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宽阔的亚洲天空下

在一片宽阔的亚洲天空下

住在渖阳的伯母,原本希望我能带母亲去她的公寓住个一两天,适应一下这个新的国度,但我们实在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我已经仔细地思考过下一段旅途。搭飞机去昆明最快,只需要六小时,但这只是痴人说梦,机场的官员一定会仔细检查我们的证件。搭火车需要两天,但如果有人检查我们的证件的话,那可是面对着面,所以反而更教我担心。最不危险的办法就是搭客运,不过搭车很累,而且还得转车、等车什么的,我猜大概要花上一星期。虽然搭客运会更常遇到警方临检,但司机通常会把所有人的证件一股脑儿全部拿给员警,而员警则会用一台手持的机器去一一检查,不会去跟证件本人做比对。

再次打起精神,我们要搭车横越八个中国的省份。

如果跟在离开长白县的时候一样,又遇上了麻烦的话,我们会假装我母亲跟敏镐是聋哑人士,而我则是他们的向导。这个点子很极端,很疯狂,很荒谬,但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

旅途的下一站是郑州市。位于黄河边的郑州市是河南省的省会,在渖阳的西南方,距离这边约一千四百公里,车程要十八个小时。启程后一小时,我们第一次遇到了警方的检查哨。如我所料,车掌拿走了我们所有人的身分证,然后把那些身分证都交给员警,员警拿到证件后就离开了车去检查。在长白县搭车遇到麻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有看到士兵在上车时瞟了车子的后方一眼。他大概立刻就注意到敏镐了。这次,我选择笔挺地坐在看起来最可疑的地方。如此一来,员警就会觉得我们光明磊落,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我们一样选择坐在第二层,敏镐靠窗,我在中间。由于我旁边的位子有人了,因此母亲坐在我的后面,一样是在中间。十分钟以后,员警把证件都交还给了司机。

自动门关上的那一剎那,我们终于松了一口气。我们安全了。

我们三个开始自在地说话,精神很好,昨天晚上在渖阳一家旅馆里睡得很饱,因此我们谈天说笑吃零嘴。巴士上坐满了人,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乘客们没有想到我们是韩裔华人的话,他们可能会觉得我们可能是少数民族,或者是外国人。客运巴士在高速公路上的餐厅旁停了两次车,乘客们便鱼贯地下车伸展双腿、上厕所,或找东西吃。

七或八个小时以后,巴士又停下来了。当时还很早,我们在北京附近。眼前停了一辆警用吉普车,吉普车上面的蓝色灯光闪烁、旋转。车掌再次收集我们的证件后交给一名警员。十分钟以后,那个警员上车了。他手里拿着那些身分证,要司机把车停在路旁边,同时打开车上的灯。

一阵空调吹出的冷风吹过了我的头顶,我感觉自己的眉毛冒出了冷汗。

员警看着第一张证件,叫出了上面的名字,接着有个乘客缓慢而笨拙地爬下走道去接那张证件。

「什么名字?」他说。「家住哪里?搭车要去哪?出来做什么的?」在那名乘客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以后,员警把身分证交还给了他。

知道警方在做什么以后,我感觉到一股全然的恐惧。

他在找那些不会说中文的偷渡客。

我觉得我们很无助,无处可藏。先前开心地用韩文对谈的举动暴露了我们的身分。我的眼皮勐跳,在扭动全脸以后才停止跳动。

到此为止了。我们完蛋了。

我转头看看母亲跟敏镐有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敏镐之前买了一瓶廉价的中国酒「茅台」,此时他偷偷喝了一口。那难闻的恶臭立刻飘到了我的铺位。他说这是自己的战术,如果员警质问他的话,他会假装自己喝醉了。他安静地把帽子戴了回去,然后闭上双眼。他的嘴唇紧抿。我对他跟母亲感到万分的抱歉,都是我害的,不然他们现在应该平安地待在家里才对。因为我的自私,却要害他们付出代价。?

