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有成的女人

事业有成的女人

在拿到身分证后约一星期,我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薪水几乎是我以前在当服务生时的四倍。我在一家制造光碟片跟LED灯泡的南韩科技公司担任口译员兼秘书。办公室的地点位在韩国城内。我的老闆是一个南韩籍的董事,我的工作内容有一部分就是要陪他去拜访客户跟制造工厂。我注意到中国人很尊敬南韩人,对他们说话都很有礼貌,而我知道中国人通常都瞧不起北韩人。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得很快。一夜之间,我已经从餐厅的外场变成坐在会议室里、口译谈判内容、学习现代化的企业如何营运以及业界的文化。我会跟来自台湾及马来西亚的客户及买家碰面,同时跟南韩的同事交际应酬。在当服务生的时候,认识的朋友都叫我尹希。在这份新工作里,我用的是身分证以及相关档上头的姓名「顺子」。我得要小心绝对不能让这两个世界碰撞在一起。

这家公司的产品都是在一间高科技的厂房中制造出来的。这间厂房里的设备,就连以上海的标准来衡量都算是一流。制造过程全部都是在无尘的环境中进行。要进入厂房的时候,我们得先经过一台特殊的机器,这台机器会把衣服上的脏污全部都吹干净。

这些南韩人都对我很好。我不敢想像,如果他们知道我是在仇敌的怀抱中成长,他们会有什么反应。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我们都是韩国人,我们使用同样的语言、有同样的文化,然而严格来说,我们却仍处于交战状态中。

我开始放松心情,稍微享受生活。我觉得经济上比较宽裕了。虽然还是欠了伯父一大笔债务,不过每个月都会分期偿还。我开始穿负担得起的漂亮衣服。我留意到沿着南京路在走的职业妇女的穿着都很有品味,身上也会佩戴时尚的配件。我去上驾驶训练课程,也拿到了驾照。誉恩开始没有办法负担我们公寓的租金。她搬了出去,我开始过起一人生活。

我觉得自己更有自信了,我不再活在阴影之中。

我天空里的乌云就是缺乏家人陪在身旁。从我母亲最后打那通电话给我至今已经过了五年,想念她所带来的痛楚丝毫没有减轻。在经歷了黑帮对我的折磨以后,我不敢再回去长白县,我没有任何计画,极为强烈的无可奈何之感充斥我的全身。随着时间过去,引导我通向母亲跟弟弟的那条道路变得越来越黑暗,越来越模煳。我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有没有办法再找到那条路。我二十二岁了。如果留在北韩的话,现在已经从惠山经济学院毕业了。我大概也会跟母亲一样,在惠山市政府里找到一份工作,有一栋在河边的房子,以及跟舅舅还有阿姨共用的贸易物件联络网。这样的生活真的有那么差吗?

我把那些想法都推出了脑海。

如今有了新的身分,我就能很安心地在上海两间由北韩拥有并经营的馆子里吃饭了。其中,离我在韩国城的住家比较近的那间叫牡丹阁;另一间叫做平壤玉流馆,开在市中心的建国宾馆里,这间我很常去用餐。我不知道平壤的党部是指派哪个局处去经营这两间餐馆,不过它们能帮北韩赚进不少外汇。里面的女服务生都经过严格的挑选:对党要忠诚、出身成分要好,也要长得漂亮。由于南韩人很喜欢上这两间馆子吃饭,因此我怀疑餐馆本身也能掩护保卫部的特务来跨海监督韩国人社群。

第一次踏进平壤玉流馆并坐了下来以后,我觉得自己彷佛回到了故乡。服务生说韩文有股很重的口音,跟我的口音很像。她们会把头发梳成北韩的传统样式,这种样式自韩战至今几乎没有任何改变。她们很有礼貌,但接待客户的态度却过于矜持。她们每个人都知道同事会监看自己。她们严禁跟任何客人发展出友谊关系。我猜入夜以后,她们都会被关在员工宿舍里,不得外出去看看这座城市。

