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便衣员警押送我出去上了一辆没有车牌的BMW。我觉得迷迷濛濛,与现实脱了节,彷佛一切不过是场白日里的恶梦。我注意到其中一个员警长得非常帅,就像电影明星。驾驶座上还坐着另外一个人。我跟另外两个男人坐后座,我坐在他们的中间。
「我们要去哪里?」我说。
英俊的员警说:「西塔派出所。」
汽车里的空调很冷。我的牙齿开始打颤。我心想,完蛋了,我不可能逃得掉了。
在我们驶经熟悉的西塔街道时,我想到一旦保卫部知道我去了中国以后,家人会陷入多大的麻烦。我不担心自己,我担心的是母亲跟敏镐。
我活该要受罪,这是我自找的。
我在膝盖上把手指併拢,这是我人生当中第一次祈祷。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因此祈祷的物件是祖先的灵魂。如果这不过又是恶梦一场的话,请让我醒来。我跟亲爱的父亲祈求。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帮帮我。
车子停在派出所前面。员警站在我的两边,带我走进去。里面有个被日光灯的光线照亮的柜台。里面很繁忙,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跟穿着员警制服的人不停进进出出。我看到左边有一间类似临时牢房的地方,牢房是用长度直达天花板的铁杆子围出来的。里面挤了至少有三十个人。他们要不靠在墙上,要不就坐在地上。男女都有,都没说话,表情空洞、顺从。其中有些人非常瘦,他们凝望着我,看起来很像北韩人。我并不觉得他们可怜。我没有任何的感觉。
几分钟以后,我就会加入你们的行列了。
我们经过一张桌子,桌上躺了一个身上裹着毛巾的宝宝,大概一个月或两个月大。宝宝在哭,但无人理会。
我的双脚没了力气。两个警员把我带往楼上。
到了二楼以后,我们进去一间巨大又明亮的会议室。里面约有二十个穿着浅蓝色衬衫的员警靠在墙壁上站着。我进去的时候,他们全部都在看我。那名英俊的员警很有礼貌地让我在一张面对着桌子的椅子上坐下,随即他坐到了桌子的后面,坐在两个男警的中间。这个画面很不真实,有如一场梦。很平静却又危险。
英俊的员警自我介绍他是徐警督。他负责审讯我。就在这里审讯,我被员警包围了。
集中精神,我告诉自己:把注意力放在最重要的人身上─桌子后面的那三个男人,忽略掉正在看着我的其他人。
问问题的人不单只有徐警督一个,另外两个人也会轮流用中文质问我。
你姓什么?你在哪里出生?父母叫什么名字?他们的职业是什么?他们住在哪里?你的兄弟姊妹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他们,我是正吉伯父跟尚熙伯母的女儿,他们住在渖阳,我把相关的细节也都给了他们。
「告诉我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其中一个警员说。
我脑中响起了警报声─我不能让他们打电话给伯父跟伯母,这太赌注了。
「我们家里目前没有使用电话。我父母把号码取消了,因为他们要在南韩待上一阵子。」
你念的是哪所小学?校长的名字是什么?
以前跟根秀以及他的两个姊姊聊天时,他们曾提到过一些在渖阳上学的事情。我的大脑拼命地回忆、挖掘出那些相关的所有琐碎细节。
国中呢?念哪一所学校?
