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打电话过来的,我们家里没有电话,她也不可能从上班的地方打,因为保卫部会监听。不管是从什么地方打电话过来,她的这个举动都很危险。母亲话说得很快,她没有生气,没有时间骂我,也没有时间跟我闲话家常。
「你离开后的隔天,他们开始为了下一次的选举而进行人口调查。」她说。
我发现自己在冒冷汗。
政府当局时常藉登记投票人口的名义去检查家里是不是少了谁,原因是什么。我已经满十八岁了,因而有了投票的权利。在北韩,所谓的「选举」,到头来所有的票还是都会回到金正日身上,因此得票率总是百分之百。
「调查员想知道你去了哪里。班长跟他们一起来的。我说你去拜访在咸兴市的漂亮阿姨。班长不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但你也知道小道消息是怎么传的。已经有谣言说,你现在人在中国。」
是我那当边境守卫的朋友昌镐跟她说我去了哪里。「她很快就会回来了。」他开心地说。他总是中看不中用。我母亲差点昏了过去,接下来的几天她又紧张又痛苦,她知道自己得做点什么,因此在跟人口调查员说我去了咸兴市的一星期以后,她去跟警方报案,说我失踪了。
「如果你忽然又出现的话,那些说你其实一直以来都待在中国的谣言有可能会变得非常有说服力,就连我也没办法做些什么。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的未来在前面等着你。我不希望你在纪录上留下污点,然后这辈子就跟着那个污点一起活下去。」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不能够回去了吗?
她的声音很紧张,很迫切。
「这阵子我们这边会有点危险,不要联络我们,邻居在监视我们。我们会把房子卖掉,搬到别的地方去。我不知道会搬到哪里去,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懂。母亲跟敏镐得搬到一个新的邻里去,那个邻里的人必须不认识我们家的人,而且要能够接受这个家里有一个女儿失踪了的事。
「我得走了。」她突然说。
她喀哒一声挂断电话,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这通电话只讲了不到一分钟。
一阵晕眩。我把电话交还给伯父。彷佛刚刚才卖力跑完步一样,我的身体在冒汗。她结束电话的方式很唐突,连再见都没有说。
在我把母亲刚刚跟我说的话转达给伯父跟伯母以后,他们面面相觑。
「那么,既然如此,你就应该待在中国。」伯母严肃地说。他们很讶异,知道我无处可去。
我说,我不想成为他们的负担,但他们要我放心。事情总会过去的。伯母别过头,望着窗外。他们仍在消化刚刚的消息。
虽然这么说很难为情,但我必须承认,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以后,我当下的感觉其实是放心。我很高兴自己不用回去了,我认为在渖阳的生活就犹如一场棒极了的假期。
接下来的几年之间,当我再也承受不住一个人的寂寞,也充分意识到我让母亲卷入一场多么大的麻烦中时,那段觉得放心的回忆会让我充满罪恶感,以至于使我躺着却睡不着。如果早知道现实将会反扑,早知道我会开始十分想念起母亲、敏镐,以及在惠山市的舅舅跟阿姨,而且是想念到身体几乎要发疼的地步,我一定会不顾她的警告,立刻回去惠山市。
现在,既然我不知道要在中国待多久,那我就得学好中文。而我有最好的老师─需求。你可以花好几年的时间在学校里学习一种语言,但没有什么比需求更能让你踏上学习语言的成功之路的了,而我的需求不但清楚,而且迫切。如果我不希望公寓成为我的监狱,那么我的中文就得讲得跟同龄的中国女孩一样流利才行。
伯父先给了我一本幼稚园的书,让我在白天一个人的时候自己念,等到晚上再跟他还有伯母用对话的方式练习。我很快就能够读儿童故事。我每天看好几个小时的电视。由于中国有太多的少数民族,对他们来说中文是第二语言,因此多数的连续剧跟新闻都有中文字幕。不单是因为这样的学习方式比较有趣,也因为我以前在学校上过课,因此认得一些基本的中文字,所以不需要把自己局限在只看儿童节目。关于这点,我得要感谢父亲。以前,我不知道学汉字的意义在哪里,但他却坚持要我背。因此到最后,汉字成了我成绩最好的科目之一。
摒除了所有的杂务,我学基础中文的速度很快。每次只要在字幕上认得一个刚学会的汉字,我就会有种「赞啦!」的片刻满足感。
有整整六个月的时间,除了偶尔会偷熘出去散步一下以外,我几乎都在学习中文,日子过得一成不变。每天早上,我变得越来越想家。有一天,我往窗外的雨水望去,看见另一栋公寓大楼的楼顶有如未完成的草图般消失在云朵里。当下,我终于明白了。
我再也没有办法回家了。
接下来的几天,这样的体认紧紧地掷住我,让我以为自己快要发疯了。这是一场大灾难,而我之前却没有预料到。我再也没有办法见到母亲跟敏镐了。
我的脑袋无止境地反复播送计程车沿着河岸开的那幕,以及我终于在片刻之间看到了被树林遮住的家。我怎么会没有要司机把车停下来,让我下车呢?我不停想起母亲最后打来的那通电话。她的声音是多么的绝望啊,而我们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我被困在异国,没有任何合法的身分。伯父跟伯母都对我很好,但毕竟我们是远亲,而这样的事实开始让我觉得不自在。他们虽然很仁慈,但他们不会永远都对我这么好。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要我离开。
如果我现在回家呢?
