐着等他们办好了通知我的话,我知道自己可能要等上好几个礼拜或好几个月。在这里,本来只要几分钟就能处理好的行政作业,会被拖上好几个小时或好几天。午后的潮湿会削弱每个人的体力。但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一寸寸地接近我的目标。

移民办公室里的官员跟我说,他们想要抽红色的万宝路,也就是香烟里面最贵的那种。他们一旦知道我好说话,而且想跟他们打交道的话,他们的腐败就会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每次我前去拜访的时候,他们都会问我从自动提款机领了多少钱出来。

「一百块钱,」我会这么说。或者是:「只领了五十而已。」

他们会轻拍我的手,说他们要看。然后我会把那迭寮国的货币「基普」拿出来递给他们看,他们会拿走约半数的纸钞(有时也会多一些),然后把剩下的递回来给我。?

接连被敲诈了几天,加上吃饭跟住宿的费用,几乎耗光了我所有的钱。虽然不情愿打这通电话,但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我打给了在首尔的金,他立刻就汇了一笔钱给我当资金。我非常感谢他,并跟他说这笔钱一定要算是我跟他借的,我会还给他,就像我把钱还给渖阳伯父那样。

在早上拜访过移民办公室以后,我下午能做的事情就不多了,因此我会坐在一间叫做「咖啡屋」的店里阅读。咖啡屋是一间西式的咖啡馆,店内有提供泰式跟西式的食物。我还记得一点点英文,但依然看不懂功能表,因此我问服务生,坐我附近的某个顾客点了什么东西。

「面。」他用英文回答我。

我每天都吃面。一星期以后,我想换个口味,因此打电话问金「饭」的英文怎么说。

「Rice。」他说。

「Lice。」我复诵一遍,只不过讲成了英文里的「蝨子」。

「不是lice,是rice。这是两种不同的东西。要讲rice才是对的。」

「好。Lice。」

我每天中午都在咖啡屋用餐,晚上则是在尹先生的中国餐厅用餐。为了要减少花费,我开始不吃早餐。我不在乎。这会让我觉得自己跟母亲还有弟弟团结一心。我甚至不敢去想像他们吃的是什么食物,或者餐点的量有多么少。有天下午,我一样待在咖啡屋里,我又看见了那个黄沙发色的高个儿,他的肤色被艳阳晒得更形粉红。有如巨人般缓慢地从我身旁走过时,他用眼神跟我打招唿,我则报以微笑。

经过了七天以后,移民办公室的长官,一个又胖又懒,一颗大肚子紧紧绷在绿色制服衬衫里的男子,说他会带我到关那两个北韩人的地方。我立刻就觉得如释重负。

我们上了他的车。他说:「你身上带了多少钱?」

我打开皮夹给他看。数都没数,他直接拿走了一半,完全不用找藉口说是某项费用或某种开销。如今回想起来,身为一个城镇里的高阶官员,他这种自在、无耻的抢劫行为让我很生气,但当时的我并没有这种想法。我一心一意只想找到我的家人。我心想,不管要付出多少代价,我都愿意承担。人类很自私,只在意自己跟他们的家庭。我跟这些人有什么不同吗?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们来到了镇内的主要监狱,也就是我第一天造访时,外面喝着酒的人漠不关心地跟我说里面没有关任何北韩人的地方。要是我知道妈妈跟敏镐的确关在里面,我一定会每天都过来,就算我来其实只不过是帮他们加油打气,也在所不惜。我会朝着高墙的上方大喊:「欧妈呀!敏镐呀!别担心。有我在。」我会在每天下午从移民办公室来到这里坐着,一路待到黄昏,待到夜空中充满了群蝉的鸣叫声为止。

监狱里的狱官跟我说,我可以在狱中的女子区跟我的母亲会面,但他们不准我去男子区见敏镐。他们带我穿越过由泥墙围成的操场,来到一扇黑色的大门前。门锁?当响,铁门发出嘎吱声以后往旁边打开。铁门的后面站了一个人,是我的母亲。

她怒视了我一会儿,脸上则带着一种古怪的冷淡表情。她的外形吓了我一大跳。她瘦很多,头发油腻腻地黏在头皮上。不知道为什么,她一手放在臀部上,身体怪异地往一边倾斜。

她忽然朝我跑过来,用双手把我环抱住,然后开始啜泣。她身上穿的衣服,就跟我最后一次在昆明看到她时所穿的一样,脚上也穿着同一双橡胶拖鞋。

「我还以为你走了,」她大声号哭。「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一秒钟以前,我还以为自己在作梦,所以我捏自己的大腿,直到大腿发疼了,我才放开跑过来。」

