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充斥着鬼魂与野狗的地方

一个充斥着鬼魂与野狗的地方

我按下电铃,感受到跟当年相似的忐忑感。忽然间,我就变成了十七岁,同样站在这扇门的外面,准备展开我的冒险。我在颤抖。比起首尔,中国的北方冷多了。我穿了一件连帽的厚运动衣、牛仔裤、慢跑鞋,把我所有的东西都装在一个背包里。我听见有人走近,门闩发出喀锵的声音。

「我的老天啊,」伯母说,她把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你变了好多。我最后一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只是个小女孩呢。」

她外形上的改变也让我吓了一跳。她变成了一个老妇人,又瘦又驼,手指因为风湿病的关系而发肿。眼前的景象很快就让我想到,自己的母亲一定也不知道老了多少。

伯母邀请我进门。她把公寓重新装潢过,因此带我四处看看。吉他依然放在我以前住过的那间房里。她说,伯父出远门去谈生意了。

我很久以前就把欠伯父的钱都还清了,也持续都有在跟他联络。多年前,我因为不想嫁给根秀而逃离了这里,希望时间已经抚平了我当年带来的伤害。我听说根秀后来结婚了,我很替他开心。我再也不用为了他坚持不嫁了。她那可怕的母亲一直想要抱孙子,我很好奇不知道他生了没有。我不敢问。

伯母很热情地欢迎我,显然过去的嫌隙就算仍旧忘不掉,他们已经选择原谅了我。我放下了心中的石头,因为我又一次需要她的帮忙,而且是个大忙。

「我的身分证?」她吓了一跳。

我眼神低垂。「我在两个礼拜以内会寄回来给你。」?

为了要让我的计画能够成功,我需要借一张真正的身分证让我母亲使用。听完我的解释以后,伯母笑了。我很高兴听见她的笑声。

「嗯……我想应该可以吧。」

我把时间都算得很清楚,因此没办法在伯母家久留。收下她的身分证以后,我为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件事情跟她致歉。她摇了摇头,给了我五百人民币(约台币两千四百元),并祝我一切顺利。不到一小时的时间,我已经搭上了前往长白县的夜间巴士。

我小心地把伯母的身分证收进皮夹里。我身上带的钱足够付给仲介、买食物、住宿跟交通费,在上海存的钱就只剩下这些了,我一直都是靠这笔钱跟南韩政府每个月提供的一小笔津贴三十五万韩元(约台币一万元)过日子。

现在来到二○○九年九月的尾声了。所有的事情都很顺利,两个礼拜以内我就会回到首尔,而我的母亲─我因为恐惧跟兴奋而浑身颤抖─我亲爱的母亲将会在胡志明市的南韩大使馆寻求政治庇护。这表示,如果有大学接受了我的二○一○学年度的入学申请,我仍然会有足够的时间参加来年春天的入学考试及面试。

担任员警的朴先生警告我要特别小心。「不要跟任何人提到你是脱北者。」在许多案例中,明明脱北者身上带着合法的南韩护照去旅行,中国的警方依旧把这些人逮捕后送交给了保卫部。因此,我一通过在渖阳的入境大门以后,就立刻把南韩的护照藏起来,拿出了我以前使用的中国身分证,这样会让我比较安心。

在清晨三点的时候抵达长白县,我登记入住了一间两星级的饭店做准备。在敏镐带着母亲跨越边境之后,我的计画就是在敏镐回到惠山市以前,跟他们两个一起共度几天的假期。为了让他们融入当地的中国人里面,我买了几件长裤要给敏镐,买了几件色彩鲜艳、品质良好的衣服要给母亲,而她得把所有北韩制造的东西统统丢光。

我跑了镇内的多家旅馆,要看看哪家最安全,最后选定了长白宾馆,因为长白宾馆的大厅是最大的,这样我们要出入的时候就不用每次都还要经过服务台。长白宾馆也是镇内最贵的旅馆,因此,无论是中国的员警或保卫部的特务,也都最不会想到这里居然躲了脱北者。隔天登记入住长白宾馆的时候,我选了一个有两张双人床的房间。

