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尔的第一个晚上,我在一间一般拘留室与约三十名北韩女性一起度过。我一进门,大家的脸全都转过来看我时,我就知道我有麻烦了。在场多数的女人都比我年长。她们的眼睛看到了我那套时髦的上海衣着,而我从她们的眼里看到了愤恨。我一下了飞机就直接来到这里。她们看起来彷佛个个都在牢里关了好几年,其中一个女人直接开口要我把自己的衣服都给她。
我后来得知,里面约有二十个女人的确是刚从牢里出来,她们经歷了一场从中国到泰国的大逃亡。她们在泰国被警方逮捕、入狱,最后释放出来,送抵了南韩大使馆。这个经歷使得她们变得很野蛮。她们立刻就逼问我要知道所有的细节。将近三百个女人被塞进一个只能关一百个人的空间内。在通常的情况下,连要找个地方坐下都有困难。新来的人得要付钱才有好位置,否则就得睡在臭味四溢的厕所旁边。在这种条件的影响下,她们的情绪便持续处于激昂的状况中,经常大打出手。泰国当局每星期只会释放出寥寥几位囚犯,所以要出来得等上个把月。由于怀孕的女孩得以先行释放,因此有些心地比较坏的女人就会指控这些怀孕的女孩是「爱插队的荡妇」,是在来泰国的途中刻意让自己受孕的。听到这些事情让我很震惊。我原本以为,一旦脱北者逃出中国,逃进另一个国家以后,她们就能平安顺利地要求政治庇护。但在许多女人的故事中,真正的恶梦却是从她们离开中国才开始。只有少数几个女人例外。她们逃经蒙古,蒙古的当局待她们很好,把她们安置在舒适的设施里面,还有自己的厨房呢。
暴力事件频传,逼得国情院的警卫警告这些女人:肢体暴力是一种犯罪行为,会阻碍她们获得南韩的公民身分。虽然如此,我们房里每天还是免不了会有大吵大闹的情形发生。
几乎所有的女人都认为我是个好欺负的骗子,经常有人抨击我说:「你啊,要是在泰国,早死了。」另一种常见说法则是:「你根本就不是北韩人,对吧?看你的长相,听你讲话,分明就是中国人。」她们爱怎么想随便她们去─我没必要跟她们多费唇舌─但她们的态度让我觉得非常难过。她们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她们的负面能量却如此强大,有如腐蚀物质,能溶解窗户上的铁杆。北韩人有批判别人的天赋,因为我们一辈子都会被迫参加批判大会。
这些女人经常聊到女同性恋。我听说,在潮湿拥挤的泰国女子监狱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开的,性也不例外。
我们房里的大姊头是个高大、威武、头发理得跟个士兵一样的人物。其他人都称她为恶霸。在泰国监狱里,只要有人胆敢挑战她的威信,她就会对这些人拳打脚踢一番,藉此建立起自己的地位。我听说她是个女同性恋,她的女朋友被关在一间隔离房里。跟我说这话的女人对自己的性向直言不讳,而且明白表示她对我有兴趣。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韩国有同性恋的存在。我很羞于承认,我原先以为同性恋现象只会发生在其他国家,或是出现在电视连续剧的剧情里。房里的一个女人跟我说,北韩会把同性恋者送进劳改营,他们只能独自承受自己的性向,就连跟家人出柜都不敢。我也不知道原来有这种事情。事实上,这不过是我将要学习到的、关于我的国家的许多事情中的其中一件而已。我的政治觉醒才刚要开始。
为了不让人来骚扰我,我装出了一副粗率无礼的态度,话也很少。不幸的是,这招对恶霸完全没有用。我只能去想像她在北韩时可能过着很悲惨的日子,她一定因此受到了不少折磨;即便这么想,她仍让我待在那间房里的日子宛如身陷地狱。我的身高是一百五十七公分,体重只有四十五公斤。她的体型比我大非常多,一拳就可以把我打趴了。为了我自己的安全着想,一开始,我试着去跟她交朋友。但日子一天天过去,嘲笑变成了咆哮,她也更加咄咄逼人,意图透过性的手段来对我不利。「醒着的时候你不用担心,睡着以后就别怪我不客气。」
一名警卫两度进门要她冷静下来。我很怕她,但我知道不能显露出自己的恐惧。她几乎每小时都要来找我的碴,她就是不肯善罢甘休。我意识到,虽然她比我年长,而根据韩国的文化,我应该要尊重她,但我一定得回嘴才行。她每天的嘲弄都会让我变得情绪紧绷、神经紧张,但我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没有人敢挺身对抗她,就连那些年纪比恶霸大的女人也不敢。
在我们这些女人当中,有个沉默寡言年纪小,名字叫做宣美的女孩子。我们建立起了一定的友谊。她告诉我说,她在中国被抓过三次,每次都会被遣送回北韩。回到北韩以后,保卫部的人会用脚踢她、用警棍打她,他们一次又一次地质问她有没有在中国跟任何南韩人或基督徒碰过面。?
