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巴士以后,我就遇到了朴先生,他就是那个在统一院教导我们个人安全的微笑警官。「你刚好搬到了我家附近,」他说。「我是来帮忙的。」 他四十出头,在员警厅的治安部门里做事。他沉着的威信有点让我想起了父亲。他带我适应新环境,也教我怎么填写申请南韩身分证跟护照的文件。至今,朴先生仍是我在南韩遇到的人当中,最为古道热肠的其中一位。
我的新家位于首尔西南边的衿川区,靠近秃山站。新家很小,没有家俱,是一间两房公寓。我们这栋大楼有二十层楼,我住在十三楼。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见类似的大楼跟街道。大楼的后面有一座很大的丘陵。这附近不是有钱人住的地方。
之前是麻烦红十字会的志工带我到公寓。跟他们道别以后,我关起铁门,关门的喀啷声在走廊之间回荡,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没有在藏匿,却是自由之身。我在窗边站了很久,看着底下的人在过自己的日子。太阳西移,建筑物的影子随之拉长。我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可以出门,买一个床垫跟一台电视,就这样看一整天的肥皂剧;我可以任由该洗的衣物跟骯脏的盘子迭得高高的;我可以站在这里等待春天变成秋天,等待秋天再变成冬天。没有人会来干涉我。自由不再是一个概念。我忽然之间觉得很慌张。这惶恐、不安的感觉实在太强烈,于是我打给玉姬,问我今晚能不能在她的公寓过夜。
看到我,玉姬十分欣慰。我们拥抱彼此,恭喜我们达成自己的梦想。后来,我们坐在地板上吃泡面。她跟我分享了自己抵达南韩以后的个人经验,我听完以后就不再那么慌乱了。虽然玉姬跟我一样在上海过了很久的日子,但她却发现这里的生活没那么容易。她告诉我才刚结束不久的面试经验。负责面试她的人说,他会再打电话通知面试的结果。等了好几天以后,她打电话到那间公司去问,对方则回她说,他们没有电话通知,是因为觉得直接拒绝别人很不礼貌。
北韩人对自己的直率很自豪,这种明确的态度乃是金正日本人所鼓励的。外国人通常都会对北韩外交使节的直率感到讶异。玉姬的经验有如一条线索,让我初次知道南北韩的文化已经有了相当的差异。还有更糟的呢,在经歷了六十年的分裂跟几乎完全没有互动的影响下,我将会发现,自己原先以为南北韩共用的语言跟价值观都已各自进化到了不同的方向去。我们不再是同一个民族了。
隔天,金从上海搭机回南韩,然后直接来到我的公寓。看见他时,我整个人都融化了。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我们抱着对方、脸靠着脸、细声地说我们有多么想念彼此,任凭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我们依旧维持着同样的姿势。我想念他的抚触;他好闻的气息,他抚慰的声音。他的头发变长了。虽然很不可能,但我觉得他现在又比之前更帅了。
接着,他带我去一栋位于龙山站的大型电影院。他建议买些东西进戏院吃,问我想吃些什么。我看着柜台上发亮的功能表。上面写的是韩文,但我一个字也认不得。什么是纳丘斯、帕普空跟扣拉啊?去过中国,我当然认得这些食物。但直接把英文的音用韩国字标示出来可真是把我弄煳涂了。而且,我很快就发现,类似的事情还多的是呢。听到有人说他们人在耶勒贝托里,正准备离开自己的阿帕铁,要去招一辆泰克希赶去密亭,我就会觉得很困窘。我听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我得要去学习。事实上,我得要重新接受教育。
我在一个慈父领袖会供给我们一切的共产国家长大。全体国民最重要的特质是忠诚,不是受教程度,甚至也不是有没有认真工作。一个家庭的出身成分决定了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在南韩,社会地位也非常重要,但却不是透过世袭的方式取得,而是透过教育。不过,虽然教育是南韩提升社会地位的重要方法─就算是富有家庭的小孩,也会因为教育程度很差而四处碰壁─但却也带来了苦闷。根据调查,南韩的人民是已开发国家中最不快乐的,而教育带来的压力也是原因之一。