敏镐的干扰战术失败了。

「昌洙。」员警在叫敏镐证件上的名字。那是个韩国的名字,但员警却是用中文把它念出来。敏镐的眼睛仍然闭着。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他又喊了一次那个名字。没有人回应。然后他又生气地喊了第三次。我推了推敏镐,假装要叫醒他。其他的乘客看着他爬下自己的铺位。我看见他的脚在发抖。他缓慢地往前走,彷佛要去接受枪决。我的心在为他滴血。

如果是仲介的话,就会躲回自己的床位,眼睛看着窗外,让他迎接自己的命运─但是我不能那么做。

我会帮他挡下这颗子弹。

「你叫什么名字?」员警用中文问他。站在员警的面前,敏镐只能无助地低着头。员警看了一眼证件,然后抬头看他。

「他有听障,不会说话。」我爬下铺位,用中文说。

「你又是谁?」

「我们是一起的。」我说。他找到了我的证件。

「你说他又聋又哑,是真的吗?」员警手里拿着我跟敏镐的身分证。「你的上面写中文。但是他的写的是外文。」

「那是韩文,」我说。「东北方的韩裔中国人的身分证上都是写两种语言。」

「以前没看过这种证件。」

「她没说错,」车掌插话。我转过头,看见司机不开心地用手指点了点手腕上的表。「朝鲜自治县的证件全都长那个样。」

证件上的韩文对这个员警来说很新奇,因此他把注意力都放在韩文上,反而没注意到证件上的照片跟生日。他依然怀疑地看着敏镐,接着把证件还给了他。

忽然间,我的背后响起了一个宛如猩猩发出的巨大咿哑声,那个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母亲吃力地爬下她的铺位,彷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似的,她发出了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声音,同时挥舞着自己的双手,要表现出她非常生气,抑或只是还没吃药。母亲的演出太逼真了,吓得员警往后退了一步。?

他骂了声脏话。「还有一个啊?」

「她也是跟我一道的,」我语带歉意地说。「我负责帮他们两个带路。」

那个员警不甘不愿地把证件都还给我们,没有再多问些什么。整辆车上的人都在看这场古怪的演出,他们之前才听过我们讲了好几个小时的话,他们可能也是因为太讶异了,所以反而说不出话来,但却一个人也没有举报我们。我有五十二名共犯,而且全部都是陌生人。

一分钟以后,巴士又回到了高速公路上。敏镐跟我的母亲看起来就像那些刚躲过死刑的罪犯。我可以感觉得到背后其他乘客的好奇眼神,我想要转过身找个藉口搪塞过去,或者是跟他们表达谢意,但我却又羞又怕,开不了口。车程还剩下八小时。母亲跟敏镐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我们在下午时分抵达郑州市,然后再从那里前往广西省的省会桂林。其他的乘客都是要去看灕江沿岸着名的岩溶峰林地貌,因此没有注意到我们。在那趟二十四小时的车程中,我们几乎都是打着瞌睡度过。我偶尔会拉开窗帘,看着绵延的低矮丘陵上方那片宽阔的亚洲天空。东北的寒冷已远离。我们进入了中国的亚热带区。我们又搭了夜车往西前进,然后在旅程第七天的早上抵达了位于云南省的昆明。

我感觉到体内涌起了一股坚定跟兴奋,我们很靠近中国的边界了,国境的后面就是自由。我们办得到,我们会完成这项壮举。

金牧师的仲介在昆明客运站的购票大厅等我们。他是一个中年、肤色黝黑的中国人,身上穿着黑色牛仔裤、廉价皮夹克,还戴了一副墨镜。他自我介绍姓方。我立刻就对这个人没什么好感。

我是顾客,付了钱要他帮忙,但从跟我们打招唿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态度就有如我们是被送来惹恼他的,而他在帮我们一个大忙。我看见他瞥了一眼我的母亲,然后摇了摇自己的头。在自己的社会里,她的社会地位可是曾经相当崇高,而且还是一名高级军官的妻子。但在这家伙的眼里,她不过是个一无所有、正在逃亡的老女人。他的举止流露出轻蔑,他说话的态度更是如此。

