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帮

黑帮

打开门的人是憔悴的安太太。不过四年的时间,她却像老了十岁。看见我的时候,她双手摀住了嘴,然后在台阶上告诉我安先生病得很重─目前卧病在床,若无人搀扶的话连站都站不起来。

他那张「大胖鱼」的面孔已不复见。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变形。他几乎没办法说话。

安太太解释说,北韩的边境守卫在鸭绿江靠近北韩的那一面逮到了正在递送违禁品的安先生。他们用布袋把他捆起来,带去了警局。他们说,他们知道他有在帮忙北韩的人偷渡,然后就把他毒打了一顿。他们知道他不会跟中国的警方提起这件事,因为他是走私犯。安太太说:「在那件事情之后,他实在不该再过去的。」但他还是去了,而且又被守卫看见,还差点二度落入他们的手中。他涉水往回逃,他们用枪瞄准了他,子弹射中了他的手臂。而除了枪伤以外,他现在还罹患了严重的糖尿病。

光是这件事,就已经够教我震惊的了,但她接下来说的消息却真的把我吓坏了。住在他们隔壁的张先生,就是那个接到我的电话以后很生气的人,被中国的法院判了刑:把北韩的女性卖给中国的男人当新娘或是妓女。难怪他接到我的电话会有那种反应。当时,中国的员警正在调查他的所作所为。他被判处十年有期徒刑,入狱后没多久就死了,而他的太太从此就发了疯。张先生居然是人口贩子?回想起来,那夜在渡江以后,我差点就打算去敲他家的门,幸好我选择了安先生。

安太太没有我家人的消息。敏镐已经好几年没有来找他们了。她说,渡江的买卖行为已经销声匿迹了很长一阵子,自两年前,也就是一九九九年那件事情发生至今都是如此:惠山市的政党首长跟金正日诉苦,说惠山市已经成为了资本主义的温床,于是平壤就下令严格取缔。许多商人因此都遭到了逮捕,并在惠山机场那边的人民审判庭上遭到处决。

我忽然觉得很不舒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母亲跟敏镐说不定已经死了。

安太太和善如昔。她说,她会请一个走私客去找寻我的家人,如果有找到的话,会协助安排敏镐渡江,跟我在长白县相会。我说,我会付那个走私客一些钱。

我在一片漆黑的状况下到了他们家,然后隔天早上也是在一片漆黑的状况下离开。我看不见江对岸的惠山市,但我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我闻得到惠山市的气味,烧炼炭时冒出的烟味,以及刚砍下的新鲜木头味。清晨的静谧。

此刻,我能够做的,就只有回到渖阳,回去工作,然后耐心等待。

几个星期过去了。在一个冻寒的星期六早晨,我人待在公寓里时,安太太打电话来了。她说走私客已经找到了我的家人,敏镐已经渡过江了。接下来她所说的话差点让我尖叫出来。「他人就站在我旁边。」

转交话筒时,我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忙乱的声音。

「喂?」对方说。

我不敢唿吸。这人是谁啊?

「奴娜,是我,」对方说。他用的字是韩文,是男孩用来称唿姊姊时会用的字。有点不对劲。那声音不像敏镐。我转过头望向窗户,看着窗玻璃上的倒影回想着弟弟的身影。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时,他是个十岁的小男孩。现在他十四岁了。「姊姊,相信我,」对方说。「你还记得有一次,我趁学校放假的时候偷偷熘来这里,结果江水氾滥,害我回不去的事情吗?」

我终于吐了口气。是他。我开始傻乎乎地边笑边哭。我感觉到体内涌起一股对他的爱。

「你的声音变好多喔。」我只说得出这些话。

「你的也是。」

在前往火车站的路上,我把所有的存款都提领出来,然后都换成了美元。我换到了大概八百美元。其中有一部分,我会拿来付给安太太帮我找的那个走私客;剩下的钱,我会直接交由弟弟跟母亲去使用。我认为如果要在北韩行贿的话,美元会比较好用。我搭火车从渖阳到了长春,然后转搭巴士去长白县。这么做花的交通费用会比较高,但速度快很多。

坐在快捷、安静的火车上,看着群山飞逝而过,我的心里因即将见到敏镐而开心不已。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一个男人说:「我的手下找到了你的家人。」是那个中国仲介。一听见他的声音,我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我几乎都忘了B计画。

看来,最不可思议的厄运降临在我的头上:两个管道都找到我的家人了,现在我两边都得付钱。

「你什么时候会到长白县来?」

「明天。」我撒了谎。

抵达安家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男子坐在安先生的床旁边。他一见到我就站了起来。

每当想起敏镐,我就会看见那个皮肤光滑、笑容可爱的弟弟。这个年轻男子长得跟我记忆中的敏镐一点也不像。他比较高,脸比较圆,但我从他的脸上看出了母亲的脸庞。他十分好奇地盯着我看。然后他露出了我记忆中的笑容,那个笑容彷佛在说:「你看?我再也不是个小孩了。」对他来说,我的打扮非常奇怪。我穿了一件贴身的牛仔裤,头发挑染成了褐色,北韩的人根本没见过这种造型。我们在安先生的客厅里彼此打量,有如跨过一段漫长的年岁般,慢慢地接受了彼此。

「真的是你耶。」我说。

「是啊。」他用成熟男人的声音说。

然后我们同时都笑了出来,往对方走近。我把他的脸抱近我的脸。我不敢相信弟弟就在我的怀抱里。

在我还没来得及问母亲的情况之前,前门就传来了一声敲门声。

安太太打开了门,外面站着四个男人。一看到他们,我就知道自己有麻烦了。

他们穿着黑色的夹克跟牛仔裤,其中一个人脸上有穿环。这些人不是本地的长白县人,他们是黑帮分子。

「你就是顺香吗?」其中一个人看到我站在安太太的后面,于是出声说。他把头发都剃光了。「我们帮你找到你的家人了。」

那个中国仲介居然雇用了这些混混?

我走到外面跟他们面对面,同时试图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比较不紧张。「我明天会再跟你们联络。」我说。

「不行,你现在就得跟我们走,」光头男说。「别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安太太的表情看起来很震惊。

我留下了自己的手机跟包包,然后跟着他们走。敏镐也想跟来,我要他留下,我得自己搞定这个问题。

那些男人带我走进一间没有家俱的公寓,这间公寓位在长白县另一头的街区里。光头男引导我进去一间空无一物的房间,然后关起门。他站得很近,我闻得到他嘴巴里的气味。他直接对着我的脸说话。

「我们找到了你的家人。你母亲说,你的弟弟已经离开了,要去那个姓安的老人家里跟你会面。对我来说,你需要或不需要我们的帮忙,都跟我无关。我们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现在你得付钱。」

「多少钱?」

「七万块人民币。」

我的血液凝结了。这些钱约等于台币二十九万元,比我的总财产多上许多许多倍。

「我没有那么多钱。」

「你那个有钱得要死的渖阳朋友会付钱,」他说。「仲介说得很清楚。」他把一只手机拿给我。「打给那个有钱的企业家,叫他把这笔钱转帐给我们。」

我的心往下沉。他们对这件事有天大的误会。

「这件事情跟那个企业家无关,」我说。「要付钱的人是我。他只是帮我这个忙而已,我根本就跟他不熟,我不能叫他出这笔钱。」

「那你就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我这么说吧。你不付钱的话,我们就会把你送回北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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