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家乡的事实

关于家乡的事实

道路弯弯曲曲、左弯右拐地穿越长白山。路途上,我们经过了一个由稀疏的瓦顶矮房构成的村落。这些房子看起来跟北韩的房子相去不远。但往前又开了几小时的路以后,就出现了更大更繁荣的村落。这些村落慢慢地融合成了城镇,城镇又融合成了市郊。单线道变成了三线道,路上的交通很快就汇聚成了一股缓慢前进的、车尾灯闪闪发亮的巨大钢铁车流。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景象。我们被好几千辆的车团团围住,前进的速度跟蚂蚁没两样。我一点也不无聊,眼睛四处看,把一切尽收眼底。每一辆看起来都很新。惠山市里最常出现的重型绿色军事卡车,这里连一辆都看不到。

我们在高速公路旁的服务区停车吃中餐。服务区里有教人口水直流的美食照片,这些照片都展示在发亮的招牌里面。在北韩,多数的餐馆都是国有的,因此他们没有理由也不需要去吸引顾客或费心推广产品;而那些半合法的私人餐馆则都在市场内或住家里偷偷地经营。但这里的餐馆都设置了明亮的广告,引得我驻足观看。我点了蛋炒饭,女服务生送来了一大盘。中国人好会吃喔。我抬头看安先生。我的表情逗得他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他很喜欢看我对一切事物的反应。

沿着七线高速公路继续开,我们在傍晚时分抵达渖阳。我在没有任何预期的状况下第一眼看到了这座城市。两边都是由钢铁跟玻璃盖成的高楼大厦,夕阳最后的光芒照得这些大厦的顶楼宛如火一般的艳红。十字路口亮起了红灯,计程车停了下来,好几百个人在过马路。每一个人身上都穿着不同的服装,没有人穿制服。我往上看,看见高耸的广告招牌里有一名穿着内衣的模特儿。

我并不知道辽宁省的省会渖阳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之一,有超过八百万的人住在这里。相较之下,平壤成了穷乡僻壤。

我们到了亲戚住的地区,并在停车问了几次路以后,找到了正确的住址。那个住址位在一座奢华的大型住宅社区里面。每一栋大楼都有二十层楼高。安先生以及司机陪我一起搭电梯到十一层楼。我按了电铃,心里有些不安。我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正吉伯父打开了门。他看了看我,看了看安先生,又看了看计程车司机。

「伯父,是我,敏英。」

他花了一秒钟才吸收进这个讯息,接着他就显露出了犹如卡通人物般的兴奋神情。尚熙伯母也来到门口,她跟他一样讶异。

我的「伯父」其实是我父亲的表哥。他们家在韩战期间逃离了惠山市,他是在渖阳长大的。他来惠山市拜访过我们两次,但也已经好几年没有过来了。对我们来说,他看起来很富有,有点发福,非常友好,而且总是会给我们带来很多礼物。他现在快要五十岁了。

我介绍了安先生,并解释自己现在放假,想要在上大学以前先来中国看看。伯父支付了那笔庞大的计程车车资,司机于是离开了。聊了一会儿后,安先生说他要去买点东西,然后就要回长白县。我们互道珍重。

伯父跟伯母立刻让我有种受到欢迎的感觉。我是他们的亲人─虽然已经好久不见,但这点并没有改变。他们住的公寓很现代化,空间很大,天花板里还设置了优雅的小型聚光灯,就跟我在连续剧里看到的住家一样。落地窗让我得以综观十多栋跟这栋一模一样的高楼。天空变成了深橘色。阳光照射在其他高楼上,让这些大楼看起来就像是珠宝盒。再往外看,整个地平线上还有好几百栋正在盖或刚盖好的高楼,这些高楼都在黄昏的光线中闪闪发亮。

