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难

两难

敏镐很快地解释:在他跟母亲准备要渡江的时候,他们就立刻遇到了一名边境守卫。幸好这人之前有收过敏镐的好处。那个守卫跟他说,上头告诉所有的守卫,说今晚有来自平壤的高官一家人想要叛逃,因此要他们严加戒备。他说,沿岸不只增派了更多守卫,也有保卫部的特务。整个区域都被封锁了。那名守卫说他还要继续警戒,要敏镐多留一会儿陪他。同时,我母亲就跟他们道了晚安,然后走开了。

敏镐说他跟母亲会在黎明以后再试一次。

我回到长白县,现在的时间是午夜,小镇里空无一人。我独自待在黑暗中,觉得自己无处可藏。我紧张得睡不着觉,因此找了一间整晚都不打烊的餐厅。我点了一碗大酱汤,然后把敏镐说过的话再回想了一遍。真不敢相信。我居然选了一整年里面最糟糕的夜晚要叫我母亲渡江,而且事情已经出了严重的差错。我要自己保持冷静,好好地把事情都想清楚。几个小时以后,一切就会没事了。我喝不完那碗汤。走回旅馆,衣服也没脱,我想说要打个盹。

我一定是迷迷煳煳地睡着了,因为恢复意识的时候,手机就在我脸的旁边在响。

「我们会在六点到那边,」敏镐说。我跳下床。几分钟以后,我人上了计程车,他又打了电话过来。「我们过来了。我们现在躲在那栋废弃的房子里面。」

我欣喜若狂,我已经有十一年九个月又九天没有看到我亲爱的母亲了,如今我再几分钟以后就能见到她了!我要司机待在原地,然后走过粗糙的地面朝着河岸的方向走去。?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层淡淡的蓝绿色。接着,就在那里,约在眼前五十公尺的地方,在废弃的房屋旁,我隐约辨识出两个人影,他们半蹲着身子朝我走过来。

妈妈。在不明亮的灯光中,我看见了一张紧张、老迈的脸庞,以及一具脚步非常僵硬的身躯。站在背后的敏镐搂住了她,保护她的同时,也在引导她往前进。

我跑过去找他们,但没有时间上演重逢的戏码。「我们得走了。」我说。

在河岸与小镇之间空无一物,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遮蔽我们的身影,中国的边境守卫就要开始巡逻了。先前,我要计程车司机在看不见这边的地方等,但他说不定有跑出来,而且看见了这一切,他说不定会举报我们。

我把买给他们的衣服都拿出来。「穿上这些衣服。直接套上去就好。快。」在他们穿好以后,我就带着他们走向那辆计程车。「动作不要太大,正常就好,不要说话。他会以为你们是当地人。」

我们坐上计程车。为了避免司机举报我们,我要他载我们到另外一间旅馆。十分钟的路程里,我们只是坐着,一句话也没说。我付了车资。这里没有给小费的习惯,但我没有要司机找钱。我们下了车,司机开车离开以后,我们就往长白宾馆的方向走。时候还很早,附近没有任何人。大厅空无一人,唯一的一名接待员忙着在讲她的手机。我把母亲跟弟弟送进了电梯,要他们去房间等我。接着,我来到了柜台的前面。

「哈啰,」我语气轻松地说。「那个妇人也会住在这里。我们明天下来吃早餐的时候,我会把她的身分证拿过来这边让你们登记。那个男的不会留在这里过夜,他很快就会走了。」

「喔好。」她说完以后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走进房间以后,我关上了门。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只看着彼此。我们三个已经有半辈子的时间没有待在一起过了。没有人说得出话。然后我母亲忽然痛哭了出来,她全身的压力也随之松懈。我搂住她。我的喉头哽住了,从来也没有像此刻一样同时感受到剧烈的欢乐跟哀伤。母亲失控狂哭,站在她背后的敏镐的脸看起来十分哀伤。这些年来,他跟她一起承担这些痛苦。而很快地,他就要跟她道别,而且说不定此生将不再见面。我们往后退了一步,彼此凝望,看清楚我们脸上的改变,看清楚岁月对我们的摧残。母亲看起来无助又脆弱。我的脑海里依然残留着我离开那晚所看到的她的影像,她当时四十二岁,是一个活力充沛又坐不住的女人。如今的她五十四岁了,但她看起来却更老。她比我记忆中瘦多了,而她的嘴巴憔悴又满是皱纹。