她说:「基督徒是什么?我说我不知道,于是他们就继续打我。」
我注意到,就连关门或椅脚在地上摩擦的这种极细微的声音,都会让宣美怕得想要躲起来。
在我住进女子拘留室第七天的下午,宣美人坐在电视机前面,正在观赏我知道她一直都很期待要看的电视节目。我则是在看书。恶霸进门,直接坐在宣美的前面,挡住了萤幕。恶霸拿起遥控器转了台。
很有趣,压垮骆驼的总是一根如稻草般无足轻重的小东西。
我听见有人在大喊。是我。我用的字眼很难听,我这辈子第一次使用到这些字眼,而且我竟然用这些难听的字眼去骂一个长辈,这种不尊敬长者的态度也是前所未见。那个场面至今回想起来依然很不真实:我对那个女人痛駡出一连串难听的字眼─我脑子里能想到的最难听的。我发现自己的体内居然潜藏了一股这么强大的怒气。其他人都张大了嘴。恶霸忽然缩起了身子。我讲到没气了才停下。现场一片沉静,只听得见我的喘息声。
在场的其中一个年纪最大的女人转过头来面向她。「这是你自找的。就连年轻人都瞧不起你。你真是太丢脸了。」
在女子拘留室待了两星期以后,一个守卫来叫我。轮到我要跟一个专门的审查员进行面对面审讯了。我被带到一间没有窗户的小牢房,守卫留我一个人在里面等。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能够独处让我放松了不少。小房间里有一张木桌子、两张椅子,跟一张用金属床架撑着的床。床上有一条蓝色的羊毛毯跟一颗白色的小枕头。床的长度是五步,宽度是四步。一颗裸露的灯泡照射出微弱的光芒,房间的角落装了一台小型的监视器好监看我的一举一动。门上了锁。门旁有一架电话,如果我想要上厕所或洗澡的话,就可以用那具电话跟一名年轻的守卫讲,他就会帮我开门。
第二天早上,一个身穿西装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他看看我,瞄了一眼手上的档案,然后离开了。一分钟以后,他又回来了。
「你今年二十八岁吗?」
「对。」
「你的名字叫做朴敏英吗?」
「对。」
「而你现在的年纪是二十八岁?」
「是的,没错。」
这个就是负责审讯我的人。我很好奇他为什么要问两次而且还一脸困惑。这些资料一定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他手上拿的档案里面。
他要我把到目前为止的所有遭遇都写下来,越仔细越好。他说,有的人会交出一大迭纸,简直就像一本传记书似的。他会藉由这份资料来思考要问我什么事情。他同时要我画出一张地图,标明我住在惠山市的哪一个地区。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做这件事情,并尽可能地写下我还记得的细节。
在审讯的时候,他经常不说话,只专注地盯着我的眼,同时轻轻地把头侧向一边,彷佛在寻找些什么。这个动作会让我觉得很紧张。我忽然有个念头,这说不定是一种古怪的挑逗方式。在听闻那些女人跟我说的有关泰国监狱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有什么事情会让我觉得意外了。我试着保持面无表情,不想让他有什么误会。
我又在单人牢房里度过了一星期。一开始我有点害怕那个审讯我的人,但过了几天以后,我就开始很期待会在每天早上九点的时候看见他。他是唯一会来陪我的人。有天下午,我一样独自一人,为了找点事做,所以我开始练习用汉字在几张纸页上写下了我的思绪跟感受。我描述了斗室内墙的阴郁跟压迫感,然后写下了我的结论:一个完整的房间里绝对不能没有窗户。然后我揉掉了那张纸,丢进了垃圾桶里。隔天早上,那个年轻的警卫进了我的小房间。
「这是你写的吗?」他问。他手里拿着那张被我揉得皱巴巴的纸。
所以他们会检查我的垃圾。
「上面写了什么?」