不行,我不可以这么做。我做得太过分了。一切都太迟了。
堂哥搬走的时候,把吉他留了下来。我开始用吉他伴奏,唱出我在北韩时爱唱的歌曲。这么做会让我落泪。我每天都以泪洗面,由于哭的频率实在太高,因此瞒不住伯父跟伯母。虽然也觉得我很可怜,但我可以感觉到他们也受够了。不能怪他们。
差不多也是同时间,我开始作恶梦。我梦见母亲被保卫部的人逮捕,送进了永不释放的劳改营,然后就这么死在里面。敏镐成了一个孤儿,行乞为生。我看见他─梦境栩栩如生─沿着一条佈满尘土的荒凉小径往前走。他身上穿着破衣,双脚赤足。他的表情变得很狰狞,他就像条恶犬,满脑子只想着要吃东西。罪恶感让我动弹不得。梦境换了场景。临死前,母亲写了信给我。信件的开头是:我亲爱的女儿,对不起,我得先走了,我没有办法再继续照顾敏镐了……
我醒来,大口吸气。在发现是梦一场以后,我开始啜泣,变得很歇斯底里。这个声音吵醒了伯母。她跑进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在我哭泣的时候,握住我的手。梦境是如此清晰,因此我相信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但我又怎么能知道呢?隔天我几乎不说话,觉得痛失至亲。
第二天晚上,我又作了恶梦。我偷偷渡过结冰的江水,然后独自一人走在杳无人烟的惠山市里。时间是夜晚,看不见任何燃起的灯火,宛如一座死城。我回到家,从窗户往里面看,我隐约看见母亲跟敏镐抱在一起。母亲在哭,敏镐在安慰她。他们没有钱也没有食物。一切都怪我不好。我只能看,如果我走进大门的话,邻居就会在看见我的同时立刻通报警方。我走到河边要找昌镐,我也觉得对他很过意不去。我看见他在岸边巡逻,但却没有办法靠近他,因此只好躲在远方的树丛里看他。忽然间,保卫部的特务从我身旁的阴影中出现,把我团团围住。我死命地跑过了结冰的河面,回到中国。我听见背后传来哨子跟警犬的声音。接着,我就醒了过来。
这两个梦境不停反复放映,同样的场景一夜又一夜重复播放,播放了好几百次。
任何无拘无束的渖阳生活所带来的兴奋感跟新奇感都消失了。从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开始,我进入了一座孤单又漫长的峡谷。我註定该承受这一切,这是我自找的。
如果现在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把握,我心想,我一定会回去。
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北韩不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家了。我伯父跟伯母的韩裔中国朋友对北韩没有一句好话,中国的媒体也把北韩视为古板又丢脸的国家,渖阳的报纸公开嘲讽金正日。
对于这一切我都不在乎。祖国是母亲跟敏镐生活的地方,我的回忆都在那里,我曾在那里度过快乐的日子。那些曾让我觉得北韩很落后的象徵,如今成了我最怀念的事物。烧炼炭、使用煤油灯,就连朝鲜中央电视台播放的先锋队员手风琴大合奏的节目都不例外。生活很简单。有一件事情我很确定─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哀伤。
有天早上,在伯父跟伯母出门去工作以后,我拨了住在长白县的安先生的电话号码,希望他能帮我送个资讯给母亲。他的电话号码不能用了,我每次打都拨不通。最后,我打电话给住在他隔壁的邻居张先生。张先生是商人,我母亲也认识他。
接到我的电话,他非常生气。
「你为什么要打给我?」
「我想要送个资讯给我母亲。」
「你在说什么鬼话?我不认识你。」
「我们认识啊,你─」
「以后不准再打这个号码啦!」他大吼之后就挂断了电话。我以为他可能喝醉了,因此隔天又试着拨了一次。这次,电话打不通了。
我唯一能够联系惠山市的两条线都断了。
尚熙伯母尽力想把我从绝望的境地中拖出来。我开始变得很担心她。我在现实生活里什么也不是,她看得出我变得很忧郁。她的脑袋里萌生了一个计画,她认为这个计画能够解决我的困境。
我被蒙在鼓里,直到有天晚上门铃响起。跟平常一样,我在自己的卧室用吉他弹奏悲伤的歌曲。她轻轻地敲了门,告诉我有人要来找我。
我的心跳了一下。我忧郁的心里出现了各个荒谬的人选。我认为对方可能来自惠山市。
我跟着她走进了客厅。
一个我不认识的年轻男子站在地毯上。他长得很高,手里拿着一束粉红色的杜鹃花。他大概二十五、六岁,穿着夹克,戴了领带,看起来很紧张,不停流汗。
伯母面带笑容。「美兰,」她说出了我的化名。「这位是根秀。」
「很荣幸能认识你。」他用尊敬的口吻说。他弯腰鞠躬,并将杜鹃花献给我,但他并没有看着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