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陷阱

婚姻陷阱

伯母解释说,根秀是她在韩裔中国人社交圈里的好朋友张太太的儿子。他高瘦如竿、手脚笨拙、毫无特色,我不确定如果眼前站着一大堆人,自己有没有办法认出他来。他脸色如宅男般蜡黄,肤色有着青少年的光彩。

在介绍过彼此之后,现场很尴尬,没有人说话。我看着伯母。看到我窘迫的模样,她说:「现在你们年轻人干嘛不去外面一起吃个冰呢?」

伯父跟伯母住的公寓大楼旁边有一间霜淇淋店。在霜淇淋店里,我发现根秀比我还不自在。为了让他放松,我建议我们一起吃一杯霜淇淋,口味是我最喜欢的、有着极为美丽的紫色的芋头。他看起来似乎放松了一些。他告诉我,他二十二岁,有两个姊姊。他毕业于渖阳的一所大学,但似乎并不急着找工作。他家里开了好几间生意兴隆的连锁餐厅,家境富有。每当说起他那守寡的母亲,他的语气就会变得非常尊敬,他对母亲敬重的态度超乎我对一般年轻男性的预期。这让他感觉起来很孝顺又和善,而我喜欢他这点。他承认自己喜欢在晚上的时候跟大学时代的朋友一起出去喝酒。我认为他一定大胆又风趣。在我认识的北韩年轻人里面没有一个是会喝酒的。

在这次之后,我跟根秀还约了很多次的会。在接下来的几个月当中,他会在白天的时候带我去北陵公园散步,或去吃面。到了晚上,他就会带我去韩式的卡拉OK店。他很无害,但我很快就开始发现他油嘴滑舌、平淡无味,我对他没有任何的感情。

聊到有趣的事情时,不管我怎么刺激他,甚至已经到了要激怒他的地步,他似乎仍旧没有办法针对任何事情发表强而有力的看法。我们在约会的时候经常无话可说。我有种感觉,他不在我身旁的时候,一定成天都在打电动。他似乎非常景仰自己的母亲,景仰到我很担心自己有一天要跟她碰面。他似乎乐于让母亲帮他决定所有的事情。

根秀知道我是北韩人,但相信我的名字就叫做蔡美兰。我想不到任何跟他提起我的真名的理由。事实上,我很习惯别人叫我美兰,彷佛我已经把敏英像一层老旧的皮肤一样褪去。我继续跟他约会,偶尔会握住根秀的手。我没有认真在跟他交往,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取悦伯父跟伯母;跟他约会也能让我转移注意力,不去在意新年又过了,接着是我十九岁的生日,然后是农历过年。这也同时避免让我想到一件悲惨的事情:我已经有一年没有看见母亲跟敏镐了。

在根秀开始敦促我增进自己的中文并纠正我的一些礼节时,我应该就要开始警觉了才对。

去见他母亲的时候,我就被迫感受到了那个场合的重要性。他们家的公寓比伯父跟伯母家的公寓大非常多,也更豪华。张太太人站在玄关欢迎我。我从来没有看过这么有钱的女士。她非常苗条,风姿绰约。她将头发往后梳,然后用贝母发夹固定住;她在脖子上围了一条爱马仕围巾,身上还戴了美丽的日本珍珠首饰。

「美兰,欢迎你过来。」她说。她的笑容不热情也不冷漠。

我可以猜得到她在想些什么:一个北韩来的女孩子配不上她的儿子。不过我也从根秀那边得知,她不准他去跟中国女孩约会,许多朝鲜族人都有同样的文化偏见。

张太太是个精于算计的实用主义者:她愿意将自己的疑虑放在一边,是因为她认为北韩的女孩子会是乖巧又顺从的好太太。毕竟我是非法移民,没什么立场去抱怨。她也知道我是在一个敬老尊贤的文化中长大的,我会很服从自己的婆婆。虽然她所说的话有礼到教人难以忍受,但我看见她上下打量着我,彷佛在检查一头牲口。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每次只要被带去根秀家,张太太就会开始说起我跟她儿子之间的未来。她说,他们家族的人会为了我跟他开一间新餐厅,让我们共同经营管理。这件事之后不久,在没有人询问我的意见的状况下,她提到了结婚这件事。她告诉我,她儿子还太年轻,还不适合走入婚姻,但出于对母亲的一片孝心,根秀希望能尽早帮她生个孙子。

我开始觉得自己被涌上来的浪给困住了。根秀并没有跟我求婚。事实上,我连他对我有什么感觉都不清楚。我发现,自己很难想像世界上会有任何事情能够引起他的注意跟热情。也许他在出门喝酒的时候会比较有活力,但显然他没让我看见那一面的他。他对母亲的计画言听计从。

我们之间的约会开始变得很沉闷。他不停重复说我需要加强自己的中文,而且经常纠正我。会这么做,主要是因为他认为,我在开口说话的时候不应该犯错,这样会丢他们家族的脸。我觉得自己彷佛是在没有人问我同意与否的状况下,去登记了一门训练课程,训练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融入他的家族。我的处境变得越来越棘手,因为伯父跟伯母认为结婚不但能解决我的问题,也能解决他们的问题。我原本预计只有五天的造访行程,已经演变成待了将近两年的时间。