他们俩都变了。敏镐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我从他的肩膀跟手臂看到了他的力量。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当时我们在安先生家才重逢不久,就被黑帮分子给打断了。跟我们的父亲一样,他把情感都埋藏在心里,但他却在看到母亲的悲痛后,双眼盈满了泪水。她的双手在颤抖。她摸了摸我的脸,然后摸了摸她自己的脸,然后又摸了我的脸。

「妈。」我说。她看见我眼里的担忧。

「我在刚刚的十二小时里老了十二岁。」她说。

我笑了出来,然后又再一次去搂住她。她总是拿自己的长相来开玩笑。搂住她的同时,我忽然想起,她底下还穿着那些又湿又冰的衣服。

在洗了热水澡以后,他们看起来放松多了。但我却又开始担心了,我们还没有安全,得要掌控局面,保持警觉,这个计画里最困难的部分还没到呢。

「你脸上怎么起了这么多疹子啊?」母亲说,彷佛时光从未流逝。在我十七岁的时候,她也会对我说出一模一样的评语。为了准备这一切所带来的庞大压力在我的脸上带来了一场大浩劫。「早知道我应该带点冰块来给你才对。」安非他命。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耶,妈。」

「冰块对你的皮肤很好。跟水搅拌在一起,用来洗脸,这些疹子马上就会消失无踪。」

「我晚上开车的时候也都会用冰块来提神。」敏镐说。

现在跟他们争这些没有意义。两个分开的世界在这个房间里碰撞在了一起。敏镐换上了我买给他的新牛仔裤跟上衣,他看起来很帅,我的弟弟。我不想去想我们那迫在眉睫的分离。

我们全都睡眠不足,但却没有人想去睡觉。我想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河岸撞见了那个边境守卫以后,母亲就暂时去住在附近的朋友家里等待着。在陪了那个守卫几个小时以后,敏镐回到了允智的家。在结婚以前,他都会跟她以及她的父母一起住在那里。婚礼已经在筹备当中,但确切的日期还没决定。?

「你们两个应该要待在一起才对。」我看着他们两个说。

「我不能够让允智知道我在帮妈妈逃走,」敏镐说。如果他们的关系后来生变,这件事情将会为他带来致命的影响。「如果我们昨天晚上一起过来,我就会简单打个电话给她,说我在这里还有点生意要处理,一两天以后就会回去了。我今天早上离开的时候,她还在睡。我写了一张字条给她。」

敏镐跟母亲在天亮以前走回河岸旁,当时有两个守卫在巡逻。他们问他那个女人是谁。他告诉他们她是自己的客户,她想要去中国跟人碰个面,会再回来。

「我告诉他们,她会付我一大笔钱。因此等到回去以后,我得给他们一些东西。」敏镐迟疑片刻,我看到他眼神中的担忧。「有趣的是,我们在聊天的时候,又出现了更多守卫。他们要来跟前方的守卫换班。忽然间,总共有九个守卫停下来在跟我们讲话。其中有些守卫试着要劝我不要带着那个女人渡江。他们相信我,但他们不知道她是谁。他们说,把那个女的留下来吧。因为要跟他们争辩,所以我们延误了一下子。」