其中一个女生经常帮我服务,而且她违反了规定,跟我变得很熟。她是平壤人。有一次她说的话让我很讶异,她说自己想要在上海隆乳。

「你可以暂时离开餐馆去隆乳吗?」

她压低了声音。「我还没问过,但我想也许可以吧。」

我很讶异。有些规矩有弹性,但我不认为请假去隆乳会获得上级的允许。一听到她这么说,我就下意识地开始注意她的五官。

「你的眼睛有动过刀。」我惊唿。

她有双眼皮。韩国女性很喜欢割双眼皮,因为这样会让眼睛看起来比较大。

「对啊。」

「在这里做的吗?」

「在平壤。」

我差点跌破自己的眼镜。平壤的菁英阶层可以动整形手术?相较于多数国民的贫困跟饥饿,这样的行为听来几乎会让人憎恶。

从南韩来上海拜访我们公司的客户,经常会要求要去这些餐厅,而其中有些男人的举动让我很不舒服。南韩有句流传已久的俗话是这样说的:南男北女,意思是说最帅的男人都集中在朝鲜半岛的南部,最漂亮的女人则是在北部。这里的女服务生所拥有的美貌似乎印证了这句话,她们那高不可攀的姿态让一些男人成了被爱情沖昏了头的傻瓜,他们会着了魔似的一夜又一夜回到餐馆去看那让他失了魂的女孩。我曾亲眼目睹有些男人会从昂贵的精品名店买来珠宝,然后装进精美的小礼物盒里送给心仪的女孩。而让我非常讶异的是,这些女服务生会害羞地笑一笑,接着收下那些礼物。我猜想餐厅应该允许她们这么做,但会在事后以国家的名义把这些礼物统统充公。这些男人不但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把珍贵的金银珠宝奉献给了平壤,他们其实也在危害这些女性的名声,并将她们置于可能的险境之中。我不认为这些男人会知道如果一个北韩女性真的接受了他们,这件事情会对双方带来多大的风险。但其中一对很快就会发现后果了。

那件事发生在我待在上海第二年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到了平壤玉流馆,却发现餐厅没开。隔天早上,办公室里谣言四起─一个女服务生跟我们公司的一个南韩客户私奔了。这个客户刚好是我的上司,也就是公司董事的朋友。那个男人非常不明智地把那个女人藏在他的公寓里。北韩人跟上海警局回报人口失踪。警方侦讯了员工,很快掌握到该名顾客的长相,然后直接去到那个男人的公寓。两个人都被遣送回国了。男的回到南韩;女的回到北韩,迎接自己接下来的命运。至今我仍旧不知道那个被遣送的服务生是谁,但从让人痛心的迹象来判断,很有可能是那个跟我很友好、想去隆乳的女孩。两个月以后,餐馆重新开张,所有的员工都换成了新面孔。

在上海待到第二年以后,我偶尔会忘记自己是北韩人。我的朋友清一色都是韩裔中国人或是工作上认识的南韩人。我用同圈人的态度去跟他们交流。我的中文说得很流利,不过带有韩裔中国人的口音。我的身分证明档显示我是韩裔中国人。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也终于觉得自己的人生开始走上坡。这座城市里没有人知道我的真实身分。

就在我漫不经心地过日子的时候,一次意料之外的邂逅把我从中吓醒。

当时我人在韩国城里一条忙碌的街道上享受午休时光,一个男人在我背后大喊:「顺香?」

我呆立当场。但接下来,我却忍不住地转过头,看看对方到底是谁。我立刻就认出了他,是我在渖阳的餐馆认识的那个友善的生意人,那个中国籍的仲介就是他介绍的,他大概很清楚我是北韩人。他脸上挂着微笑,在等我跟他打招唿。