我承认,身为一个韩国人,我很在意别人怎么对待我。在我们阶级制度的文化当中,每个人的地位不是比你高,就是比你低。如果对方的社会地位比你高,你就得用敬语。当今天遇到了一个陌生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使用敬语,直到你弄清楚了对方的年纪或地位。但这个男人却用跟小孩子说话的语气来跟我们对谈,他尤其瞧不起敏镐。

「那个傻瓜还真是慢。」敏镐在客运站上厕所时,他这么说。

如果今天我们是在首尔,我会立刻当面要他注意自己的口气,但我压抑住了自己的怒气。我不能让自己的情绪干扰到我们的目标,我强迫自己把这个状况视为另一种型态的检查哨。如果要过这关,我就得保持沉着、冷静的态度,保护家人的安全为第一优先。

方先生的韩文有股很重的中文腔,于是我只好一次次请他再说一遍。我从来没有听过腔调这么重的韩文。到最后,我只好请他说中文,而他因此非常不满。

与此同时,从我们下了客运巴士开始,母亲跟敏镐就很不适应这里沉闷的湿气或是弥漫的汽油味。更惨的是,从渖阳启程开始,我们沿路在高速公路餐厅里吃的那些油腻食物,也开始带来了影响。他们的身体没办法适应那些食物。他们现在腹部都在绞痛。到了旅程的这一步,身强体壮的敏镐应该是要肌肉紧绷、保持警戒才对,偏偏现在的他却变得脸色苍白、虚弱无力。

方先生带我们去一间旅社过夜。那间旅社是最廉价的那种,位在一个老旧的穷困地区中,街上都是单层房屋,骯脏的窄巷里到处都看得到痰沫。打开浴室的灯光时,一只小壁虎快速地沖过墙面,用来淋浴的莲蓬头上面绑了一只袜子。

方先生在一张床上坐下,他立刻就提到了报酬的事。没问我们介不介意,他就自顾自地在房里点起了一根烟然后抽起来。

我拿出自己的现金。从过去跟黑帮以及仲介打交道的经验,我知道自己绝对不能洩露出任何绝望的迹象,抑或是转而祈求他的怜悯。我说话的态度犹如一切的事情都在掌控之中。

「最早请金牧师帮忙安排的时候,我们只计画要帮我母亲离开。后来发生了一些状况,所以我弟弟也会跟我们一起走,但现在我身上的钱只够先付一个人。」

「多少钱不是都已经讲好了吗?」

「我们的交易依然算数,」我说。「我回到首尔以后,会立刻把另一个人的钱付给金牧师,他会再转帐交给你。」

那个男人暗暗地咒駡了一声。「小妞,事情这样是行不通的。」

「没问题的,因为我会把自己的南韩身分证交给你。」我从皮夹拿出身分证,然后交给了他。「我的证件就交给你保管。你跟金牧师现在就知道我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如果我没付钱的话,你们尽管来找我。而我一定会付钱。」

我全身上下只剩下那张身分证有可能说服得了他。

他似乎用手把身分证掂了掂,评估了一下它的价值,然后收进了他的夹克口袋里。

「他们明天离开,」他说,同时对我母亲跟敏镐点了点头。「明天一早就会有人带他们跨越中国的边境,进去寮国。」

哪里?「不对,我们是要去越南。」

「那是本来的计画,但是两天以前,越南的警方逮捕了一群北韩人,然后把他们遣送回了中国。」

我瞥了一眼母亲。她听不懂中文,但她看得出我眼底的惊慌。

「以前越南会让你们北韩人去到南韩,」他说。「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政策变了,但这就表示走那条路现在不安全。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我们要改去寮国。」

我的头一阵晕眩。「寮国在哪里?」

「在越南旁边。从这里出发,距离都一样,需要七个小时。」

「安全吗?」

「安全?」他哼了一声。「我可没办法保证你什么,但我们做这行已经很久了,我们可以带你们跨越国境,去到位于永珍的南韩大使馆。」他再度看见我的茫然。「那是寮国的首都,我会把你母亲跟弟弟都带到那里去。」抽了最后一口后,他把香烟往敞开的窗户弹出去,烟蒂的余光在空中划出了一道橘色的抛物线。

