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的慰藉

月色的慰藉

我在中国认识了一些富有同情心的人。这些人偶尔会表现出他们的疑惑:金氏王朝已经在北韩独裁统治了将近六十年了,为什么没有人想要出来推翻他们呢?同样让人困惑的是,为什么底下的人还会继续服从他们家的人呢?事实上,在残酷的领导人跟受压迫的百姓之间是没有分界线的。金家的统治方式,是让每一个人都成为一套残忍体制下的共犯。从最高层到最底层,所有的人都被卷了进去。而且还模煳了道德规范的标准,使得没有人能维持清白之身。一个遭受恐怖统治的党干部,会用同样的手法,去统治他的下属,以此类推,一层接着一层;如果没有通报,自己就要受罚。出于恐惧,朋友之间会互相举报对方。一个用心抚养长大的男孩会成为边境守卫。他在看到一个女孩试图逃到中国的时候,会把对方活活踢死,因为她的出身成分已经沦落到金字塔的底部,她成为了国家眼中没有任何价值的敌对阶层的一分子。一般人沦为了迫害者、告发者、小偷。他们利用了最上方的人散播出来的恐惧,来为自己挣得一些优势,或者藉此存活下来。眼前的黑帮分子站在距离我的脸庞仅有几公分的地方。虽然他是中国人,不是北韩人,但我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最佳的范例。他有能力去救人,成为英雄。然而,他却利用北韩人对政府的恐惧来让他自己从中获益,并增加别人的不幸。他逼我站到了悬崖的边缘。付钱,否则我就把你推下去。

我又说了一次。「我没有那么多钱。如果你可以把价格调低一点,我就能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但如果你坚持要收这么多钱,我真的付不出来。」

我觉得自己只能听天由命。他一定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那股认命,因为他留我一个人,自己跑去跟其他人商议。这间公寓的墙面只抹上一层廉价的灰泥,我几乎可以听见隔壁房间里所说的每一个字。

「如果你想要从她身上捞出钱来,你就不可以碰她。」其中一个人说。

光头男又回到了房间里。他说,在想出解决的办法以前,我得要一直待在这里。他会送人去安先生那边拿我的包包。

我希望自己脸上不动声色的表情能够藏起我心中的恐慌。我的电话跟我所有的现金都在那个包包里。我不想让他们拿走那些钱─否则我就没有钱可以给敏镐跟母亲,也没有钱能付给安太太帮我找的走私客了。

我问光头是否可以借用他的电话。他要我在他面前讲电话,这样他才能听见我说了些什么。

我打了自己的手机的号码,但安先生那里没有人去接听。我再打了一次。又打了一次。光头觉得没趣,跑去跟其他人讲话。

赶快啊!拜托,谁快来接啊!

后来,敏镐跟我说,他跟安先生都有听到电话的铃声,但不知道该按哪里才能接听。他们两人之前都没有看过行动电话。最后,他们总算弄懂了。敏镐接起了电话。

我急切、小声地告诉他,把皮夹留在包包里面,但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拿出来,把要付给走私客的费用拿给安太太,然后尽快渡江回到惠山市。

其中一个混混拿着我的包包回来了。敏镐有照我说的去做。

那天稍晚,光头男把黑帮要收的费用降到了六万人民币(约台币二十五万元)然后告诉我没付钱的话别想离开。

用来关我的房间没有门锁,因此他们轮班看守在门外,其他的人则睡在一间连接了这屋里唯一的出口的房间中。我不可能逃得掉。

那天晚上,其中一个人带了一份羊肉串跟水饺回来给大家当晚餐。我的盘算是,如果我坚持得够久的话,他们会持续调降费用。我只有一个办法可以离开这里,但我实在羞于那么做─打给住在渖阳的伯父跟伯母。我心想,我宁可面对在北韩的命运,也不想打给他们。在对他们做过那么失礼的事情以后,我怎么好意思还要他们帮我支付一大笔钱给黑帮呢?

我把时间当成筹码。我告诉光头,我有在跟一些人联络,有在尝试跟不同的人借钱来筹措这笔费用。

到了第三天晚上,他们已经受够了外带的食物,因此带我去当地的一间餐厅。我们坐进一间包厢,我坐在两个人的中间。我不敢去想其他的顾客看到我跟这些流氓混在一起会作何感想。那些黑帮知道,像我这种偷渡客不敢做出什么蠢事来,例如大声叫救命一类的。如果这么做的话,我会陷入更大的麻烦。

从他们的口音来判断,我知道脸上有穿环的是汉人。我最害怕的人也是他,他身上充满着暴戾之气,我会试图避开他的眼神。他看我的眼神,会让我觉得自己赤裸裸的。其他两个是韩裔中国人,外表比较正常。我猜想,他们是来自一个本部是位在延吉市的帮派,也有经手假的皮件跟安非他命。他们都很尊敬光头男,我听不出他的口音,也许是丹东市那边的人吧。