伯父要伯母出门去买点霜淇淋。回到家的时候,她带回了所有她能找到的口味。

「都尝看看,」她说。「有些是新口味。」

我们把霜淇淋都打开,我每一种都吃了一汤匙。我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霜淇淋:茉莉、绿茶、芒果、黑芝麻;还有一种美味多汁的紫色霜淇淋,口味叫做芋头;以及一种日本霜淇淋,口味叫做红豆。红豆这种口味真是超乎我的想像。喔,一想到中国有这么可口的霜淇淋,害我都不想回家了。

伯父很高,比我记忆中要来得瘦。还是女孩的时候,我会觉得他胖,是因为我在一个没有胖子的国家长大,但跟到处都看得到的中国大胖子相比,我却注意到他的脸上有着吃过好几十年苦的人才会有的瘦削感。对他这辈子来说,财富来得太迟了。

我忙着形容自己这趟旅行里的见闻以及享受霜淇淋,因此还没聊到我们家的事情。伯父问起我的父亲现在过得怎么样。

送往嘴边的汤匙悬在半空中。他还不知道他的表弟,也就是我的父亲,已经过世了。

我解释了事情发生的经过以后,伯父的心情变得很沉重。「他们居然敢这样对他?」他喃喃地说。他要我讲更多的细节。他想要知道关于父亲被逮捕、起诉、刑求的所有一切。我并不想要讲这些事。我说完以后,他沉默了好几分钟,接着,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站了起来,开始了一连串针对祖国的强烈谴责,多年来的愤恨忽然间一股脑地从他的嘴里流泻出来。

「你知道学校教你们的歷史都是假的吗?」这是他开的第一枪。

他开始细数那些学校教过我们的谬论。他说,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的时候,日本人其实不是被金日成的军事天才所击败。赶走日本人的是苏联的红军,是他们安排让金日成去执政的。根本就没有所谓的「革命」。

我从来没有听过其他人批评祖国。我认为他发疯了。

「学校还有教你,说韩战的始作俑者是南韩,对吧?嘿,让我来帮你添点新知识吧。韩战的起因是因为北韩侵略南韩。还有,要不是中国介入,金日成早就被美国佬打得屁滚尿流,大输特输啦!」

现在,我确定他真的是发疯了。

「他们应该有让你们看白头山上的小木屋的照片,然后说金正日是在那里面出生的对吧?」他说话的语气变得非常刻薄。「根本就是鬼扯。他压根儿不是在韩国出生的,他的出生地是西伯利亚。而当时,他的父亲是红军的走狗。」

从我脸上的表情来判断,他看得出我并不相信他所说的只字片语。他干脆跟我说地球是平的算了。

「他根本就不是共产主义者。」伯父转为了暴怒。「他住在宫殿跟海边的别墅里,有一大票的女孩子在取悦他。他喝上好的白兰地,吃瑞士的起司─与此同时,他的人民则在挨饿。他只相信权力。」

这些激烈的指控听得我很不舒服。在故乡,我们从来都不会聊到领导人的私生活,一次都没有过,类似的言论都是「谣言」,而且会给自己引来很大的麻烦。

但伯父还有好多话要说呢,他现在在房里踱步。「你知道金日成是怎么死的吗?」他指着我说。

「心脏病发。」

「没错,而且是他的儿子害的。」

我看着尚熙伯母,指望她能帮我,但她的表情就跟伯父一样严肃。

「金正日杀了他。在金日成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他只不过是一个无权又无势的‘神’』罢了。金正日才是实质的统治者。除了外交事务以外,他的父亲丝毫没有任何的影响力。」

我伯父相信:在金日成逝世前不久,美国前总统吉米.卡特有去拜访他,想藉此安排让他跟现任总统比尔.柯林顿开领袖高峰会。临死前,金日成愿意让朝鲜半岛不再使用核能,并且告诉卡特,说北韩会放弃核武的计画。这件事情惹恼了金正日,他着手开始阻挠高峰会的安排,两个人大吵一架,金日成因为太生气而心脏衰竭。