「我也会跟着去。」我说。

「不,你不能去。」他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彷佛我想要偷走他的商业机密。「你要回去首尔。」

「我不能放下他们两个。他们需要我。」

「会有人负责保护他们的。」

「他们不会说中文,他们也不知道北韩以外的世界。我要跟他们待在一起。」

「太危险了。你会成为我们的负担啊,小妞。」

我握紧拳头。他敢再这样叫我一次试试看……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犯法的行为,」他说。「持有南韩的护照,你就可以在免签的情况下在寮国待十五天。他们可是连护照都没有。」他一派轻松地指了指我母亲跟敏镐。「如果你跟着他们一起被抓到的话,他们会因为你非法帮助偷渡客而逮捕你。他们会以为你是仲介,而把你关进大牢里。你在那里帮不上任何的忙。他们会需要你帮他们安排一些南韩的事务。」

「我可以带着自己的中国身分证去。」我说。

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这个主意很烂。

他彷佛读出了我的心事。「那如果事情出错的话,你希望被遣送回哪里?南韩?还是中国?如果中国的官方发现你也是脱北者的话……」

没有出口的结果悬挂在空气中。

他赢了。我哑口无言。

在过去一星期的每分每秒里,我都是家人唯一的依靠。但现在,我却失去了控制场面的权力,我得把他们留在一个我压根儿不相信的男人手里。

黎明时分,空气依旧潮湿,外头依然吵杂,伴随着不知名的鸟类啼叫声,巷弄里有腐烂的垃圾的味道。我们只花了没几分钟的时间就准备好了,母亲只会带一个小包,她把冬天的衣服都拿给了我。我出去帮她跟敏镐买盥洗用品。我检查了一下皮夹里剩下的现金。里面剩下的钱不多了,而且我后续还得买一张飞回首尔的机票。

我陪他们走到客运站。我给了敏镐一千人民币(台币四千八百元)。我把自己在南韩的手机号码写给他跟母亲,并要求他们背下来。

我们互相道别。我不想放开他们的手,但敏镐对我一笑,说:「姊,我们没问题的。」

我看着巴士往前走,转了弯,消失在视线之中。请一定要保重啊!命运的骰子又开始滚动了,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在命运的手中。

我留在昆明等候敏镐的通知。他在晚上的时候打电话给我,他们已经到了边境,过程中没有遇到任何问题。方先生会去收买守卫,他们会在黎明时跨越边境。清晨五点的时候,他又打了电话过来。

「我们到寮国了。」

放松的心情就像温暖的春水一样流淌在我的体内。旅程的尽头就在眼前了。过去几天以来,我都一直处在紧张到快要崩溃的地步。如今,随着不安的情绪消退,我累到几乎没有办法移动。

我找到一间邮局,把两张借来的身分证都邮寄了回去。接着,在犹豫片刻之后,我打了电话给我那待在首尔的男朋友金。我已经有超过一星期的时间没有跟他说过话了,我也没有跟他说自己打算要做什么。我没有回复他那些担心的简讯。然而,当我告诉他自己人在哪里,他的惊讶之情大过他受伤的心情。

「你说你在哪里?」

他正在开一场商务会议,我听见背后的开会声音都静了下来。

我简单跟他说我做了些什么事,以及我的家人目前人都在寮国,准备往南韩大使馆的方向前进。

电话那头的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一会儿之后,他才总算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我听见他那优雅的笑声。「赶快回来吧。」他说,他觉得我疯了,但我听出他声音里的佩服之意。「你要把所有的过程都跟我说喔。」

我心满意足地坐在一辆计程车的后座。完成了一个艰巨的任务,我等不及要离开骯脏又潮湿的昆明了。车子靠近出境的航厦时,我的电话响了。

是方先生。一开始我没有听见他的声音,因为有一辆飞机低空从我的头上飞过,飞机的高度低到我可以看见机身上的锈痕。我只听到了一个字:麻烦。我宛如感觉到胸口出现了一团硬块。

「麻烦?」

我盯着计程车司机的后脑勺看,手机贴在耳旁。

「员警把他们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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