我说,他应该要等到守卫离开了才出来。

「天快亮了,我不想要碰到对岸的中国守卫。反正,这些人全都认得我,没有什么问题,我跟他们道别以后就渡江了。」

一群人共九个警卫,就这样看着他牵着母亲的手涉过齐腰的江水而过。

这个画面真的太讽刺了,我开始咯咯笑个不停。对任何想要逃跑的人来说,穿越国境是过程当中最危险的时刻。但所有那些守在河边的、持枪的边境守卫居然就这样看着我弟弟跟母亲离开,还跟他们挥手道别。

下一刻,我们三个都变得笑中带泪。

隔天早上坐电梯下去吃早餐的时候,我告诉母亲跟敏镐,在用餐的时候说话要小声一点。我会时不时地用中文跟他们说些什么。其他时候,我们都保持安静,不要说韩国话引起别人的注意。我很担心大家会注意到敏镐,他是整间旅馆里最年轻的人,其他的住户都是中年人或长者。

早餐结束以后,我们冒险出了门,控制自己尽量少说话。虽然很多住在长白县的人,都是以韩文当作主要语言,但太重的北韩腔调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去一个市场里买东西,这样我就可以让他们看看货架上的商品有多齐全。然后我带他们去一间高级的韩国餐厅吃中餐。我又一次想,这里应该是人们最不预期会看到脱北者的地方。但我同时也想要招待他们吃顿好料。敏镐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而我希望我们三人能在这最后相聚的时刻留下美好的回忆。

回到旅馆的房间以后,敏镐打开手机。电话立刻响了。是允智。

他接起电话时,她正在大声吼叫。母亲跟我听得到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你在哪里?你身旁那个贱人是谁?」

「为什么你会这么问?」

「你难道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冷静一下。怎么了?」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要爆炸了,让你渡江的高阶守卫人现在就在我们家里,他快吓死了。」

「为什么?」

「有人通报他的指挥官,说你带着一个女人渡江了。那个指挥官说,如果你现在就立刻带着那个女人回来,那一切就到此为止。但如果你自己一个人回来,你就要惹上大麻烦了,连带那个让你渡江的守卫也会遭殃。他们会指控你是人口贩子。」敏镐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那个守卫人在这里,他正在恳求我叫你回来,现在。」她说。「还有,你带着一起渡江的那个贱女人到底是谁?」

「她来这边拜访亲戚。」敏镐的声音听起来很困窘,含煳其辞。

「那,你干嘛不带她渡江以后就立刻回来?」

「她付了我很大一笔钱。」

「我们不缺钱。干嘛为了那个贱货冒这么大的风险?」

「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快带她回来。」她大叫。

「我之后再打给你。」

他挂断电话,整个人瘫倒在床上,手掩住了脸。

母亲跟我听到了一切。

敏镐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局面,这是他生命中最困难的抉择。他得要回去,但又不能带着母亲走─否则他们会质问她跑去中国做什么。唯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来跟我碰面。如果只身回去,他会被控人口贩卖的罪名,而且会被刑求逼供。保卫部会瓦解他的防备,很快就会得知实情─他在帮助自己的母亲叛逃。他将会被关进政治犯监狱,一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他的人生将到此为止。

我走到窗边,前额砰的一声撞上了玻璃。我设想了很多有可能会发生的灾难场面,但却万万没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复杂。足足有几分钟的时间,我们什么话也没有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我打破了沉默。

「敏镐,如果回去的话,你会惹上很大的麻烦。」我缓慢又平静地说。

敏镐宛如一尊蜡像。母亲什么也没说。

「如果你们两个一起回去,情况会更糟,因此妈妈不能跟你一起回去。所以我们只有两个选择,我们可以期望你跟守卫们的关系能够帮助你解决掉这个难题……」我在跟他说话,但他却一副听不到我说话的样子。「另一个选项……则是不要回去。」

我的话语在房间里面回荡。

「你的守卫朋友完蛋了,我也觉得他很可怜,但我们是你的家人。敏镐,你不能回去,你绝对不能回去,太危险了!你得跟我们一起走,我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但我们一定能够找到办法解决的。」