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拼死想获得良好的教育,以免沉沦到金字塔的底端。为了要避免这样的命运,百分之八十的学生都会努力获得大学的文凭。就连南韩的偶像歌手跟运动员都会取得较高的学歷,免得被外人认为是程度差的那百分之二十。为人母者,从幼稚园开始,就会要孩子去上额外的课,让他们更有竞争力。由于压力实在太大,因此在学校念书的那些日子就会变得很痛苦。因为多数人的学歷都很高,如果想要求职顺利的话,额外的证书是必要的─例如精通英文或诸如此类。在经歷了这么多奋斗以后,如果一个学生有幸进入了韩国的明星企业,例如现代汽车、三星或LG等,那么他们就成了人生的胜利组。
来到这个已开发国家,脱北者陷入了困境,因为他们在故乡接受的教育一文不值。如果他们年纪太大,没办法回学校念书的话,他们只能选择去做低下的工作。但就算他们很年轻,也会发现自己差人一大截,因此而缺乏自信。住在上海的时候,我就隐约有感受到这种情况;但在首尔待的头几个星期,我才开始感受到现实带来的影响。我到这个时候才知道,在统一院的时候,当他们提到日子将「充满挑战性」是什么意思。没有大学文凭,我什么也不是。
因为脱北者的薪资通常很低,而且经常做底层的工作,因此南韩人瞧不起脱北者。虽然歧视跟傲慢的态度通常不明显,但的确能感受得到。基于这个原因,许多脱北者会试着去改变自己说话的腔调,或是在求职的时候隐瞒自己的脱北者身分。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觉得很挫折。我待在中国的时候,已经隐瞒了多年的身分。如今到了这里,我又得继续隐瞒吗?
在金的帮助下,我比其他在统一院认识的脱北者适应得还要好。在他们之中,有的人在找服务业或蓝领阶级等忙个不停的工作。我不想做那些工作。我受够当服务生了。日复一日的工作,得到的薪资却只够餬口,我不想要过这种日子。我花了一些时间才认清了这些问题。在几个星期以后,我决定要去报名为期六个月的税务会计课程。我对数字很拿手,觉得这样能够让我找到好工作。我的同学全部都是女性。我很快就会从她们身上知道,南韩人要在自己的社会中获得快乐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
她们之中的多数人都没办法在声誉卓着的公司找到一份差事,使得她们因而变得郁闷而听天由命,认为命运在阻挠自己前进。小缺点─太胖或太矮─以及不幸的恋爱经验会被放大,视为自己失败的原因。虽然如此,我仍不免会去同情她们。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问题。有时候听她们在抱怨,会觉得听起来很像电视通俗剧里的剧情。
跟金重逢不过几星期,我已经开始觉得自己就像在演一齣浪漫通俗剧。金跟我一起住在上海的时候,我们对彼此的感情都很强烈,使我深信我们会踏上婚姻的路。我一直在等他求婚。但在经过了两年又六个月以后,他还是没有求婚。如今,我知道他的困难点在哪里了。
金在汉江南方的江南地区长大,那里是富庶的上流社会聚居之地。他们家在南韩蓬勃发展的年代里赚了很多钱,因为房地产价值的飞升而成为百万富翁。他的教育程度很高,他的父母也都是名校毕业生。虽然文凭在南韩至关重要,但取得文凭却不是终点。文凭能够让你获得地位,有良好的社会地位就像买了保险,让你不用担心有一天所有的一切可能会忽然陷入混乱的局面。从建国至今,南韩从第三世界变成了世界第十三大经济体,饥荒跟动乱仍残存记忆深处。就算失去了其他的一切,一个有地位的人还有家族跟人脉可以依赖。金的朋友都是来自类似的家庭背景。有些是知名的演员跟模特儿─是首尔的俊男美女圈子的一部分。大家晚上一起出去的时候,有些跟我同龄的女孩会搭乘昂贵的西洋运动跑车抵达现场。她们的父母都在韩国的大企业里位居要职。然而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家人,没有工作,没有学歷,没有钱。就像南韩人说的一样,我没有「贝克」,也就是英文中的「背景」,意思是说,我没有人脉,也没有能帮助我的人。
