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敏镐跟母亲留在旅馆的房间里,自己去客运站买车票。街道繁忙,我因为紧张而浑身紧绷,彷佛每个跟我错身而过的人都要掏出手机联络保卫部似的。到了车站以后,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紧张。到处都是员警─穿着海军蓝色制服的公安民警,以及穿着橄榄绿色制服的人民武装员警。发生了什么事?
要买票的时候,柜台后面的女人伸出了她的手。「你本人还有其他乘客的身分证。」
我很惊讶。「身分证?」
「你不知道吗,」她语调平板的说。「今天是国庆日。」
难怪有这么多的员警。今天是十月一号。而且今天还不是普通的国庆日。今年是二○○九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的六十周年庆。平常的这个日子,路上的警力都会加强,免得有任何事情干扰了这天的节庆。但由于社会普遍认为六十周年非常吉利,因此警力也随之调整到最高。
我不可置信地四处张望。我不单选了一个最差的夜晚让我母亲渡江,我还选了一个十年以来最差的日子要去远行。
「敏镐,你有办法从长白县这边认识的人手上借到一张身分证吗?谁都可以。」
敏镐说他会试着跟几个有跟他做过生意的人问看看。
第一个男人开了一间摩托车行。看我们靠近,他就走出了店门,把双手在一件沾染油污的T恤上抹了抹。
他用来问候我们的话是:「你怎么会跑来这里?这女的是谁啊?」他其实不胖,但他懒洋洋地站着,把颗大肚子挂在腰带上。
敏镐说两天以后是韩国的秋夕,所以他来这里买些礼物要送给家人。他说我是他的渖阳表姊。他也想去渖阳,但得借张身分证用个几天。
「如果我借你了,然后你惹了麻烦,我要怎么办?」
敏镐告诉我这人虽然诚实,但只要听到是要犯法的事,就成了个天生的胆小鬼。
「到时就说被人偷了吧。」我说。
他鼓起脸颊,缓缓地摇了摇头。
敏镐的第二个联络人是个摩托车零件的买卖商,人很友善,鬍子有些凌乱。我们请他吃了中饭,跟他说了同样的话。我还另外提到要付给他一千人民币(台币四千八百元),而且一星期以内就会把身分证还给他。
「如果你被抓了怎么办?」他说,同时点了根烟。
「就说你的证件不见了,办张新的就好。」
他把笑声、紧张,跟烟雾都一股脑一起喷了出来。「到处都是数不清的员警。他们会抽查每一个路过的人。」我看得出来他想拒绝。但他只说:「给我一天的时间,让我考虑考虑吧。」
除了等,我们也没有其他办法。我去了安太太的家,想看看她能不能帮忙。房子都用木板钉了起来。一个邻居说她搬走了。
我们没有其他办法了。要不是那个卖机车零件的人答应,要不就没了。与此同时,我又得付一晚昂贵的旅馆费。
我走到了一个狭窄的角落,不自觉地闭上眼,对着祖先喃喃自语,迫切地恳求祖先能够帮我们的忙。但我不奢望会发生奇迹,我们的前途看似一片渺茫。
我们隔天在吃早餐的时候,那个零件商打了电话过来。
「想到要做这种事,我就吓得屁滚尿流。但敏镐帮我赚了很多钱,我欠他这个人情。」
拿到身分证以后,我发现那个男人今年三十八岁。敏镐才二十二岁,而且长得跟他一点也不像。不过性别才是最重要的。我相信所有的员警主要都是查看性别栏。这张证件的格式跟我的也不同─上面同时写了中文跟韩文,我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种身分证。
那个零件商跟我们说,员警单位在六十周年纪念活动开始以前,会实施大规模的社会净化运动。出游的旅客将面对到处都有的盘查跟路障。比较合理的做法,是等到两周过后,等所有的事情都慢慢平静下来以后再出发,但我没有那么多的钱。我们得前进。我不想吓坏母亲跟敏镐。我再三跟他们保证,我相信我们的运气会很好。如果命运跟我们站在同一个阵营的话,不管我们遇到什么事情,它都会保护我们。如果情况相反,那我们不管怎么做,都依然会遭殃。
我在客运站买了三张一百六十人民币(台币八百元)的车票,发车时间是隔天下午两点。车上备有由两条走道区隔的三排双层卧铺。我请售票员给了我巴士后方第二层的三个位置。我的想法是,如果巴士停下,员警会走进来检查所有人的证件。如果我们的位置在后方的话,员警既看不清楚我们的面貌,也不会仔细检查证件上的照片是否跟本人相符。