难怪她会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我。

她抚摸了我的脸,就像她刚跨过鸭绿江时所做的一样,要确认我是真的存在。

抱住她的我也开始落泪,但我强迫自己停止。我用手掌擦拭双眼,同时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不想让警卫们知道我是她的女儿,因为这样会让情况变得更复杂。

我跟她一起坐在监狱的操场里。她被关在一间专门囚禁外籍女性的牢房里。她说,有一个中国女人已经在那里关了十年,她把家族的照片都挂在墙壁上。这里没有干净的水可以用,狱方每天都会提供一定份量的脏水让她们饮用兼盥洗。几天以前,她们听说有些警卫联手把一个泰国男囚活活打死。那个泰国人的太太跟母亲关在同一间牢房里,她从此以后天天恸哭不止。

「里头是不折不扣的地狱,」她说。「我们真不该离开故乡。」

曾经消抹掉的那些景象─骯脏的厕所、女人之间彼此动手动脚、在大庭广众下做爱,以及差到会害人丧命的卫生环境─一一浮现我的脑海。

我没办法辩解,但如今木已成舟。员警把我在昆明给她的那些钱全都拿走了。趁警卫不注意的时候,我塞了些当地的货币给她,好让她能买些食物。

见过她之后,我回到了城镇,同时立刻打电话给在永珍的南韩大使馆。

「你自己一个人待在那里太危险了,」馆内的领事说。「立刻离开寮国吧,这些事情交给大使馆的人来处理就好。」

他这一席话相当振奋人心。「要多久才能把他们带出来?」

「这点比较遗憾,我们还是得照规矩走。没有更快的办法。我们会要求他们提供相关的资料,然后请他们允许我们前往探视,不过当然这都需要时间─」

「要多久?」

「五到六个月。」

我用手扶住自己的头。但其实不意外,我可是亲眼看过这个国家的官僚机构里的那懒惰又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不能把母亲跟敏镐留在这个地方。

监狱里的口译员把头转向我。「五千块钱。」他简单地说。

我张大了嘴。我把脸从口译员转向典狱长。他把手肘靠在桌上,用好几根手指同时轻拍着桌子。他的眼睛眨也没眨。一台转速缓慢的电扇吹乱了他的头发,而他则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再把头发梳整齐。

「不可能。」我说。

典狱长耸了耸肩。「美元。」他说,而且还做了一个随你便的手势。

接下来的这几天,我都一大早就会去到监狱,同时不忘带些礼物跟贿赂去给典狱长。我又开始跟他试着当朋友。那个口译员告诉我,说我非常幸运─若是早个两年,寮国会把所有的脱北者都遣送回去。由于国际舆论譁然,遣送脱北者的政策才因此有了改变。

「现在,他们只要付罚款就好了。」他说。

我慢慢地把价格降了下来,说好的价格最后停在一人七百美元。我每次获准进去操场见母亲时,典狱长都会拿走我身上一半的现金,无论金额多寡都一样。我会陪她坐在一个遮蔽处,同时跟她报告我处理的进度。我告诉她自己正在努力筹钱时,她递给了我一个骯脏的塑胶小圆管。里面是我早些时候给她的现金,她只用了其中的一小部分来买饮用水。

我猜七百美元应该很接近法定的罚款金额,但我仍然筹不到这么多钱。但这次,几乎金汇过来的所有款项都已经用尽。此外,母亲还做了一件让我更添忧虑的事。我隔一次去拜访母亲时,她带了三个外形邋遢的人来见我─她们是一个月前被抓到的脱北者。三个人之中,有一个人年纪很大,另外两个则是一名中年的女性跟她的女儿。母亲非常同情她们的遭遇,她希望我也能帮助她们。我气馁地看着她们,不过我知道自己会尽力去帮忙。她们把自己藏在私处的钱都掏出来交给我。我的资金现在到了一千五百美元─离我们需要的总数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

此时,我十五天的签证快要到期了。两名负责琅南塔签证办公室的女性官员跟我说,她们可以帮我把护照送去首都永珍更新签证,不过因为我的签证再过一天就要到期了,所以她们得搭机过去才行。我得帮她们支付机票钱跟相关的花费。算一算又是好几百美元。

我恍恍惚惚地走回咖啡屋,觉得自己所有的一切都被榨干了,而家人遭人绑架勒索。我瘫倒在窗边的一张椅子里,然后尝试去思考,但每一条思绪到最后都会走进死胡同。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闭上双眼,正打算不顾会不会被人听见,要开始大声地祈求祖先的帮忙时,一个非常高的人影挡住了光线,同时用英文跟我说话。我仰起头。阳光穿过那头黄沙色的头发,并在他的发间闪烁。

「你是出来旅行的吗?」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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