「就我的一些想法跟感受,」我说。「我可以写这些东西吗?」
「可以啊,」他惊讶地说。「只是我刚好有在大学里面学中文而已,所以我试着去读你写的东西。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
「因为我也没别的事情好做。」
隔天一早,他开了门,把头探进来。
「外头下雪了。你会想看看吗?」
他带我去盥洗室,打开窗户,然后就把我留在那里。当时天才刚亮。地平线上有一束金光在云朵底下闪闪发亮,雪花片片如鹅绒般在空中飞舞,我上一次看见类似的情景已经远在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了。天气非常冷。我眼前的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火,我看见城市里到处都有发亮的红色十字。我心想,这里有好多的医院喔。(后来我才知道,那些红色的十字代表的是教堂而非医院。我在北韩跟中国都没有看过这种标志。)画面美得不可思议。我想起遥远的过去,想起安州市,想起自己在打雷的那天等待会随着雨水出现的黑衣女士。「如果抓住她的裙子,她就会把你一起带上天空。」鸦片舅舅曾经这么说。我曾经因为非常害怕她会把我带到另外一个国度。从某个角度来说,她的确把我带到了另外一个国度,而我正看着那个国度。
隔天,我第一次看到审讯员露出笑容。他说,审讯到此为止。「我相信你是北韩人。」
「你是怎么会知道的?」我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到如今,我觉得自己彷佛已经跟他认识了好几个月。「那些女人都认为我是中国人。」
他微微地用手掌做了一个手势。「这份审查的工作,我已经做了十四年了,」他说。「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你心里会有种感觉。如果对方在说谎,我通常都能够知道。」
「怎么知道的呢?」
「看他们的眼睛。」
我感觉自己脸红了。难怪他会一直盯着我的眼睛看,他根本就不是在挑逗我。
「虽然这么说,你的确与众不同,」他说。「在我十四年的职涯当中,你是那种罕见的百分之一的类型。」
百分之一?
「首先,在我遇到的人里面,你是唯一一个从所在的位置搭直达班机,轻轻松松就来到南韩的人。第二,你立刻就来到了这里─只花了两个小时。然后,第三,你根本不用付钱给仲介。这就是我的意思。你就只是跳上一架飞机而已。这个主意是你自己想到的吗?」
「对。」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真的是个天才。」现在,他的态度有了相当大的改变,变得和善又爱聊天。「我早就知道你会很顺利,因为你没有谎报自己的年龄。多数的北韩人都会这么做。有年纪的人会宣称自己更老,好获得一些福利。年轻的人则会宣称自己更年轻,这样他们就可以符合免费上学的资格。但你说自己快要三十岁了。一开始来审讯你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三十五、六岁的人,但你看起来才不过二十一岁。我以为自己跑错了房间,所以还回去再确认了一次。为什么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一岁的北韩人,会承认自己已经快要三十岁了呢?我心想,那是因为她很诚实。」
我笑了,但一部分的我发现自己漏掉了一个变年轻的好机会。
隔天早上醒来时,我觉得自己焕然一新。从十一年前抵达渖阳的伯父、伯母家至今,这是我第一次晚上睡觉的时候没有作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