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一院

统一院

一大早,我就跟一大群人一起上了一辆小型巴士,准备搭两个小时的车前往位在京畿道的安城市。早晨的空气清爽又舒适。这是我第一次在大白天好好地看看自己以后要居住的国家。树木都长出了嫩绿的叶子。城市内到城市外都有许多绵延至远方的、柔和的绿色丘陵,这是我所熟悉的典型韩国风景。太阳升起,在薄雾中出现了一连串低矮丘陵的顶峰;往那些丘陵的后面望去,然后再往后看,你就会隐约看到一幢建筑的身影。统一院就坐落在那些山丘之中。这是一家位于首尔南边乡下的机构,用来帮脱北者上一系列的「震撼课程」,好让他们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加入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要不是在这边上过两个月的课,多数北韩人绝对没有办法适应。就像许多人发现到的一样,自由─真正的自由,也就是你可以自己选择要怎么去看待生活,以及要怎么去做出选择─有时也会让人觉得非常可怕。

我抱持着乐观的态度,因此情绪高昂。我对自己发誓,无论如何,我都会在这个美丽的国家里出人头地,我会让南韩以我为傲,我全心全意地感谢南韩愿意接纳我。

乍看之下,这间机构也没什么特别的─大楼有教室、宿舍、诊所、牙科,还有一间咖啡馆。机构外面则用一圈安全护栏围了起来─然而,世界上大概也不存在第二间类似的建筑。这里有点像是一间位于两个世界之间、位于两个平行的韩国社会之间的中途之家。跨越了无底深渊来到南韩的人,要开始在统一院里调整自己的心态。只有少数人会觉得这个过程很容易。

院方会给我们零用钱,让我们可以去买点心跟电话卡。我立刻打电话给金。自抵达南韩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可以打电话。一听见我的声音,他马上高兴得喊了出来。随着时间不停过去,他变得非常担心我的安危。

「我还以为他们把你遣送回中国了呢。」他说。

我们聊了很久。一听见他那温柔、放松的笑声时,我的心都胀了起来。我等不及要见他了。

我接着打给了玉姬。她顺利搭乘渡轮抵达了南韩,而且审讯的速度还比我快很多。我们兴奋地聊天。她说,她已经在南韩找到一间公寓了,也准备好要去面试工作。

把电话放回去的时候,我高兴到都想跳起来了。几个星期以后,我就要迈入新生活了。

后来,在我跟母亲约好的时间点,我打去了惠山市。她告诉我,说敏镐有了一个认真交往的女友。对方的名字叫做允智。母亲说她长得非常漂亮,而且家族的出身成分也很优良。她的双亲都很喜欢敏镐。听到这件事让我喉头一哽,我永远也不会有机会亲眼看见这个他深爱的女孩。

安城市的这栋大楼里只有女性,我跟其他四个女孩共住一间房。之前有人告诉我说,那些我在国情院拘留室里碰到的好斗的女人,每星期都会出去看看我有没有出现在巴士的上头。她们深信我是中国人,因此经常下赌注,看院方会不会拆穿我的假面具。然而,我再遇见她们的时候,她们的态度都和缓了许多。我后来才知道,她们之中的有些人,因为抛下了家人而有深深的罪恶感,或者因回想起落在保卫部手中时所受到的待遇而满心惊惧。这些强大的黑暗存在她们的体内,掩盖住了她们对未来的期望。虽然戒备森严,但有些人仍拿到了外面才有卖的酒,然后把自己喝得醉醺醺的。每当朝会时,这里的员工都会厉声斥责这些喝醉的人。在这个更为放松的环境中,吵架事件仍旧频传。恶霸也来这里了,但她总会刻意回避我。

我不再作恶梦了。但有趣的是,就在这里,在这个安全的避风港中,许多脱北者的不幸经歷一一浮现,然后在睡梦中折磨她们。有些人的精神崩溃了,有些人则因为想到自己即将进入非常竞争的就业市场而恐慌不已。现场的心理医师会去跟她们说说话,医护人员也会帮忙照料她们那些长期以来都被忽视的慢性疾病。

许多来到这里的人,都发现自己难以摆脱过往的心态。当邻居跟同事都会举报自己时,「疑神疑鬼」就成了存活下去的重要工具,但这样的心态却会让她们没有办法相信任何人。任何人在学习新的技能时,都需要他人给予建设性的批评,但她们却很难不将这些好意当成对她们的控诉。