我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北韩也有类似的价值体系。穷舅舅是在一个出身成分优良的家庭里长大,但他不顾家人的建议,娶了住在集体农场的女孩,他的社会地位因此跌落谷底。金大可反抗他的双亲,带我一起逃离,然后跟我结成连理,我们说不定还能度过快乐的一两年日子。但浪漫爱情将消逝,让家人失望的情绪会啮咬他的良心。跟我一起过生活,只会让他的斗志一天天消磨下去,然后,就像我相信穷舅舅也曾经歷过同样的心境,他会得出一个结论:这场婚姻是个巨大的错误。
金比我还早意识到这一点─说不定早在我们还住在上海的时候就发现了─因此一直在试着找出解决之道。
有天晚上,在我们跟那群俊男美女道别以后,在回家的路上,他说:「我希望你可以去上大学。如果你能够通过考试,成为一名医生或药剂师,我父母一定会很开心。」
我看着前方,什么也没说。他甚至还没把我介绍给他的父母。
虽然如此,隔天我还是查了一下。医学院的课程很昂贵,而且只有最聪明的学生能够通过考试。更惨的是,国情院的人曾告诉我,因为我在国中都还没有毕业的情况下离开了北韩,所以我得要花两年的时间去上课,才能勉强取得申请大学的资格。为了要取悦金的双亲,我得要耗上十年的工夫。
在二○○八年的夏天,我、金,还有一大群他的朋友,我们一起在江南区的一间公寓里看电视上的北京夏季奥林匹克运动会的转播。当南韩的运动选手获胜,他们就会跟附近公寓里也在收看的人一样,个个兴高采烈的欢唿。我听见住在附近的人都发出了吼叫声。他们反复地说「我们的国家」以及「大韩民国」!我也很开心,但喊不出我们的国家。我想要融入他们,因此也试着去喊,但心却变得很安静,口中没办法说出那些话。
我依然心系北韩,我很骄傲地看见自己的祖国夺下金牌,但我不能喝采,北韩是我们的敌人。
后来,我拒绝了金的晚餐邀约,回到了自己的小公寓,我在这里依然能听得到其他街区隐约传来的欢唿声跟庆祝声,这样的情景让我很沮丧。那天晚上,我醒着躺在床上,看着城市的灯光映照在云朵上。首尔的天空如同一锅琥珀色的浓汤,遮住了星星。在惠山市,我可以从自己卧室的视窗看见银河。
奥运在我的体内燃起了一股浓浓的身分认同危机,这股危机可能已经在我的体内积聚了好一阵子,然后随着我对金涌起的不安全感,以及认知到自身教育的缺乏,而更形加剧。
我是北韩人吗?我在那里出生、长大。或者我是中国人吗?我是在那里迈入成年的,不是吗?或者我是南韩人吗?我跟那里的人流着同样的血,我们是同样的种族。但为什么我的南韩身分证会让我成为一个南韩人?住在这里的人把北韩人视为仆人,视为下等人。
就跟周遭的人一样,我想要有归属感,但我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祖国的国家。没有人来告诉我,世界上有许多其他的人的身分也是支离破碎;没有人来告诉我是哪里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要知道自己是谁。
彷佛伸手去拿一本经常翻阅的书籍一样,我的思绪再次转到回去北韩的念头。但现在的我已经是南韩的国民,回北韩是犯法的。如果我回去了,运气好的话,为了作为一种宣传的手段,北韩的政府会公开赞扬我的行为,因为我拒绝了南韩(有些人最后会决定回家,因此这种情况偶尔会发生);运气差的话,我会面临坐牢或者枪决。
母亲感觉得出来我孤单又不快乐,我每个星期天都会跟她聊天,但我不想加重她的负担。她有她自己的烦恼,在军方的人因为我送了那三个布袋连同一些钱过去而导致她的房子遭到搜索以后,她每天就过着愁云惨雾的日子。那个事件吸引了保卫部的注意,因此只要平壤那边下令严格取缔,她就会发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境内流放的名单上,要被流放到某个偏远的山村去。每次她都得花一大笔钱去贿赂调查员把她的名字从名单上移除掉,但她担心自己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如果他们知道了事实─她的女儿叛逃到了南韩─他们会毫不迟疑地立刻逮捕她跟敏镐。
她说,惠山市的日子越来越难捱了,而饥荒也回来了。
我开始非常担心她。也是时候该让她来南韩了吧?
