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县的灯火

长白县的灯火

男孩大声回答:「我想要成为坦克驾驶员。」

老师眉开眼笑,一脸赞许。「那为什么你会想当坦克驾驶员呢?」

「要从那些混蛋美国佬的手中保护我们的国家。」

男孩坐了下去。我念国三了,老师会一一问我们的志愿。

一如所有服从的社青,我们会跟老师说她想听的话。因为从我们有记忆开始,学校就教导我们伟大的领袖父亲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人民,并且一肩扛起了从敌人手中保护我们国家的重任,所以就连一个念幼稚园的孩子都知道,如果我举手,然后说:「我想成为流行歌手。」老师绝对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你会期望能够跟同学更开诚佈公地聊聊我们对未来的期许,以及未来希望过什么样的生活,而我们的确也会聊这些,但会有一个限度。不过,到准备要毕业的时候,我们已经学到要配合自己的出身成分,来调整自己的期望。我们的选择有限。在我们班里,我们几个出身成分优良的人可能会选择去报考大学的入学考试,或者,如果是男生的话,会直接去从军。有一些家里的关系不错的,就会在员警部门或是保卫部里找到好的职缺。我们班上有超过一半以上的学生的出身成分都被归类在「敌对阶层」。他们的名字会列成一张单子,送到惠山市的政府办公室去,再由官员们指派他们去矿坑跟农场工作。在这些人当中有一个女孩参加了大学的入学考,她考过了,但却无法获得入学许可。

由于出身成分优良,所以我得以为未来打算。我的梦想很私密,很朴实。我想要成为手风琴演奏家。北韩很流行手风琴,会演奏手风琴的女性要在北韩谋生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会是我的正式职业,但就跟我母亲一样,我也想开创自己的走私事业,然后靠这些买卖来赚钱。我觉得这样很刺激。我也知道,如果哪一天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小孩,这是能够确保他们取得温饱的唯一办法。

母亲百分之百地支持我选择的手风琴志业,还从惠山市的戏院找了一个音乐家来帮我上课。她说,向来喜欢听手风琴乐曲的父亲如果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我一听到这句话就哭了。

我当时十七岁。几个月之后,到了一九九八年一月,我就要十八岁了。这个想法很沉重,因为满十八岁以后,我们在法律上就成年了,就会正式地拿到身分证明手册。未成年以前,我们就算恶作剧或犯点小罪,执法单位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旦满十八岁以后,那些行为就会触犯法律。而在成年以前,有一个恶作剧,是我越来越想去尝试的。

一九九七年的冬天,一个住在我家附近的同学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偷偷渡河去中国,到国界另一端的长白县去。她母亲跟我母亲一样,在那边有做贸易的联络人。她已经有过好几次越界经验,因此她知道该怎么做。

这个点子让我很兴奋。我计画在寒假结束以后去考两年制的惠山经济学院,考惠山经济学院比考大学还困难,学校毕业以后就能进入国营的贸易公司工作。当然啦,工作内容不涉及非法的私人交易。在校成绩不怎么重要,重点是你家里的经济状况跟影响力。我想要在那里上课,然后开启自己的进口贸易事业。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干脆去长白县瞄个一眼呢?对我来说,长白县就象徵着事业。

在那之前,敏镐已经多次非法跨越国界。多数的年轻男孩子都这么做过。他想要跟对面的中国男孩一起玩。有时候,如果守卫没在看,他就会偷偷渡过鸭绿江,去拜访母亲的贸易联络人安先生夫妻或张先生,他们的家都在附近而已。他都办得到了,为什么我会办不到?

从我家往江对岸看,就会看到长白县里的卤素灯跟霓虹灯。我总是讶异,因为长白县从来没有发生过断电的问题。在学校,老师们经常告诉我们,中国人的日子过得比我们还差,因此很羡慕我们。对此,我一直深信不疑,纵使眼前到处都是能够证实与实情正好相反的证据:从我们的市场里贩卖的大量中国产品,到在惠山市闲逛的时髦中国商人。到头来,是漂亮阿姨的一席话让我灵光乍现。她告诉我,饥饿的民众都会来惠山市,因为位在边境的城镇通常会有比较多的食物。

是来自中国的食物吗?难道中国人拥有的食物比我们还多吗?

