渖阳女孩

渖阳女孩

计程车司机的眼睛看着镜中的我,等着我开口说出目的地。我因为非常烦恼,所以在犹豫。我没有任何计画。人生当中,第一次没有人可以依靠。

渖阳是个大都会。我哪里都能去,但我的直觉告诉我离西塔街远一点。那里是渖阳的韩国城,渖阳市里多数的朝鲜族人都住在那里做生意,如果有人想要找我的话,一定会去那里找。我要司机开往一个我不熟的地区。那个地区位在相反的方向,没有人会去那里找我。我得要开始说中文,在经过两年的学习以后,我的中文说得还不错,我觉得自己应该有办法处理大部分的事情。

但在车子开上高速公路、经过不熟悉的街区以后,我的心里再次充满疑虑。

虽然有风险,但如果要找工作,或是临时需要人帮忙,最合适的地方还是西塔街,因为那里韩国人最多。我跟伯母一起去过那里几次,也记得曾经看过一个非正式的找工作区域,有些人就在那一带东晃西晃,等着有人雇用他们去当临时工。而我要赶快找到工作。伯父一直都会给我一定的零用钱,但我存的钱只够撑个几天。我要司机掉头,开往西塔街。

站在一群找工作的人里面,我不知道自己的态度应该是要积极还是冷淡。才站着不过几分钟的时间,有一个女人就靠了过来,并对我用中文说话。

「哈啰,」她开朗地说。「你在找工作吗?」

她约莫中年,但妆很年轻,穿了件露肩的棉洋装。

「对。」

「我是一间美发沙龙的经理,正在找一个新的发型师。有兴趣吗?」她的声音也很年轻。「我们会栽培你,也提供免费住宿。」

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这么好。

「店是在渖阳的边缘地带,我们可以搭计程车过去,差不多要三十分钟。」

她叫做马小姐。在前往那里的路上,她问了我很多问题。我觉得她是想要表示友善。我告诉她,自己是渖阳人,而我的「父亲」开了一家贸易公司,专门跟南韩人做生意。听到家境这么好的女孩子居然会想要去她的美发沙龙里找工作,她露出了非常讶异的表情。我试着用自己很叛逆的理由去说服她。

我注意到马小姐的指甲搽成了仙客来紫的颜色,我认为以她的年龄来说,这个配色太老气。此外,她还系了一条细细的金脚炼。

我们抵达一处很单调的郊区,区里有些商店跟公寓。与其说像渖阳,其实更像长白县。那间美发沙龙跟我以前看过的美容院都不同。左边摆了一排黑色的皮沙发,右侧则有六张面对着大镜子的理发椅,其中有两张椅子上坐着正在洗头发的中年男子。

这里是一间专门服务男士的美发院吗?

另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摊开四肢,坐在其中一张沙发上边看报纸边抽烟。他把烟灰弹进一个塑胶杯里。我注意到他衬衫的领子上隐约有个东西:他的脖子上刺了一颗蓝色的蛇头。马小姐跟他打了招唿,他看了看我,脸上没有笑容。不需要别人跟我说,我就知道这个男人是老闆。

马小姐带我进入地下室,然后指着六间装了雾面玻璃门的小型「诊疗」间。她告诉我,这就是我以后工作的地方。她的语气现在比较不和善了。这里的光线很昏黄。我闻到男人的汗臭味跟霉味。她打开其中一间诊疗间的门,我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气。

房间里点了一个小小的烛台,有一个男人趴在床垫上,另一个穿着性感衬裙的年轻女人坐在他的旁边。男人没有穿衣服,不过腰间围了一条毛巾。北韩是一个很拘谨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到过任何裸身男女共处一室的地方,遑论他们还在碰触彼此。她正在帮他的其中一只手臂按摩。

这里到底是做什么的?

「过来,去帮他按摩另外一只手臂吧。」那个女孩说。

马小姐没多说什么,关上门以后就离开了。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按摩,更别说要帮人按摩了。那个男人很胖,流汗的身体泛着一层亮光,彷佛刚从三温暖里面出来一样。昏黄的光线下,他看起来就像头被海水打上了海岸的海洋哺乳动物,而且正在开始腐烂。我心不甘情不愿地碰了他。我不敢看他的脸。几秒钟以后,他说:「这人是谁啊?技术真差。」

「新人啦,」我的同事说。「我们还在训练她。」

那个女孩用哀求的目光看着我,彷佛我在给她惹麻烦。她差不多跟我同样岁数,娇小又漂亮,但眼神看起来很沧桑。

一段时间以后,那个男人自己爬了起来,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眼,然后邀请我们两个一起去一间开车很快就会到的卡拉OK店唱歌。