敏镐确认了计画─他会在隔天晚上七点到八点之间,带着我们的母亲来长白县。他告诉我他们会在哪里渡江。我知道那个地方:在靠近中国的这一侧有一栋废弃的房子。

母亲的脱北计画非常巧妙。如果她跟多数脱北的家庭一样─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北韩,就只有人消失─当局就会在事后来找敏镐的麻烦。但同时她也知道,如果她先把房子卖了,当局仍然会想知道她究竟跑去了哪里。不管她选择哪一种做法,敏镐都会被质疑。为了要先发制人,她卖掉了房子,然后告诉市政当局她要搬去咸兴市。然而,她却没有去登记自己在咸兴市的住处,而是买通了一名当地的医生,请医生为她开立死亡证明跟丧葬文件。如果保卫部调查的话,情况看起来会像是她在前往咸兴市的旅途中去世了。

隔天晚上六点十五分,我开始准备。我很害怕,却也莫名地兴奋。感官都变得很敏锐,身体因为紧张而变得紧绷。我把手机调成静音,穿了一身黑。我拿起一个袋子,袋子里装了要给母亲跟敏镐换上的新衣服。然后,平静又坚定地穿过旅馆的大厅。到了旅馆外面后,我招了一辆计程车,要司机沿着江边开约一百八十公尺,到小镇的尽头处。那里,在一排低矮的建筑物后面,那栋废弃的房屋就藏身树林之中。我在一堵老旧的花园墙后面蹲下身子等待,这个地方又冷又潮湿,而且还闻得到朽叶跟动物粪便的味道。我从墙的上面往外偷看,看见北韩的边境巡守队正走过对岸。藏身昏暗的树木底下,我觉得自己有如与环境融为了一体。

夕阳的颜色看起来很不吉利,宛如一块上面有着混浊的红色跟黄色的调色盘。江水另一面的惠山市看起来没有任何的生命迹象,有如一座从岩石里挖出来的城市,或是一座精巧的墓园。那是一个充斥着鬼魂与野狗的地方。我一点也不怀念那个地方。我对它只怀有蔑视的情绪。你如果胆敢不把母亲给我,大家就走着瞧。

一阵冻寒的微风吹得树叶绕圈打转,也使得江水的表面掀起了一阵涟漪。要不是因为紧张跟兴奋让我浑身有了动力,我一定会在一个比较温暖的地方等。在这边连站着不动都让人觉得冷。

时间逼近了,我就要再次见到妈妈了,真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就要成真了。

敏镐告诉我,他会带着妈妈横渡高度齐腰的江水,然后帮助她爬上中国河岸这边的楼梯。江水一定冷冰冰。

在那一小时里面,我每分钟都会拿起自己的手机来确认时间。

已经八点了,但仍然没有看见他们。一只夜鸟发出哭丧般的叫声,吓得我跳了起来。

十五分钟过后,夜幕如灰云般降临。我看不见对岸的任何东西。惠山市断电了。

我的手脚冰冷,每分钟的温度都不断下降,我不知道自己的牙齿是因为寒冷或是慌张而打颤。他们到底在哪里?

又过了一个小时。

然后黑暗中忽然发出了声音:「嘿!」

我的心脏狂跳。一道光线在北韩岸边的砂石小径上来回晃动,是两个一起巡逻的边境守卫跟另外一组守卫打招唿,他们每两分钟都会经过一次。我不记得以前有这么多的守卫。他们距离我只有五十公尺,我听得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其中一组守卫带了一只狗,那只狗把头转往我的方向吠叫,引得十多只狗都跟着叫了起来。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压抑了很久的回忆:曾在某天早上,我看见冰上流淌着血。逃脱失败。我用双手摀住耳朵。如果那些狗能够不要再吠叫的话─

我的电话在响。

敏镐的声音又快又紧张。

「我们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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