我上的课程包括民主政治、个人权益、南韩法律,以及大众媒体。院方教导我们如何开立银行帐户,还有该怎么搭地下铁。院方要我们小心骗子,也会有客座的讲师。其中一名讲师是一个北韩的女人,她在南韩开立了一间生意很好的面包店。她的信念对我很有启发。还有一名牧师也来帮我们上过课,他把基督教信仰介绍给了我们(许多脱北者到了南韩以后都投入了基督教的怀抱), 但他对牧师跟修女的禁欲行为的看法,却引起了女人们的一阵笑声。还有一个讲师朴先生是一名和善的员警,他告诉我们如果遇到紧急状况,例如需要叫救护车,或看到犯罪情况而需要报警时,我们应该要怎么做。

我们也上了一些非常特别的歷史课程─对许多在统一院的人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得以在不受政党文宣操弄的情况下去看这个世界。多数脱北者对歷史的瞭解,只有伟大的领导人及亲爱的领导人的生平事迹以及他们光彩灿烂的传奇故事。他们就是在这里学到,在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会爆发韩战,主因其实是北韩没来由地发动攻势,而非南韩。许多人大声抗议,彻底否认这种说法。他们没办法接受我们国家的主要信念─多数北韩人都这么相信─居然是一则刻意操弄的谎言。就连那些知道北韩的政府已经腐败不堪的人,都非常难以接受这个跟韩战有关的事实。因为,这表示他们所学习到的其他一切也全部都是假的。这表示他们每年在六月二十五日流下的眼泪、服役十年的过往、所有卯足了劲「快速生产」军需物资的举动,都失去了意义。他们成了谎言的一部分。这否定了他们的人生。

我们每天的三餐都吃得很丰盛,餐餐菜色都不同,每个人都因而变胖。员工说,想吃多少尽量吃。离开这里以后,要吃得这么丰盛可就没那么容易啦。事实上,讲师们都会警告我们,整体来说,要在南韩过日子可没那么简单。他们说,要找到一份工作可能没那么容易。我们有帐单要缴,如果没缴的话,我们就会欠债。这让那些欠了仲介一大堆钱的人忧愁不已,那些仲介可是天天都守在大门外面等他们出去呢。这里的员工给了我们一种印象:通往一段成功的美好未来的路径弯弯曲曲又崎岖不平。我原本预期会听见:「认真工作,努力上进,你就会成功。」他们试图要让我们调整自己的期望,但这个模煳的不确定性让我变得很紧张。很快地,我就不需要再靠自己的小聪明谋生了。我将能够自由自在地形塑我的人生。但每当我试图去勾勒自己的未来,我看到的总非清晰的画面,却是一团不停旋转的迷雾,藏在雾中的是那些还没找到解决方法的问题:关于我母亲、关于敏镐,以及关于金。

为了避免让北韩人都住在同一个地方,因此南韩的政府将脱北者分散安排住在国内不同的乡镇跟城市中。我们没有权利决定自己要去哪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还是会希望住在首尔,但因为房屋短缺的原因,只有少数会被选上。我们每个人都会拿到一千九百万韩元(约等于台币六十万元)的安家费。

我非常希望能够住在首尔,我认为在那里最容易找到工作,而且金也住在那里。待在统一院的日子里,我每天都会想到他。上课的时候我会作白日梦,幻想跟他有关的事情。我试着去想像他在江南区的公寓、跟他的家人碰面的情景、他那些很时髦的朋友、他星期天早上会做些什么─喝浓缩咖啡、听爵士乐、看股市的新闻。

然而,当我知道一百个人里面只有十个能抽中在首尔的公寓时,我的心情就随之沉了下去。十个人。因此,为了避免有人抗议不公,统一院会把一张上面写了数字的透明签放进箱子里,被抽中的人就可以住在首尔。在一间挤满了人的礼堂中,一名员工有如在主持游戏节目一样,先把箱子摇一摇,然后抽出十个号码。他一张接着一张念出这些号码:一百二十六、一百九十一、七十八、二、四十五……每一个被抽中的赢家都会高举双手、高兴落泪,然后跟朋友拥抱。

我没有专心在听,整个场面让我觉得很焦虑,我试着在想自己可能会被送到南韩的哪个地区。

二百零一、一百七十六、十一……

那个男人看了看礼堂里的人。「十一号?谁是十一号?」

西岸也不坏。

「十一号呢?快点举手啊。」

我想起了某年夏天在靠近安州市的海滩上的景象,以及父亲告诉我月亮是怎么让海水退潮的。

我忽然感觉到手臂勐地一阵疼痛。站在我隔壁的女人戳了我,她指着我手上的号码。「十一号─在叫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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