我拒绝相信这些胡说八道。但同时,有一部分的内容听起来又像是真的。我在学校里听过传闻,漂亮的女孩子会被挑选去取悦亲爱的领导人。而我自己也在电视上看到,北韩饥荒的期间,他并没有像政党文宣里所说的那样禁食或只吃简单的饭团果腹。事实上,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因此,我的心灵关闭了起来。身为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我的回应就是好好地享受美味的霜淇淋。伯父所提到的那些关于祖国的事情让我既沮丧又反感,我不想要知道。

正吉伯父经营一家贸易公司,他是从贩卖药物到南韩起家的。但现在,他的事业已经变得更多样化,而且生意兴隆。他开一辆崭新的奥迪。尚熙伯母是药剂师。他们已经成年的儿子住在另外一个道。他们俩都很爱说话也很友善,也喜欢去外面吃饭、跳舞跟参加社交活动。

在渖阳的第一天晚上,他们要带我出门时,建议我取一个新的名字。这是为了要保护我自己。他们帮我想出来的名字是蔡美兰。我很喜欢。对我来说,使用化名这件事情很有趣。伯父跟伯母的朋友们来拜访的时候,他们会介绍说我是美兰。他们会告诉朋友,我是从延边过来找他们的。延边是中国的朝鲜族自治州,大部分住在那里的人学的第一个语言都是韩文,而中文可能讲得不是太好。听完,朋友们就会说「啊」,然后接受这个说法。

渖阳让我学习到了很多事情。在北韩,入夜以后,街道漆黑无人。在这里,城市在太阳下山以后就活了起来。在太原街的人行道上来来往往的,有出来买东西的人;有跟我同龄的、晚上出来逛街的人;还有在一起说笑的型男靓女。汽车跟酒吧里传出震耳欲聋的阵阵乐音。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带有一种超现实的色彩,彷佛我从黑白世界跨进了彩色世界中。一切都如此魔幻─每一扇展示窗里、每一间餐馆跟饭店大厅,以及每一棵随处可见的杉树上头的那些数不清的闪烁灯光,更加深了这股幻象。尚熙伯母解释说,那些是圣诞树,这本来是西洋的传统,但也传到了中国来。我们每天晚上都会上不同的馆子去吃饭。「你想吃什么?」伯父会这么说,同时拍着手。「中式、韩式、日式、欧式?还是想尝点别的?」有一间餐馆里有个水族缸,水族缸上的电灯发出蓝色的光芒,鱼儿则在里面游啊游的。由我决定要吃什么。功能表上有数不清的选择。我每天晚上都能吃霜淇淋。

尚熙伯母教我怎么操作公寓里的伴唱机。一开始,我把音量调低,把门关起来,然后唱起南韩的民谣,直到她从隔壁的房间大喊:「把声音开大一点,我喜欢听那首歌。」在这个国度里,音乐不再是偷偷摸摸的勾当。

在那件事之后,他们带着我,连同一大群他们的朋友,一起去一间吵杂的卡拉OK歌厅,这对我来说又是新体验。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公开的场合唱我心爱的〈岩岛〉,而且现场还掌声雷动。我从来没有度过如此快乐的夜晚。

在四、五天过后,尚熙伯母说:「你不能待久一点吗?」我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白天,在伯父跟伯母出门去工作的时候,我得待在家里。但就连这样都很棒。我可以自由自在地看任何我想看的电视节目,而且不用拉起窗帘、调低音量或担心邻居会告状,太自由了!

不知不觉一个月就过去了,我在渖阳庆祝了十八岁生日。我一定要回去了。伯父说他会载我回长白县。在这几个星期之间,我发现了好多新的事物,也乐在其中,因此完全没想到满十八岁会对我带来什么影响。

准备回去的前一天,厨房的电话响了。伯父接起了电话。他的表情变得很紧绷,一言不发就把电话递给了我。

电话那头噼噼啪啪嘶嘶嚓嚓,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敏英,听我说……」

是母亲。

「别回来。我们有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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