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打开,一道楔形的黄色光线照射在结冻的地面上。
「安先生,晚上好。」我鞠躬说。
安先生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整个门口。他皱了眉头,花了一点时间才认出我来。
「喔,嗨。」他非常惊讶。「你叫敏英,对不对?」
我的牙齿在打颤,我很后悔穿了这双漂亮的新鞋来。我的脚趾肿胀又发麻。他请我进门。他很高大,光秃的头顶上留了一个条码头,他还有双凸出的大眼睛。敏镐开玩笑说,他的脸就像是条大胖鱼。我母亲是透过父亲熟识的边境守卫那边才认识了安先生。他们说,在中国商人里面,他是人最好,也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叫做张先生的人就住在隔壁。我妈偶尔会跟张先生做生意,但他很爱抱怨东抱怨西。相较之下,我更喜欢安先生。
安先生家里的摆饰温暖又宜人。他跟他太太,还有跟我同龄的女儿,以及跟敏镐同龄的儿子,一家四口住在这里。他们是韩裔中国人,他们说话的口音比我的更有抑扬顿挫。看着他们一家围坐在地板上的矮桌旁,我知道这是一个关系紧密、相亲相爱的家庭。跟她的丈夫相比,安太太瘦弱又娇小,动作紧张又快速,像只鸟似的。她倒给我一杯热茶,问起他们夫妻俩都非常喜欢的敏镐,然后就用询问的眼睛看着我,问我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解释说,我想要花几天的时间去渖阳拜访亲戚。
「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在这边叨扰过夜……还有,明天不知道能不能麻烦你们带我过去?我身上没有带钱,但我的亲戚会把该付的费用付给你。」我垂下双眼。我没有把事情先想清楚,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过渖阳的亲戚了。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或者,如果他们不愿意付的话,我母亲会付。等回去以后,我会请她再给你。」
安先生再次皱起眉头,然后抓了抓后颈。当时,他一定已经清楚我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一段时间以后,他说:「你知道渖阳有多远吗?」
我对这座城市非常没有概念。我以为渖阳就在旁边,也许搭公车只需要一小时。
「得花上八小时,」他说,同时看着我的脑袋吸收了他所说的话。「而且搭巴士很危险,因为你没有中国的身分证,而且你不会说中文。路上会经过一个警方的检查哨。」
这是另一个我没有想清楚的严重问题─被抓到的可能性,任何被发现非法入境中国的北韩人都会被送交给保卫部。
「不过没关系,」他觉得我受挫的表情很有趣。「如果你真的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但我们得搭计程车过去。」
此刻,我明白自己多么地强人所难,而他又是多么地和善。我跟他道谢,但他举起了手掌。他说,他已经跟我母亲交易很多年了。他感谢她的惠顾,也相信她。
早上,在我们吃完早餐以后,安太太开始烹调一大锅锅巴。这是一种用锅底略焦的米饭做成的小吃,外皮很脆。
「我是为了那些北韩的访客制作的,」她说。「他们总在晚上出现。其中有些人我们认识,其他人我们则都不认识,他们经常都会过来。如果我做锅巴的话,只要简单加点水再加热就可以马上吃了。」
她告诉我,一年以前,有两个陌生人来敲了他们家的门。他们瘦骨嶙峋,非常虚弱。他们吃掉了一整锅,那些份量足以喂饱二十个人。「看到他们这样,实在很不忍心。他们就跟野兽一样,很担心食物会被拿走。我就知道他们吃得太快了。他们只能沖到外面,然后把肚子里的东西全部都吐光光。」
看得出来安家并不富有。他们的住家跟我在中国连续剧里看到的那些住家不同─他们没有仆人,没有微波炉,也没有一间装了金色水龙头的浴室。他们家没有我们家舒适,但他们有很多的食物。
白天的时候,安先生带我参观长白县。这辈子,我都从江水的对岸看着这些建筑物。因此,实际走在这些建筑物之间的感觉非常奇怪,彷佛我穿越了一面镜子。这里是一个小镇,镇里有几间药局,商店的展示橱窗里摆满了多种款式的女鞋;还有化妆品店,而且到处都看得到食物─装在超市的廉价罐头里;装在小摊贩里的五彩缤纷的包装袋内;那些走在大街上,头发刺刺的学生手里也拿着食物,边走边吃。
安先生给了我一些钱,让我去买几双冬季的短筒靴跟一件亮绿色的中式冬季铺棉大衣,这些衣服会让我看起来更像中国人。我已经把自己的头发剪成当时中国女孩流行的样式─跟男性的很像,前面长后面短。
隔天早上,我们出发的时候,天空正在打雷。安先生陪我坐在一辆崭新的计程车的后座。光是这件事情就让我很兴奋。我以前很少有机会搭乘民用汽车,这一台有可以听收音机的播音系统。这条路先沿着中国跟北韩的边境鸭绿江开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凝望着惠山市的景色。大雪下了一整晚,让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拱了起来,看起来就像一朵朵的白蘑菇。我看见公园里的普天堡战斗胜利纪念碑,碑上的塑像个个都戴上了冰块做成的假发。我也看得见自己就读的小学。惠山市宛如迷失在时光里。每栋建筑物都褪了色,灰濛濛的,只有远方白雪覆盖的群山看起来歷久弥新─映衬在黎明时分那明亮的蓝天中真是好看极了。
有两名穿着长大衣的北韩守卫正在远方岸边的小路上巡逻,眼睛正看着江边的妇女。这些穿着御寒用铺棉大衣,把自己包得紧紧的妇女们往下爬到江边,敲出了洞,好用桶子装水。
兔毛是要捐给保护我们的士兵,废铁会做成他们的枪,铜器会做成他们的子弹。
在妇女的背后,数以百计的矮房,从连接火炉的烟囱里,排放出烧炼炭产生的烟气,这些飘在低空的烟气凝聚成了一团薄雾。有那么一秒的时间,我从树木之间瞥见了我家那栋有着白色高墙的房子,正面的栅门紧闭。此情此景让我依依不捨。
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与此同时,一股兴高采烈的心情也越来越强烈,就像泡沫一样涌上我的胸膛。我觉得无拘无束,充满期待─我现在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了。暗夜中,我在冰层的边缘赌命,但看看我现在人在哪里。我办到了。我觉得自己很勇敢也很自豪。
有好几分钟的时间,到处都看得见的白雪彷佛遮盖住了我脑中的疑虑,也使它噤声。但很快地,我体内就召开了自我批评大会。我发现敏英同志很开心。我想要提醒她,她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根本没有任何头绪。
接着,我看见了母亲的脸庞,看见她眼中的关爱跟信任,同时她说:「不要在外面待到太晚。」然后想像她因为敏镐没有早点跟她说我要去哪里而斥责他。我变得没那么兴高采烈了─我感觉到一股由罪恶感、自私跟愚蠢所引发的痛楚。
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路往右转,树木变多了,惠山市从我的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