「我们应该不可以做这种事吧。」我说。

「别傻了,」我的同事笑着说。「我们当然可以啊。」

上楼以后,那个有蓝蟒刺青的男人站了起来,帮我们打开玻璃门,招了辆计程车。

我什么都还没吃,胃部因为紧张而在翻搅。我很担心在卡拉OK歌厅里的状况会变得更过火,但那个胖男人在我二度拒绝喝酒以后,就对我没了兴趣。不知道今天晚上他原本想对我们两个女孩子做什么,但我的举动似乎打消了他的兴致。然而,我的同事却陪他喝了好几杯韩国烧酒。我唱了几首中文歌,他也唱了几首。我们搭计程车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

同事带我去美发沙龙后面的一幢建筑物。在爬了几段窄梯以后,我看见一扇上了许多锁的门。她打开门,打开灯,然后我这辈子看过最脏的房间就出现在眼前。有个什么东西在房间的角落急匆匆地跑动,然后就消失了。狭小的空间里挤了五张双层床。这里总共住十个女孩。屋里闻起来有汗臭味跟水沟味,床铺之间挂着一串在晾干的内裤,衣物都散落在床上。我望进浴室,然后用手摀住我的鼻子跟嘴巴。

我逃出来,就是为了要过这种日子吗?

我现在非常累,也因为只吃了一些卡拉OK歌厅里的小点心果腹,因而觉得身体很虚弱。我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会在这里过夜,因为时候也不早了。不过我天一亮就会离开,我不想要做这份工作。」

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女孩的眼神,那种眼神我在北韩见过好几次。她很害怕。

「这不是那种你可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她说。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小小声地说:「他们不会让你走的。」

我躺在脏兮兮的床垫上,整晚都没有睡。我吓到不敢睡。房里很潮湿,空气又不流通。偷渡客就只能接受这样的命运吗?就只能住在这种鬼地方?他们怎么有办法强迫我住在这里?他们又没办法把我绑起来?我尝试要去理解同事眼中的恐惧,答案唿之欲出:如果我想要逃跑的话,他们就会伤害我。

我真的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马小姐从第一眼就猜到我是偷渡客。

那个女人欺骗我,把我拐到这里来。我得要使用同样的伎俩逃出这里。这次得轮到我骗她上当。

到了隔天早上,其他床位仍旧是空的。不管这些床位的主人是谁,她们一定是在别的地方过夜。同事跟我一起去美发沙龙上班。看到那个身上有蓝蟒刺青的莽汉不在现场,我放心许多。打扮得很俗艳的马小姐坐在收银台的后面。

我朝她走过去。我得演出戏,而且演技要好。

「我们在卡拉OK店玩得很愉快。」我说。我用手扶住自己的头,彷佛还在宿醉,同时装出了一副「真是受够了」的表情看着她。

「很好。」她不甚友好地浅笑了一下。「这就是你们的工作。那位先生给了你多少小费?」

他什么也没给我。「我把钱放在牛仔裤里,牛仔裤则放在宿舍那边,」我说。「我昨晚昏了头,所以没有点。」

「以后不要把钱留在那里,记得把钱直接带来这边。」

「好的,对不起。我什么时候可以认识其他的女孩子?」

「她们准备好以后就会过来这边了。」

我交叉手指,祝自己好运。「在店里还没开始忙碌以前,我会赶回西塔街一趟,拿我的行李。」

她的眼神变得很冷酷,昨天的友善烟消云散。「你还需要什么?我可以给你。」

「唉唷,不行啦,」我大笑。「我总不能叫你送我吉他吧。我只是想去拿那把吉他,还有几张私人的照片而已。那把吉他不会很占空间。事实上,那些东西都可以塞到床铺底下。」

我假装自己在担心她以为我的东西会占很多空间。

「如果你跑去其他地方的话,你就会来不及回来服务你的第一组客人。」

她在犹豫。

「我会用加班来弥补,而且我不会浪费店里的钱搭计程车,」我说。「我会搭公车,而且自己付钱。我十点就会回来了。」

她大声唿吸。她现在很烦恼,同时望向窗户。我心想,她是不是在找那个有蓝蟒刺青的男人。「动作快一点。我们今天的预约都满了。」

「遵命。」我说,同时高兴地朝她敬礼,彷佛在说,你是老大,你说了算。

我走出那扇玻璃门。

走到角落,发现她已经看不到我的时候,我沿着人行道狂奔,跑往我们昨晚唱完卡拉OK后下车的计程车招唿站。

我忽然动也不敢动。

第一辆空计程车的司机倚靠在自己的车上,在跟那个有蓝蟒刺青的男人聊天,而刺青男则把报纸夹在自己的手臂底下。我转身,朝原路退回去,心里期望他刚刚没有看见我。这表示我得要往回走,经过美发沙龙正面的玻璃门。如果马小姐看到我,就会知道我不是要往巴士站牌的方向走。我犹豫了一下,试着要走在其他路人的前面,彷佛我跟他们是一伙的。我已经走到美发沙龙正面的中间处了。此时,我听见里面的她大喊:「嘿!」

我拔腿就跑─跑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我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看见亮着黄色灯光的空计程车朝我的方向开过来时,我像个疯子一样要它停下。

我从后座跳进去,然后把身子压低。这次我毫不迟疑地说:「西塔街。快,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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