我的心脏狂跳不已,但我强迫自己要冷静,我的身体进入某种紧急的运作模式,几乎就有如我人不在此地似的。
他们在观察我有没有说谎。不要表现出来,说话要清晰,有自信。我的焦虑呈现在手指的动作上,我紧握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他们不会注意到的,我的手指都没有动。
回到你的父母。你父亲的生日是哪一天?母亲的呢?然后,彷佛在问今天是星期几一样,他们随口问说:「金日成的生日是哪一天?」
四月十五日。任何一个北韩人想都不用想都能回答这个问题。「我完全不知道耶。」我说。
问题进入下一个阶段。徐警督问我打算何时结婚。我认为这个问题里面可能有藏陷阱。
「十年以后再说,」我说。我的笑声听起来很假。「我还这么年轻。」
整个过程中,站在我背后的员警一言不发地持续观察我。没人走进这个房间,也没人离开。
徐警督认真地盯着我看,同时用手指转着笔。接着,他把一份放在桌上的渖阳日报推过来,然后要我开始朗读第一篇报导。那则报导的内容是关于发生在渖大高速公路上的连环车祸。
到了这个时候,我的中文发音听起来已经很自然了,我相当确定自己的发音听不出北韩人的腔调。
过了一到两分钟以后,他说:「够了。」
我注意到,截至目前为止,没有人把我所回答的任何答案输进桌上的电脑里面。
他们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们认为我有可能是中国人。
接下来的测试是写中文。其中一名审讯员站在我的背后念出报纸上的内容,我要把他说的话写下来。
这个测试结束以后,其中一个人说:「你的身分证呢?」
「放在家里。」根秀把那张他的家人帮我弄到手的身分证拿给我看时,我已经背下了身分证字型大小。我把那组号码念给他们听。身分证制度的作业依然仰赖纸本。如果要检查身分证字型大小是否正确,他们得要打去其他派出所,然后会再收到纸本的档案。
如果他们认为我是北韩人的话,就会立刻着手进行确认,然后我就死定了。
然而,房间里的气氛缓和了,他们脸上不再表露出怀疑的神色,徐警督第一次露出笑容。「说真的,你什么时候才打算要结婚?」
我再次大笑。「就等条件最好的人出现啰。」
其中一名审讯员阖起他的笔记本。我听见他跟其他人说:「不实检举。」
看来,有人检举我。
徐警督站起身。「你可以走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把手往门的方向一挥。「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我们得照程式走。」
在房中所有员警的注目下,我茫茫然地走往门口,犹如人在梦中,我预料自己还会听到:「喔对了,还有一件事……」
门在我背后阖上。我沖下楼梯,穿过接待处,跑过牢房,不敢去看那些被关在里面的人。
我走进阳光,走进喧闹的大街。距离派出所已经好几个街区以后,我把脚步放慢,然后在人行道上驻足片刻。那是一个清爽、温暖的早晨。西塔街上的人跟往常一样在做他们的事。行人从我的身旁走过。我抬起头。一架飞机飞过蓝天,有如一条银色的小鲦鱼。
我全心全意地感谢您,我亲爱的父亲。谢谢您当年强迫我在学校学了那么多的中文。
要掌握汉字的写法,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最后那场测试消除了他们心中残存的怀疑。
父亲救了我一命。
现在,我知道自己在渖阳的日子已经来到了尽头,我不能继续留在这里,风险太大了。在想清楚自己要去哪里之前,要先躲起来。我要搬出宿舍,但要去哪里?城市里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可以躲得了员警。
随着脚步慢慢前进,原本安心的我情绪开始慢慢消沉,变得绝望。藏匿在这么多谎言底下的我,早已几乎不再认得自己。我成了一个「非人」。我刚刚所经歷的事情惨无人道。一个利用正确的程式、狡诈的问题,跟一群衬衫烫得笔挺的审讯员的员警机关,居然会认为把来自我们国家的人,送进保卫部的刑求室,接受电缆线拷打,是正确的行为,是合理的行径。
我用双手抱住自己的头。我怎么会这么笨,去跟别人说我是北韩人?现在,我谁也没办法相信,不管待在哪里都没办法放心。
一有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就想到了一个主意。
既然要抓脱北者的这张网是由西塔派出所撒出的,那么我就干脆搬到派出所的隔壁好了。员警在派出所里策划逮捕偷渡客的计画,而我这个偷渡客竟然就住在派出所的隔壁,没有人能够料到这种事。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几天以后,我在西塔派出所隔壁的公寓租了一间雅房。事实上,从这间公寓大楼的入口到派出所只要走五步就够了。从我房间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穿着深蓝色制服的员警不停出入审讯室。由于住得实在太近,因此我想,就算他们要执行最严密的逮捕任务,也不会把脑筋动到我住的这一区上。
搬到这里已经两个星期了。一天晚上,我在餐厅忙了一整天以后回到家。我累到连爬楼梯都没力。我把手伸进包包里找房门的钥匙。楼梯间没有灯光。
忽然间,我听见左侧的黑暗中出现了急促的脚步声,彷佛有什么东西在朝着我跑过来。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以前,我的后脑就被重重的敲了一下,耳鸣声让我头昏脑胀。
我的眼前一片空白,我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