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恶感

罪恶感

我几乎没有睡,而且几乎已经三十六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跑步的时候仰赖的都是肾上腺素。我身上什么都没有,我把包包留在宿舍了。我在计程车里数自己皮包里面剩下的现金。付完车资以后,我还可以在路边摊买点炒面来吃。在那之后,我就真的陷入困境了。我今天就得找到工作。

回到韩国城以后,我决定试看看餐厅,去餐厅找工作感觉起来比当临时工安全多了。在进去十几家店找工作但都被拒绝以后,我看到自己镜中的倒影。我两眼无神,饥饿又绝望。然而,就在眼前约一公尺的地方,我看到一张贴在玻璃内侧的告示,告示是用韩文写的,徵求女服务生的广告。我人在一间叫做庆会楼的餐厅前面。这间餐厅很大,里面很忙碌,可以看到内部有约三十张圆桌跟至少十个女服务生。我看见那些女服务生都穿着传统的韩式袄裙快步走来走去。现在是吃午餐的尖峰时刻:一盘盘热腾腾的食物往一个方向前进,一个又一个的空盘子则往另一个方向前进。先让自己镇定下来以后,我就走了进去。

「我想应徵当服务生。」我对着饮料吧台前面的女士说,因为她看起来像是这里的经理,她穿着正式的服装。

「你是想要趁休假来这里打工的学生吗?」

「不是,我想当正职员工。」

她拿来一张表格跟一枝笔。「叫什么名字?」

「张顺香,」我说,用的是根秀家的人帮我拿到的身分证上面的名字。「我是韩裔中国人。从延边那里过来的。」

写到这里的时候,她顿了一下,而我感觉到自己心一凉。直到现在,我才想到自己得要有身分证才能找工作。如果她的下一个问题是要看我的身分证,游戏就到此结束了。

她似乎花了很多时间在填那份表格。「我可以让你在这里工作,我们有提供宿舍给有需要的员工住,宿舍离这边只有两分钟的距离。」

我感觉全身上下都放松了。世界上再没有比我刚刚才待过的宿舍更骯脏的了。

「你什么时候能开始上班?」

「今天。」我轻拍着柜台说,藉此表现出我很积极。

那个女人好奇地看了我一眼。「有什么事情是你想先知道的吗?」

你真的不用检查我的身分证吗?「没有,我觉得都很好。」

「你不想知道自己的薪水吗?」

因为命悬一线,所以我连最基本的问题都忘了问。

「每个月的薪水是三百五十人民币,」她说。约等于台币一千三百元。

在北韩,如果我有这些钱,我可以存活六个月。对我来说,这笔薪水非常丰厚。

那位女士笑了。「而且免费供餐。」

我以服务生的身分在庆会楼韩式餐厅上班的第一天几乎可说是以灾难的方式收尾。我服务的第一桌客人是穿西装的中国汉族商人。有一个人要结帐,同时还要口香糖。

于是我拿了口香糖给他。

「这是什么?」他抬头看我。

我觉得他要找我的碴,我之前就已经注意到这种现象在这里的餐厅很常出现,有些人会觉得花钱的人是老大,所以他们爱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我没有要这个东西。」

「对不起,先生。你刚刚不是说要口香糖吗?」

「我是说香烟,不是口香糖。」他瞇细了眼。

他一定是说了中文的香烟,但我听成了口香糖。女经理朝我们走过来。

「有什么问题吗?」

「有,」那个男人说,他当着他的同事的面用手指着我。「她是北韩人。」

我脸色苍白。

「她是延边那里的人,」经理轻声细语地说。「她刚刚只是没听懂你的话而已。」

「狗屁。这年头,延边的人若到了她这年纪啊,中文说得可好了。她根本就听不懂我说的话。她是从北韩来的。」

「她是韩裔中国人,」经理说,脸上挂着坚定的微笑。「不过,对您的遭遇,我感到万分的抱歉。为了表达我们的敬意,请让我请你们每人抽一包烟吧。」

这个举动似乎让他冷静了下来,因此他就不再提起我是北韩人的事情。

稍晚,经理告诉我,有些客人的态度跟猪没两样,是因为他们想要贪点小便宜。她告诉我用不着难过。

她完全没有想到那个男人的说法其实是对的。

我开始过起规律的生活。每天早上八点半上班,先是整理桌子,添补盐罐跟酱油瓶,然后整天等着服务客人,直到最后一组客人在晚上十点的时候离开。餐厅全年无休,服务生每个月有一天的假。工作很辛苦,但我不介意。我没有依赖任何人,就解决了自己的问题,我感到很自豪,虽然情况离「稳定」两字还很遥远,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独立过日子。我存了一点钱,中文进步神速。每天晚上下班回到宿舍以后我都已经累垮了,一躺下去就会立刻昏睡。我已经习惯作那些恶梦了,夜复一夜,那些恶梦依然无止境地反复出现。