巴士准时出发。我们的大冒险开始了。因为不安,我的胃紧紧地绞在一起。但我也抱有希望,敏镐能够拿到身分证这件事,让我认为上天已经开始眷顾我们了。我们从西南的方向离开小镇,沿着鸭绿江走。我们旅程的第一站是距离这边约四百公里的渖阳。我们会走过乡间的丘陵地段,旅程得花上十二个小时。
我拿起照相机,对准窗外。我前一天拍了几张惠山市的照片。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说不定我以后再也看不到这里的景色了。这件事让我深思,让我觉得很难过。我瞥见了在对岸旧家的白色高墙。我想起了多年以前,当饥荒还没发生,某年春天的那段日子。想起父亲带我们去打水漂,想起江水对岸的世界看起来是如此的宽阔而神秘。
巴士经过了在友谊桥末端的海关检查哨。我拍了最后的几张相片。接着,我们的旅程开始才不到五分钟,巴士就忽然减速,停在路边。
我们朝走道探出身体,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巴士的液压门嘶一声打开了。一名穿着绿色制服、戴着绿色帽子、手里拿着一把自动步枪的士兵上了车。
我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纠成了一团。
我从敏镐那边的窗户往外看,一群人民武装员警组成了一个看起来类似临时检查哨的地方,前方路上的两旁都停着吉普车。
那个士兵沿着走道前进。他并没有要大家拿出身分证,他在检查大家的眼睛,当面看着每个乘客的脸孔。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要看受检物件有没有紧张的迹象吗?要看对方长得像不像中国人吗?直到这时候我才意识到,敏镐是这辆车上唯一的男性,其他的乘客都是女性。敏镐甚至看起来也不像中国人,他饱经风吹日晒,肤色比同龄的中国男性来得深,北韩人根本就没有听过什么叫做防晒。早先在街上的时候,我拿了一顶自己的棒球帽让他遮阳。此刻,他用帽子遮住了眼睛,假装自己睡着了。
那个士兵慢慢前进,仔细看着眼前的每一张脸。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脏怦怦跳个不停。他已经检查完半数以上的乘客了。
我看着那座飞舞着旗帜的桥樑,可以看得见远方的北韩守卫。
士兵就在旁边了,他看着我的眼睛,然后他看见了敏镐。
彷佛就像慢动作,我把腿从卧铺上放下,挡住了走道。我感觉到手里有个坚硬的金属物品,是我的相机。想都没想,我就把镜头对准了那个士兵,拍了一张照片。闪光灯不知道为什么亮了。
「喂,喂,喂。」他说。
然后我转过身,把镜头对准窗外,然后开始拍下检查哨上的武警的照片。
他抓住我的手臂。「不准拍照。」
「喔。」我傻笑,用手摀住了嘴。「对不起。你穿军服好帅喔。」
我看见他背后的每一个乘客都探出了头来看。
「这样做是犯法的,立刻把那些照片都删掉。」
「唉唷,」我说,声音听起来很气恼。「我不可以保留这一张吗?」
「不行,现在,快删掉。」
车上的乘客看起来都像是长白县当地的住户,我看起来则像打扮时髦、从外地来的女孩。我运气很好,他们全都以为我是搞不清楚状况的观光客。那个士兵又羞又恼,他知道整车的人都在看着自己。
「这张是你的照片,」我说。他的脸看起来又白又震惊。「你看,我正在删除。」
接着他就转过身,脚步咚咚咚的踏过走道,逃离了众人的凝视。自动门在他的背后关了起来。
我跌回自己的卧铺上。刚刚发生了什么事?我有种回到现实世界的感觉,彷佛我才刚走下舞台,而刚刚的表演把我累得半死。眼前的路程超过三千公里,这种事情发生的频率会有多高?
在前往渖阳的剩下路途上,我们都躺在自己的卧铺上,一句话也没说。在太阳下山以后,其他乘客也都盖起了粗糙的毯子进入梦乡。
眼前的道路不停往黑暗延伸而去。我躺着,但是没阖眼,只听着引擎发出的嗡嗡声。我烦恼到睡不着觉。我的心灵飞出了巴士,要去探测眼前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