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画

计画

我睁开双眼,看见扩散的白光。我侧躺在一张床上,后脑的地方感觉到阵阵的痛楚,我觉得噁心想吐。一个说话声音很轻柔的女性要我看她。我稍稍转动自己的眼睛,看到一个戴着绿色口罩的女士。她说,我头部的伤口很深,要缝十针。他们已经帮我打了麻醉药,我会昏迷大概半小时。

我心想,如果我没有再醒过来的话,就不会有人知道我是谁。

一个有许多名字但却没有真实身分的女孩。

我的眼皮开始下垂。

过了几天以后,我才有办法去拼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跟我住在同一栋公寓里的邻居听见楼梯间传来声响。她发现我躺在混凝土地板上,一摊血从我的后脑勺流了出来,而且还在扩散。凶手用一瓶一公升装的啤酒攻击了我的头部以后就逃走了。

有人躲在暗处等我,而且对方攻击的力道很大,几乎就是要置我于死地。这个人没有拿走我的皮夹,也没有拿走我手中的钥匙、打劫我的公寓。

医院的员工说我非常幸运,幸好凶手没有先把瓶子里的啤酒喝干净。如果是啤酒空瓶的话,造成的伤害会大上许多。他们要我尽快去报案。我说好,但我根本不打算报警。

以前一起住在宿舍的朋友志宇认为,这场攻击行动背后的主谋者一定是那个被我抛弃了的前未婚夫的家人。我在婚礼之前羞辱了根秀,败坏了他们家族的荣耀,因此张太太说不定一直都在找机会要报仇。

这个可能性让我非常担心,但我越想越觉得不可能。从攻击的手法到武器的选择─一瓶一公升装的啤酒耶!─他们家族的行径不会这么卑鄙,我相信张太太有格调多了。

从时间点来判断,恰好是警方审讯我之后的两星期,显示比较有可能是跟警方密报我是北韩人,同时还提供警方我的姓名跟工作地点的那个人。这只是我个人的揣测,但那个举报我的人说不定因为「不实检举」而招惹了一些麻烦,因此才打算报仇。

病况好转以后,我又回到餐厅去工作,但我不再像从前一样乐在其中。规律的生活带来的安全感全部被敲碎。我现在谁也不相信。每当有客人想要跟我聊天,我就会变得很神经质。

我比以前更想念起自己的家人,我怀念母亲的慈祥。在经歷了这么多事情以后,我想要在她的怀中大哭一场。我怀念敏镐的陪伴。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他们。在员警审讯我以前,我开始在渖阳跟别人交朋友,但我现在完全不跟别人往来。我又一次变得孤孤单单。

住进新的社区以后,我发现自己跟某些员警上同样的洗衣店。有时候,我会看到英俊的徐警督。他不认得我。有一个韩裔的中国员警固定都会来这间洗衣店,他经常对我微笑。我试着去回想,在审讯那天,他是否也站在一旁,但我不确定也不能问。他人看起来很好。他的名字叫做申珍洙,职阶是警司。他年纪比我大个几岁,长得不算帅,但穿起制服就显得很挺拔。有一天晚上,他在洗衣店里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我下意识想要微笑同时拒绝他,但在经歷了过去几个星期内所发生的事情以后,我变得既害怕又自私。我脑子里的声音说:干嘛拒绝他?有个员警当盟友挺方便的。

我们开始约会,当时是二○○一年的秋天,我们的约会一点也不浪漫,不是去麦当劳,就是去肯德基。有天晚上,他虽然看起来很累,但情绪却很亢奋。「我累死了,」他说。「超饿的。」他把一个大麦克跟一些薯条塞进嘴里,然后用手背擦掉嘴唇上的油脂。

「怎么了?」

「从天亮就开始抓那些北韩人。」他满嘴都是食物。「抓到太多了,害我连中餐都没时间吃。」

他描述说,其中有些人被逼到角落的时候又哭又求的,他似乎以为我会跟他一样觉得这些画面听起来很好笑。「拜托不要遣送我回去。」他故意高八度说出这话,用的是北韩人的腔调。

?我得控制住自己的脸上不要显露出愤怒的表情。你他妈的,你正盯着看的这个女人也是北韩人啦。我知道自己对他根本没有感情,只是把他当作防护罩而已。但这个行为十分不智,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在玩火。

我得结束跟警司申珍洙之间的这段感情。但坐在那里,听着他在臭屁说自己在追捕行动里的角色有多么重要的时候,我心上却有一种满足感,因为我终于想出了自己的「北韩人作战计画」。

从我最后一次跟母亲通电话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四年了。每到了这一天,我心里的水龙头就会打开,淹得我满腔都是哀伤。但在二○○一年的冬天,当四周年的日子即将来临的时候,我第一次期待这天的到来。四年省吃俭用的日子,让我有了足够的钱去支付仲介帮我在惠山市寻亲的费用。就算没有办法跟他们重逢,我也满心希望能带个话给他们。让他们知道我还活着,而且每天都很想念他们,问问他们是不是一切安好,告诉他们我非常非常爱他们。

我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去长白县拜访安先生的住家,并期望安家还住在那里。他们的电话号码已经停用好几年了。

也因为有这层担心,所以我准备了B计画。

一个富有的韩裔中国生意人几乎每星期都会来我们餐厅里吃晚餐,他常跟我聊天。他很慷慨,餐厅员工都很喜欢他。有一天晚上,他留意到我的情绪很低落。吃完晚餐,他正在边抽烟边喝威士卡放松。我一时冲动,告诉他我在北韩有亲戚,我得想办法跟他们联系上。「怎么不早点跟我说呢?」他说。「我有认识的人可以处理这种事情,我的人脉很广。」

他偷偷地引荐了一个中国的仲介给我。他曾有过帮助北韩人偷渡的经验─前提是对方要付得起钱。他矮小精悍,看起来很老实。他说话很谨慎,对风险的考虑很务实。但同时我心想,我不想漏看了他的其他面向。他问我的期盼是什么。「我想跟母亲还有弟弟阖家团圆。」我说。我合理地认为,多了这个第二管道,能够增加我成功的机率。

后来证明,B计画是个严重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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