一九九九年末的一个下午,当时的我人在根秀家。张太太回到家,把百货公司的购物袋放下,然后相当稀松平常地提到,她已经把我的生辰八字给了命理师看过,对方建议我们可以在夏天的一个黄道吉日成婚。她还说已经在附近的公寓里找到了一间适合我们的房子,很快就会开始帮我们挑家俱。

那天晚上躺在自己的床上的时候,我被迫去检视─认认真真地检视─自己有没有其他的选择。我试着像张太太那样去审慎地思考,暂且把我对无能的根秀的感觉放在一边。我自问:这个婚姻对我而言是助力,还是牢笼?我知道自己想要从商,并且四处旅行,但如果我现在结婚,有了小孩,我就得把自己的事业先放在一旁。另一方面,我的处境现在很不稳固,我不能再继续待在伯父跟伯母家了。我前途一片黯然,遑论还想从商。或者,我也可以选择逃跑。

但如果我被抓到的话呢?

逮捕、遣送、殴打、拘留营─家族的出身成分毁于一旦,我的体内有一股恐惧在流窜。

不管再怎么去想,我都没有其他的选择。

因此我努力说服自己根秀还不错啦,比他更差的男人比比皆是。如果嫁给他,我就能够不再恐惧,而且过起舒适的生活,还能有一张中国的身分证。我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在想这些事情,沉默地与自己争辩。

然而,这里面只有一个问题,而且是个大问题─这一切都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只是被迫接受而已。

透过关系,根秀的亲戚帮我弄到了一个新的身分。他甚至把那张身分证拿给我看,让我拿在手上。我认得自己的脸,但认不得上面的名字。那是一个新名字,又一个不是我自己选择的名字。我变成了韩裔中国人,名字被改成了张顺香。由于我年纪还太小,没有办法结婚─中国合法结婚的年龄是二十岁─所以他们帮我添了一些岁数。

「结婚以后,你就会拿到这张身分证,」根秀幸灾乐祸地笑着说,同时把我手中的身分证拿走。即便他看得出我有疑虑─而且这疑虑在知道我的新名字的含意以后更加深了:「不但尊敬长辈,而且会仔细听从老公的话,当个顺从的好太太。」

千禧年过了,转眼又是我的生日。伯父送我一只摩托罗把手机当作生日礼物。他说,这样的话,我就可以随时跟根秀聊天了。婚礼也在筹画当中。

张太太感觉到她的意愿让我备感压力,她想要让我安心。「在你们结婚以后,我们会好好照顾你,」她说,同时用她那戴了戒指的瘦削手指紧握住我的手。「你什么事情都不用操心。」

她人真好,对我说这些话。这让我有了勇气,去问我想问的问题。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认为必须寻求她的同意。

「结婚以后,我可以去拜访家里的人吗?」

我心想,既然自己有了中国的身分证,就表示应该可以合法地造访北韩。

我们围坐在她家厨房的桌子旁,张太太跟根秀的两个姊姊惊恐地凝望着我。

「喔,不行、不行、不行,」她说得好像我严重地曲解了她的意思似的。「你绝对不可以回去。听清楚了没有?」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警戒的味道。「他们说不定会查出你的真实身分。这样的话我们就都麻烦了。我们可是冒着犯法的风险帮你拿到一张身分证。事实上,就连打个电话或写封信给你的家人都很危险。」

她看见我脸上震惊的神情,因此就立刻浅浅地笑了笑,宛如冰块忽然裂出了缝。

「等到你们结婚以后,你就会有新的家人了,你会加入我们这个家族。」

跟根秀转述他母亲所说的话的时候,我的心情仍未平复。他知道我有多想再跟我母亲还有敏镐重逢。我心想这是他该表现的时候了─安抚他未来的太太,表示他能够谅解,同时告诉我无论如何,他会想办法达成我的愿望,我用不着烦恼。然而,他却语调平板地说:「我母亲说得没错,这是为了我们好。」眼睛都没瞧我一下。他正在打电动。

我愣住了。针对我跟家人团圆这件事,他跟我未来的婆婆、大姑都不愿再多谈。如果我要联络他们的话,还得背着这些我最亲近的人。

我看着根秀的脸。电玩游戏的光线映照在他的脸上,使他变得苍白。我知道自己不会嫁给这个男人。

不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都只能靠自己,但我不在乎。我会找到办法让自己翱翔天际。我不知道应该要怎么做,但我愿意赌上一把。

伯父跟伯母几乎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兴奋地聊到那场婚礼。我没办法告诉他们我的决定,也承受不了他们失望的神情。同时,我也担心张太太会恼羞成怒,跟有关当局通报我是偷渡客。我不能和任何人聊,我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

当时是二○○○年的夏天,距离婚礼只剩下几星期了,我不停思考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採取行动。是根秀打来的一通电话让我下定了决心。他告诉我,他的母亲在没有徵询我们意见的情况下,就安排好了蜜月的行程,我们将在靠近南海的三亚市的奢华海滩度假胜地度过我们的蜜月。

就是这通电话让我立刻决定要离开。

我把几件衣服丢进一个袋子里,然后等伯父、伯母都出门去工作。我搭电梯到了大厅,对管理员露出微笑。血液沖往太阳穴─我忽然想起一幕回忆:我的脚踩在鸭绿江结冰的江水上。接着我平稳地走出那栋公寓大楼,抽出手机里的SIM卡,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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