跟我一起住在宿舍的还有四个女服务生。她们人都很亲切,也很爱聊天,但我对自己所说的话都很谨慎,尤其是对那两个来自延边的女生更是如此。稍有闪失,她们可能很轻易地就会猜到我的真实身分。除此之外,倒是有一个女孩让我很感兴趣,而我们也成了朋友。她的名字叫做志宇。她很努力地在渖阳的东北大学攻读商学学位,学费就是透过当服务生赚来的。我非常佩服她的行为。在中国,我唯一认识的另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根秀,但他根本就是个心不在焉的学生,所以他连要跟我形容自己在学校学了些什么都没有办法。志宇聪明又风趣,而且跟我一样追求时尚。我想要学习她正在学的「商业模式」,不过她的教科书看起来很艰涩。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跟她说出我的秘密,但每一次我脑袋里面都会有个声音警告我:别讲。

我已经习惯了新的名字。智惠、敏英、美兰都过去了。我现在的名字叫顺香,我宛如从这个名字中获得新生。

当了几个月的外场服务生以后,老闆指派我去顾收银机。我对钱很有一套。我的月薪现在是五百人民币(台币一千九百元)。我的目标是存足够的钱,好让我能够到长白县去。到了那里以后,我会试着想办法跟我的母亲还有敏镐取得联系。

我很喜欢这份工作。来餐厅用餐的人都很喜欢我。我发现自己在观察顾客,试着去猜他们的人生故事。我开始发现,世界并非像是我当时人还在北韩时所想的那样一成不变。人们更复杂,也更多变。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想要选择怎么样的人生,其实大部分都有可能实现。

随着我的生活逐渐稳定,那段逃离伯父跟伯母的回忆就开始萦绕在心头。我逃走的时候,甚至连张字条都没有留。他们对我很仁慈。我怎么可以这么没有礼貌呢?我意识到,如果留字条的话,就必须要解释自己的感受,而我很不习惯这么做,很少有北韩人习惯这么做。

约莫过了六个月以后,在二○○○年十二月,我用公共电话打给他们。接电话的人是尚熙伯母。「美兰,」她倒吸了一口气,叫出了我的名字。就连她也忘记了我的本名。在震惊的心情逐渐过去以后,我可以听出她的语调里交杂了几种冲突的情绪:放心、担心,以及尊严受到了打击。

「你让我们蒙羞了,」她说。「你是我们的家人。你逃跑的行径让我们丢尽了颜面。」

「我真的很抱歉。我撑不下去了。」

她想知道我人在哪里。我告诉她我现在在当服务生,做得还不错。她邀我去看他们,但我感觉到自己所带来的伤害仍未抚平,暂时还是先不要碰面比较好。

「你不会想知道后来根秀怎么样了吗?」她说。

「我不想知道。」

「你一定要打去他们家道歉。」

这件事情我思考了两天,但我知道自己非打这通电话不可。我数度按下那些号码,但总在最后一刻没了勇气。最后,我打了那通电话。张太太接的。一开始,我说不出话来。我口干舌燥。她正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我说:「我是美兰。」

「喔,我的天啊,」她停了很久。「你人在哪里?」

我可以想像她正在生气地跟那对姊妹做手势。是她。

我原本以为她的语调会很生气,但她的声音却平静又自制。我最惊讶的是她居然说:「请你回来吧,美兰。看在我儿子的分上。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你离开以后,他变得很忧郁。」

根秀为了我而变得忧郁?「我可以跟他说话吗?」

接起电话的时候他在啜泣。他听起来喝醉了,讲话不清不楚的。

「请你回来吧,」他说。「我手上还有那些可以去度蜜月的票券。我们可以离开。」

我第一次对他有这么强烈的情感。我很难过,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我在他还没有弄清楚我对他的感觉以前就抛弃了他。但一切都太迟了,我不会回去了。我现在最想要的,就是再一次联系上我的家人,他跟他的母亲只会成为我做这件事情时的障碍。

我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是多么对不起他。我不仅让他丢了脸,更让他们的家族因而蒙羞。

电话结束以后,我靠在公共电话旁的墙上往下滑,用双手摀住我的脸。我为根秀带来了一场大灾难。

我们伟大的领袖父亲命令我们要尊重长者,荣耀我们的家庭。我注意到美兰同志除了会伤害最亲近的人以外一无是处,她承认自己是个坏蛋吗?

我承认,那就是我,一个坏蛋。

我没有可以倾诉心事的人。没有人会来告诉我说,我是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才会做出那些抉择。我会那么做,不是因为我是个坏人。

相反地,这些严厉的自我批评渗进我的体内,让一部分的我变得冷酷。当我人在伯父的公寓里,因为想念母亲而落泪的时候,我的心就在那里。但现在,体内的某样东西变硬了,眼泪停了。

再也不要喜欢自己了。

伤害了根秀,我发誓自己会赎罪。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去想自己要怎么做这件事,到最后,我决定自己的惩罚就是永远不结婚,不要因为嫁给别人而再增添对他的伤害跟羞辱。

每当人们问我何时会结婚,我总习惯说同样的一句话:「我永远也不会结婚,婚姻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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