「你认错人了。」说完以后我就走了。

恐惧有如一阵夜晚的寒风打在我的身上。我把这视为上天给我的警告,要我别得意得太早。我跟自己的过去并没有离得这么远,它随时都能赶得上我。在那之后,有好几天的时间,我都避免在午餐时间去韩国城那一带。

才不到几星期,又有人认出我了,而且是在更为正式的场合。

那是一场在家里举办的派对,同事带我去的。她告诉我,那天的派对是为了要庆祝某个来自渖阳的帅哥的生日,不过她跟这个帅哥根本就不熟。抵达这个男人的公寓的时候,音乐震耳欲聋,众人都在喝酒。同事引领我穿过一个拥挤的房间去见今天的主办人。看到他时,我的脸色立刻发白。我认得他,他在渖阳开了一间餐馆。我不但跟他见过几次面,还曾经跟他还有其他人一起在晚上的时候出去。我绞尽脑汁想了一个藉口转身离开,但太迟了,他已经看到我了。

「顺香,」他说。他惊讶得眼睛大睁。「不会吧。」看到我,他真的很开心。「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的同事一脸疑惑。

「顺香?谁啊,」我笑着说。「我不叫这名字,不过很高兴认识你。」

他以为我在跟他开玩笑。我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才说服他我不是这个叫做「顺香」的人。我的同事听了我跟他之间的全部对话。如果同事之间有人知道我不是自称的那个人的话,就会有人提出质疑,然后就会检查我的证件。

周围很吵闹。他总算抓了抓头,然后说:「不过啊,我得跟你说,我在渖阳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啊,长得跟你一模一样。你们一定是双胞胎。我猜这个秘密可能只有你母亲才知道。」

我才正准备逃离这场危机,却有另一群宾客来到现场了。

「顺香!」

一个女人在房间的另一头跟我招手,然后挤过人群来找我。

这种感觉很奇怪,在这么公开的场合暴露自己的身分。我的心里既开心,却又有一股令人作呕的纠结感。

「顺香!不会吧,好久不见了耶。」她在我刚刚才对他撒了谎的男人的面前搂住了我。「我不知道你也会来。」

她是我在渖阳的餐饮界认识的另外一个人,我跟她见过很多次面。我绝对不可能在一个显然认识我的人面前又重说一次刚刚的谎言。我往她的背后看去,要找我的同事。她正在跟别人聊天,而且因为派对里面很吵杂,所以她没有听见这里的情况。但那个来自渖阳的男人,也就是这场派对的主人,则一脸迷惑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在说,你为什么要跟我撒那种谎?

我得跟他说些什么。

「对不起,」我低着头说。「请你不要跟其他人提起这件事。」

我也很想跟他说为什么我要针对自己的名字去撒谎,但我不能讲。回家以后,我恨透了自己。不管我去到哪里,就算来到一个这么庞大的国家也一样,真相永远都会追上我的脚步。我能够做的,就只有透过撒谎跟欺骗来抢先一步。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时我哭了,我很久没有哭了。我满心只希望自己能够有一个可以倾吐心事的北韩朋友。我可以信任她,而她也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她会告诉我说,这件事情不能怪我,换作是她,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彷佛应允了我的祈祷,命运真的送来了一个朋友。

她的名字叫做玉姬,我在渖阳的时候只跟她打过照面。她也做过服务生,她是我当时认识的一小群北韩朋友里的其中一人。员警审讯我的时候,我其实几乎还不算认识她。在那件事情以后,我就一直都很低调,同时避免跟任何人有来往,尤其是北韩人。

事实上,是我先在韩国城一间化妆品店的外面看见她的。她完全没想到会遇到我。她是一个苗条、安静的女孩子。她有一个很可爱的习惯:说话时,她常把头歪向一边,然后去卷自己的头发。一杯珍珠奶茶下肚后,她跟我坦承自己的身分证是假的。她最担心的,是她那三脚猫中文会害她暴露自己的真实身分。她也是为了躲避渖阳那里的警政单位才逃到上海来。

玉姬将成为我在中国期间的重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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