在饥荒的期间,惠山市每天到了晚上都是漆黑一片,但飘在长白县上空的云朵,却被许许多多来自长白县的灯光照得染上了一层深琥珀色的光彩。我开始注意到,除了身上穿着看起来很威武的绿色制服的对岸边境守卫或在鸭绿江里玩水的孩子以外,我看到的中国人都不瘦也不饿。他们的日子显然过得比我们还好,好非常多。这个体认改变了我其中一个长久以来的核心信念─我们的国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国家。

我完全不会说中文,但我认识够多的中国字,让我在看电视节目的时候能看得懂一部分的字幕。我已经非法收看中国电视节目好多年了,但就算看不懂的时候,我依然深深为之着迷。

南韩的流行歌手经常出现在中国的电视节目里。当红的团体例如徐太志和孩子们或红透半边天的男孩团体H.O.T.,都会在一群尖叫不停的年轻女性观众面前表演。我以前从来没看过类似的团体,我听得懂韩文,但却不懂他们唱的或饶舌的歌词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对我来说,他们的打扮、发型跟舞步看起来就像外星人,怪异到我没办法产生兴趣。我比较着迷的是中国的连续剧。每一个角色看起来都像住在装饰得很漂亮的房子,还有管家跟司机,加上厨房里还有诸如微波炉跟洗碗机这种奢侈的家电。我母亲都是在河边帮我们洗衣服。中国人的生活真的是这样吗?我变得越来越好奇。

我的朋友渴望能够带我一起渡河,越早越好。江水已经结冰了。自然而然地,我以为母亲会同意我这么做。不管我要做什么,她总是会支持我。但当我问她时,她却变得非常严厉。

「我绝对不同意。」

母亲浇熄了我的热情。「又不会有人知道。」

「千万,绝对,不要渡河到对岸去,」她说。「这可是严重犯法的行为啊。」

「敏镐也有这样做啊。」

「他年纪还小,不会被惩罚。总之,他是一个男孩子,男孩子需要学习如何自力更生。而你现在是一个女人了,你下个月就要满十八岁了。」

我心情一沉。我一定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不想要满十八岁的青少年。

「我现在又还没满十八岁。」

母亲告诉我是不是十八岁不重要。女人跟男人不同,女人在看待生命中的每一件事情时,都要比男人更谨慎。她很坚持,你根本说服不了她。她说,只有挨饿的父母才会同意让女儿去中国,我没有理由也没有藉口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反正,有一天我一定会过去。」我这么说,试着要让对话告一段落。

「绝对不可以,」她几乎是用吼的。「千万不可以离开我们的国家。你听清楚了没有?」

彷佛要跟我示好似的,一两天以后,她回家时,带了一双很时髦的鞋子回来要给我。「买这双鞋子的钱都可以拿去买七十公斤的米了。」她说。她很希望我能成为一个高尚又懂得感激的人,但却又忍不住宠溺我。

我明白她为什么会拒绝我,但我却阻止不了自己想去的念头。我想要看看不同的世界,而对我来说,中国就是那个「不同的世界」。最重要的,是我想要亲眼去验证自己在电视上看到的是不是真的。

躺在草席上,我想起了多年以前,人在安州市的时候,我跑出门,跑进雷雨中,等待那名黑衣女士随着雨水从天而降。我想起那天,我推开桥下的人群,看见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不应该看见的景象:一个被吊死的男人。我的好奇心总是大于我的恐惧─对生活在北韩的人来说,这不是好现象,因为恐惧能让你的五感变得敏锐,让你得以存活下来。有一部分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跨越国界去到中国非常有风险,可能会引发很严重的后果,而且不单只会影响到我自己,更包含我的家人。

但我才十七岁而已。而且几个月以后,我就要开始念大学了。在那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这么做了。

现在是最好的时间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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