我开始会在每个星期天温柔地劝她来首尔,慢慢提升她的意愿。
「我永远,绝对不会离开。」她总这么说。
我慢慢地将自己拉出沮丧的境地,冒了那么多风险才来到这里,我不能够在这一刻放弃。那天阳光明媚,在前往统一院的路上,我答应自己会在这个国家出人头地,让南韩以我为傲。无论如何,我都会坚定信念,走向成功之路,我不会失败。
我非常的用功,也顺利在二○○八年底取得了会计师资格。一间律师事务所请我去他们那里上班,月薪是一千三百万韩元(约等于台币四万元),待遇相当不错。但在考虑之后,我回绝了那个职位。我发现,少了高学歷,永远也不会有升迁的机会。
我开始考虑去报考困难重重的大学入学考试。
到取得大学的入学资格,我已经三十岁,等到毕业都三十四岁了,我办得到吗?我把这个问题贴在一个线上的谘询论坛里。这篇文章激起了很多人来回帖。其中一个人说:「跟年纪比你小十岁的人一起工作会很辛苦。」另一个人说:「放弃吧,直接去找份工作比较好。」还有一个人则回应:「最好的办法是去结婚。」他们应该要再加上趁现在还来得及的时候。
朴先生却鼓励我。他真心希望看我有所成就,因此鼓励我去尝试。然而,在申请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得要做─取一个新名字。
还在统一院的时候,我听说保卫院一旦发现脱北者是去了南韩,就会惩罚他们在故乡的亲人。几乎可以确定脱北者里面一定有隶属平壤的间谍。因为这个原因,许多人换了自己的名字。这不单只是唯一的动机,其他更名的人则是因为命理师告诉他们换名字能带来好运。
我告诉朴先生自己想要换个有特殊含意的名字,他介绍了一间取名所,他们是专门帮人取名字的专家。我付给负责的女士五万韩元(台币一千五百元),然后给了她我的生日,以及家人最早帮我取的两个名字。
「其中一个名字给你带来了厄运。」她温柔地说。
我忍不住笑了出来。我想起母亲在多年以前的清晨带我去大五泉找那个灰发的灵媒算命。这个人体面多了,她是一个烫了卷卷头的中年妇女。当她闭上双眼,我立刻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觉得整件事情很荒谬,但又很想相信她所说的每一个字。
我决定帮助她。
「我经常会觉得冷。」
「没错,」得到我的暗示以后,她说。「没错,你的体质偏阴而背阳,所以你得取个能温暖你自己的名字。」她拿出五个名字让我选。我选择了晛瑞。
「取了这个名字以后,太阳的力量将会照射在你的身上。」但她警告我:「这个名字很强大,会给你带来极大的好运,但若它的力量凌驾了你,你就会面临极大的厄运。所以,我建议你取个小名,好平衡‘晛瑞’那非常强大的正面力量。」
不了,我心想。我不要再取更多的名字了。晛瑞就够了。
二○○九年秋季,我用新的名字申请了很多所大学。为了拿到额外的证书,我开始研读英文教科书,却发现学习英文非常困难。如果有学校要我过去面试,或要我参加入学考,那都会是在九月和十月的时候。我得等上几个礼拜。如果有学校要收我的话,接下来的几年可以预期将会区分成学期与假期。
但就在人生逐渐开始成形、稳定的同时,我却被直接拉回了深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