稍晚,在关上我那间空荡荡房间的房门以后,他们打开啤酒,然后干了一轮韩国烧酒。我不停听到扳动打火机的声音,因此猜想他们可能在吸毒。不管在吸的是什么东西,他们的心情似乎没有因为这样就平抚下来。他们的对话变得很激烈,像在吵架,而且很快就脏字不断,让我很不安。我的胃部开始有种纠结感。

接着,那个脸上有穿环的男人提醒其他人,别忘了隔壁房里可是关了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啊。

现场安静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她又能怎么样?」

求求你们不要这样。

直到此刻以前,我都处在跟西塔派出所当时同样的奇特平静感中,那是我的紧急运作模式,能控制住我的恐惧,彷佛我人其实并不在现场。此刻,我没办法这么泰然了。我的唿吸开始变得急促。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而且怎么也停不下来。如果他们现在走进房里,我会开始大叫。

我听见动静,彷佛他们从地板上站起身。我窝到角落,我会恳求他们放过我。

他们又开始说话。穿环男问他们干嘛对我这么好,其中一个韩裔中国人说:「她有点像是我们的客户。如果你对她动手动脚的话,我们说不定就会拿不到钱咧。」

另外一个人喃喃地表达同意。光头依旧没说话。他们又干下一轮韩国烧酒,穿环男似乎放弃了,他们又开始聊天。

整个晚上我都蹲在地板上,用双手抱住膝盖,动也不敢动,看着月亮在窗户外头移动。躲在云后的月亮轻柔而迷蒙,蛾茧似的。母亲跟敏镐也看得见同样的月亮。我告诉自己,如果躲在月光里面,我就会很安全。

安全。我想起自己在渖阳的员警男友:警司申珍洙。我心想,如果我老实跟他说我的身分,如果我跟他求援,他会怎么做。想到他一脸讶异的神情,几乎都让我笑了出来。

天一亮,我立刻打电话给渖阳的伯父。从他的公寓跑出来以后,这是我第一次跟他说话。我的声音因为恐惧跟羞耻而变得很微弱。我求他帮助我,我告诉他,我会用一辈子的时间去报答他。

他说:「我会立刻去处理。」他会把钱转进黑帮的帐户里。

我想跟他道谢,但话却卡在喉咙里。他有我父亲的基因,也对我显露出同样的关爱与慷慨。

我们得等两天,才能确定款项的确有入帐。我注意到那两个韩裔中国人轮流在隔壁房间看守我。他们不让穿环男做这件事,他们不相信他。为此,我对他们心怀感激。

在被他们囚禁将近一星期以后,那些帮派分子把我带回了长白县,然后领出了那些钱。

看见信封里那厚厚一迭的红色人民币百元钞时,穿环男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抓住其他人的肩膀,然后把他们拉向自己。「耶,我们干得太漂亮了。」

光头男带我去客运站。离开以前,他伸出手,说:「把那只他妈的手机给我。」

我把手机给了他。

他离开以后,我把手伸进冬季长大衣内衬的暗袋里,把卷成一团藏在里面的一点钱拿了出来,用那些钱买了一张到渖阳的巴士票。

回程路上,我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窗上,看着外头空无一人的雪白世界。六万块钱,我得在餐厅工作十年才赚得到这么多;我被囚禁了一星期,还差点被强姦。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却只换来跟敏镐重聚的三分钟。

但我已经联系上自己的家人了,知道他们还活着,而且没有被抓去关。他们也知道我还活着,而且似乎过得还不错。

这些痛苦的经验所带给我的压力,更别提我还因此背负了得花上几十年的时间才有办法清偿的债务,因此一回到自己的公寓,我人就开始觉得不舒服,而且嘴巴还连带破了一个痛死人的大洞,让我不管是吃东西或喝水都很困难。我既焦虑又恐惧,我想要离开渖阳,而且要快。对于该去哪里,我心里有了打算,但是,想到我母亲会怎么做以后,我去拜访了一个命理师,以祈求好运。

「如果你要搬迁的话……」那个女士说,她还故意停顿一下来制造出戏剧效果。「你应该要往南走,到一个比较温暖的地方。」

「例如上海吗?」我不介意自己其实只是在提示她说出我想听的答案。

她以带着大智慧的语气说出接下来的话,彷佛她根本没听到我刚刚说了些什么。「最适合你去的地方,就是上海。」

有她这句话就够了。

我通知了房东,辞掉了餐厅的工作。我本来打算联络警司申珍洙,想说跟他安排一次最后的见面,亲口告诉他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但后来作罢了。他自己应该很快就会猜到了吧。

二○○二年的一月初,我把所有家当都打包装进两个很轻的包包里,买了一张到上海的单程车票,然后搭上了高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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