我知道其实别无选择,但我得让他自己决定。两个选项风险都很高。敏镐得以偷渡客的身分横渡中国。再者,我已经准备好母亲身上要花的钱跟给仲介的费用,但若要连他的部分一起加进来,我的钱可能就不够用了。我不确定我们能不能办得到。但如果他真的认为自己可以厚着脸皮回去,透过贿赂的方式解决这些问题,那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敏镐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我不可以回去,」他的声音很小很小。「我们都知道的。」

我握住母亲跟他的手,然后搂住他们。「我们会一起离开。我们会尽全力去做。」

他的电话响了。又是允智。

「你在回来的路上了吗?」她问。

「我还需要再一天的时间。」他小声地说。

他正在拖延时间,在想要怎么跟她讲。她的双亲喜欢他,也有人脉可以帮得上他。但如果他们认为他要抛下她,他们也有能力让他走不远。保卫部的人有权力来到中国追捕脱北者。

「你一定要回来啊!」她哭着说。我们都听见了她的啜泣声。

她已经感觉到他不会回去了。

到了早上,我们决定要尽快离开长白县。敏镐害怕地打开手机。电话不到一秒就响了。允智又打来了。她现在比较冷静了。她说,她有预感他不会回来了。她待在房里,她的双亲都在身旁。

「跟我说……那个跟你在一起的女人。她真的是陌生人吗?还是你母亲?老实跟我说。」

「是我母亲,」他说。「我姊来接她。这就是我渡江的原因。」

她的双亲已经料想到了。她又开始哭泣。

「敏镐,拜托你回来。」她在恳求他。「你留了一张字条给我,但你自始至终都知道自己不会回来了,你怎么可以在我睡觉的时候没有说一声就离开我?」

母亲摀住自己的嘴。她的心很痛。

敏镐的嘴唇在颤抖。「请你相信我,我也想回去,我真的想,但我不能带着我妈回去,所以我怎么有办法现在自己一个人回去呢?你去打开放钱的抽屉,我的钱全部都在里面。如果我真的打算要走,我怎么可能会把钱全部都留在那里呢?」

「我相信你,」她说。「回来吧。」

「敏镐。」现在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严肃。是允智的父亲。「请你现在立刻就回来吧。我求求你,为了允智回来吧。」

敏镐没有回答。他在深唿吸。我以前就看过他这样的表情。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如果他希望某件事情不要发生,他就会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从他手里接过电话。

「我是敏镐的姊姊,」我说。我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冷静。「我们希望他回去,他也想要回去。他现在不管做什么都很危险,但请你们要谅解,现在立刻回去是个危险的选择。」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严重,」他说。「但我们也会尽力帮忙。不管要花多少代价,我们都会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很好。谢谢你。我们也会想想看有没有其他的办法,」我说。「我们明天再聊吧。」

我可以听见允智在背后几近歇斯底里的哭泣声,我结束了通话。这场灾难的规模很明显。他们两个恋爱了。

我把手机关机,然后意料之外地流下了许多眼泪。我好累。我转头过去看母亲,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我能够想像她心底的罪恶感。她一直都是我们生命中的支柱,她总是会帮我们解决所有的难题,搞定任何情况。如今,我们不过才重逢了一天,她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因为这起不幸的事件而饱受挣扎。

「我去沖个澡。」敏镐说。

母亲疑惑地看了看我。他关上浴室的门。我们听见他打开了水龙头,把马桶沖了水。随着嘶嘶一声,莲蓬头打开了。母亲跟我看着彼此,然后我们低下了头。我们听见他在啜泣,我们觉得很痛心。他除了自己的身体跟身上的衣服以外一无所有,他的母亲跟姊姊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说什么也没有用。

几分钟以后他出来了,他已经穿好了衣服,正在用毛巾擦干自己的头发。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听到。他回复了一部分的沉着。

「那么,姊,你有什么计画?」他之前总在电话里叫我姊姊,亲耳听到他这么喊让我觉得心满意足。

「我们要在一个小时以内离开这座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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