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一月,两个穿着时髦的年轻男子在午餐时间走进了餐厅。他们很友善,问了我一些有关渖阳的事情。我留意到他们的牙齿干净又整齐。
那天我们人手不足,所以我待外场。在将饭馔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其中一个人低声问我:
「你该不会有认识北韩人吧,有吗?」
我回避他们的眼神。「为什么会这么问?」
他们把名片放在桌上,告诉我说他们是南韩一家大型电视台的影片制作人。
「我们正在制作一部纪录片,」其中一个人说。「想要寻找一个试图进入南韩境内的脱北者。我们会负担仲介的费用,好让他们能够顺利抵达那里,其他开销也会一併支付。」
我很讶异。北韩跟南韩是不共戴天的敌人。一九五三年韩战结束,两方签的是停战协议,而非和平条约。两国之间仍处于战争状态中。
「北韩的人怎么可能会去南韩呢?」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种事。
「最近很多北韩人都在这么做。」那个男人说。
我告诉他们,我会帮他们问问。我走开的时候在想:
我会是你们的适合人选吗?
那两个男子每天都会来吃中餐。我很认真地在考虑要告诉他们自己的秘密,但我的生存本能要我千万小心。这说不定是陷阱。在冲动行事以前,我需要有更多的证据。我把那些南韩人跟我说的话,告诉了跟我一起住在员工宿舍的朋友志宇,口气尽量维持稀松平常。她告诉我的话却让我大为吃惊。她说,南韩把所有的北韩人民都视为南韩的国民。任何顺利抵达首尔的人都能够拿到南韩的护照,以及一笔丰厚的安家费用。
这让我开始思考。我从伯父跟伯母的口中知道,南韩并不是党的文宣品中所描绘的「人间地狱」。伯父曾经因为工作的需要而去了南韩,他告诉我,南韩甚至比中国都还富庶、自由。我以为他不过是夸大其辞。事实上,我很少去想到南韩。我很认真地在学习中文,因此我甚至就连有线频道上播放的南韩肥皂剧都没有在看。我也仍旧相信,发生在北韩的种种问题,都是因为有美国佬撑腰的联合国所实施的制裁而导致的。跑去支持美国佬的南韩,就是背叛我的祖国,不是吗?再说,我记得偶尔会有人投奔北韩,党内负责文宣的官员还为此召开媒体记者会。如果我投奔南韩,会不会也要遭受同样的待遇,要站在一大堆麦克风跟闪光灯的前面呢?这可能会害我的家人惹上大麻烦。
一个星期以后,我还在犹豫不决时,那两个南韩人开始不再出现在餐厅了。他们一定找到了适合的人选了。
鸦片舅舅曾经告诉我,人的一辈子会有三次机会。我一直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
那天晚上,我跟同住宿舍的几个女孩一起出去。我们先在路边摊吃了羊肉串,然后去一家咖啡馆喝珍珠奶茶。女孩子们都在聊自己的私生活、家里的烦恼、男友的问题等。每个人都希望日子能过得更好。其中,有一个从延边来的韩裔中国人,斜着眼睛看我,并说:「你从来都不谈自己的事情,你该不会是孤儿吧?」
过去几个月以来,我都很担心其他人对我的好奇心,但在错失了跟影片制作人接洽的大好机会后,我不想再管了。就是过度小心的个性,才会害我错失那个良机。我不想再说谎了。
「不是,我不是孤儿,」我说。把话说出口以前,我通常习惯停顿个一秒,好让自己评估说这话可能会带来的后果。这次我直接脱口而出。「我是从北韩来的。」
女孩们面面相觑。我们这群人当中最聪明的志宇说,她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忽然间,大家都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因此,我就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了她们。我们待到了咖啡厅要关门的时间才离开。
我第一次开始很好奇其他待在渖阳的北韩偷渡客,不知道他们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有许多北韩偷渡客躲在渖阳,因此警方每隔几个月实施全城搜索,抓到以后,就把他们遣送回去。在其中一名女服务生的庆生会上,我听见一个女孩子的中国话说得很不流畅,我怀疑她是北韩人。我对她自我介绍。慢慢地,我偷偷认识了几个北韩女孩,她们都跟我一样,在光天化日底下隐瞒身分过日子。
我在庆生会上认识的女孩子叫做秀真。她有一张鹅蛋脸,大大的眼睛,丰满的弓形红唇。以北韩人的观点来看,她可真是个美人胚子。她也是服务生。我开始每星期都会打一到两次电话给她。我很喜欢跟她聊天,每次都会聊很久。她跟她的南韩男友一起住在渖阳。跟南韩男友同居耶!她跟我提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同时觉得很刺激。
但几个星期过后,她忽然就不再打电话过来了。我打给她的时候,只听见「您所拨的号码已暂停使用」的语音讯息。因此,我感觉得到她有麻烦了。
六个月以后的某天晚上,我在韩国城的街道上疑似看到了秀真,但我不是很确定。我叫了她的名字,一张惊骇非常的脸蛋望向我,有如一头在翻垃圾堆的动物被人逮着了的神情。是她。她的五官变得瘦削又憔悴。我可以看见她从T恤里露出来的肩胛骨。
看见我,她一点也不开心。她的眼睛四处张望,彷佛她觉得有人在跟踪她。她说员警进了她的公寓,要她出示身分证。她没有身分证。员警逮捕了她,然后在西塔派出所审理她,接着就把她遣送回了北韩。她在一座保卫部的囚禁营里关了三个月。里面的卫生状况非常差,每餐都只能吃十颗玉米粒。新来的囚犯很快就开始腹泻,再加上配给的粮食显然就是要让囚犯挨饿,因此许多人都撑不了几天就死了。
要释放她的时候,营方的人要她签署一份档,发誓再也不逃离北韩。她知道,如果自己再次被抓、又要受刑的话,她一定会丧命。她的腿上仍鲜明地残留着脚踢跟殴打留下的伤痕。她说,如今待在中国对她来说太危险了,她决定要逃去南韩。
秀真尽可能地保持低调。她深信背叛她的人是一位元我们在渖阳都认识的北韩朋友,这人叫做淳熙,她相信淳熙为了让自己能从中国员警的手中获释,而选择出卖了别人。
秀真紧紧握住我的手。「顺香,小心点。」
我看着她离开。从此以后没有再见过她。
我被秀真说的话给吓坏了,也开始害怕有人会告发我。有多少人知道我是北韩人?我一次又一次地清点。我跟哪些人说过这件事?
即便如此,我依然没有预料到灾难即将发生。
一星期以后,餐厅里的接待员在大约早上十点的时候打电话给我。那天我休假,人待在宿舍。她语调开心地说,餐厅里来了两个英俊的年轻男子。「他们知道你的名字,他们要找你。」
我的心跳在加速。第一次有知道我的名字的人要来找我,但我曾经把自己的名字给过那两个南韩的影片制作人。
「请他们稍候一下,」我说。「我立刻就到。」
我稍微化了妆,然后赶往餐厅。
时间还早,餐厅里客人寥寥无几。接待员指着一张桌子。两个我不认识的男子站了起来。
「是顺香吗?」其中一个人说。
「我是。」
他们打开夹克,亮出警徽。
「员警。跟我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