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下了班回到家。她看起来很累,心神涣散。在父亲死后,她经常失眠,眼睛下面跟嘴边都增添了很多皱纹。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看过她的笑容了。但至少她还能靠做小买卖养活我们。我们有得吃,也有钱可以用。由于农产品归市政府局处管辖,而她又在那里上班,因此意味着她有办法接触到农产品,这让她有机会跟其他官员一样收受贿赂。在金日成死后,政府就不再支付薪水了。政府透过各个工作地点发放配给券,但这些配给券却变得越来越没有价值。因为一些因素,这些配给券能换到的东西越来越少。
她带了一封信回家,那封信是她的同事收到的。那封信的寄件人,是这位女同事住在咸镜北道(就在我们住的两江道的旁边)的姊妹。我母亲想要让我们看看这封信。
「我想让你跟敏镐知道一些事情,北韩的人民现在都过得很艰辛,你们常常要东要西,抱怨我们没这个没那个,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过像我们这样的日子。」
她把那封信递给我。
亲爱的姊妹:
你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们五个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已经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吃东西了。我们骨瘦如柴,不过最近我们的身体却变得浮肿。我们都在等死。临死前,我只有一个愿望,我想吃些玉米蛋糕。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困惑。
为什么他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吃东西了?北韩是世界上最富足的国家之一。每天晚上,新闻都会报导工厂跟农田收获丰硕、吃得胖胖的人享受悠闲的时光,以及平壤的百货公司里摆满了各种商品。而且为什么这个女人死前的愿望会是吃玉米蛋糕,也就是「穷人的蛋糕」?她不是应该想要见她的姊妹最后一面吗?
我慢慢地才意识到原因。
去朋友颂伊的家时,她没有招待我吃任何点心,我原本只觉得她真是不友善。如今,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他们家根本找不到东西可以吃。
几天过去后,我第一次亲眼看见饥荒的到来。
当时,我人在惠山市外的渭渊车站。我看到一个女人侧躺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宝宝。她很年轻,才二十多岁。宝宝是个男孩子,约两岁大吧,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母亲。他们骨瘦如柴、肤色惨白,身上穿着破衣。那个女人的脸上沾满结块的脏污,头发纠结成一团。她好像生病了。我很讶异人们居然从她跟宝宝身旁走过,彷佛他们并不存在。
我无法视若无睹。我在宝宝的腿上放了张一百韩元的钞票。我心想拿给宝宝的母亲也没有意义。她的眼神迷茫又涣散,她没有在看我,我猜想她快要死了。那些钱能让他们买好几天的食物。
「我今天救了一个宝宝。」回到家以后我跟母亲说,心想她一定会以我为傲,因为我不像其他人那样视而不见。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告诉她自己做了什么。
她丢下手边的事情,转头面向我,非常生气。「你的脑袋是坏掉了吗?一个宝宝是会买什么东西?会有小偷直接把那张钞票从他身上拿走。你应该要直接买食物给他们才对。」
她说得没错,我瞭解自己做错了。
在那之后,我想了很多跟慈善有关系的事情。好的共产主义者应该要跟别人分享自己的财物,但同时这么做似乎又是徒劳无功。人们拥有的不多,而且他们得先照顾好自己的家人。我可以把一张百元钞票送给一对母子,但我意识到这么做只能暂时舒缓他们的困境,让他们过几天日子而已。这样的想法让我非常难过。
惠山市蒙上了一层阴影。到处都看得到乞丐,特别是在靠近市场的地方。我以前从来没在北韩看过这样的景象。也看得到街童。一开始都是零星的两个或三个,但很快就大举出现,从惠山市区迁移到了乡村。他们的父母都因为饥荒而饿死,让他们只得在没有亲属的情况下自力更生。人们给他们起了「小燕子」这个绰号。而他们就像鸟类一样,都是整群聚在一起。他们谋生的伎俩之一,就是一边的人先分散小贩的注意力,再由同伙抢了食物就跑。十足可怜也讽刺的是,这群孩子经常被人看见在砂土里翻找谷粒、果皮或软骨─就像老师跟我们提过的南韩孩子的生活一样。在学校,那些努力要喂饱孩子的家长越来越少出现,后来就一个也不来了。我们班级的人数少了三分之一。有些老师也不来学校了,他们转行改当摊贩谋生。
匮乏的不仅只有食物,农作物需要的肥料也没了。在乡下,孩子们得带一定数量的排泄物到学校,以作为农作物的肥料。家家户户都得把自家的户外厕所上锁,免得宵小偷走了他们仅有的一些些。我们也缺乏燃料。林场跟钢铁厂都停摆。工厂的烟囱不再冒烟,城市里的街道白天安安静静,无人走动。曾经把山麓小丘装饰得非常美丽的杉树跟松树都开始消失。地表上都看不到树。冬季来临,满洲地区刮来冻人的寒风,人民都在四处寻找燃料。越来越常断电,到最后根本鲜少供电。入夜之后,为了让家里明亮,母亲用一瓶柴油跟一条当作灯芯的棉线做成了油灯。这种油灯会燃烧出很脏的烟雾,使得敏镐跟我的嘴边都出现了一圈烟垢。
冬天,江水还要好几个星期才会结冻,在一个有阳光的寒冷早晨,我沿着江边的小径走,看见一块像破布的东西在缓慢的水流中流动。接着我看见那块破布上有张五官朝上的人脸。那人的双眼睁得很大。我惊恐地看着它从我身旁漂过,漂往下游我家的方向去。在天还没有亮,河岸另一边的中国人还没有发现以前,边境守卫就已经从水中捞起了那具尸体,然后用稻草把它盖上。他们是一些想要从上游跨越鸭绿江的人,却因为身体太虚弱而惨遭灭顶。如果山区有下雨的话,鸭绿江的水流就有可能会流得更快。
一九九六年初,在我刚过完十六岁生日不久时,我在城市外头的一处市集看见一大群人围着一个中年男子。他正在用带有中文腔的韩文发表演说。他的肚子很大,身上穿了件品质很好的有内衬的大衣。他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我猜他今天应该是特地从中国来这里探望亲友。
?「为什么我们的人民要遭受这种苦难?」他说。眼泪滑下他丰润的脸颊。「人们都在挨饿,在死去。我们的国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他手伸到胸前的口袋,掏出一迭十元人民币的纸钞。群众便忽然紧张了起来。他开始把那些纸钞发送给在场的所有人,任何人都能领。彷佛听到了叫人的口哨声似的,衣着破烂的乞丐从各处出现,往前伸长了手。伸得长长的手来自四面八方,把那个男人给包围住了。他把所有的纸钞都送了出去。
他的问题仍停留在我的脑海。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没有战乱。事实上,虽然我们花了许多时间去挖地道跟参与防空演习,但大家都已经把那些核子战争的事情全都抛在脑后。饥荒就像霍乱一样,忽然窜了出来。
北韩政府拐弯抹角地在文宣中称这场饥荒为「苦难的行军」。官方的说法是, 在美国人的撑腰下,联合国对北韩实施了经济制裁,再加上稻米歉收跟意料之外的水患,让情况变得更为严重。听到这些话时,我相信为了应付这个可怕的情况,金正日已经竭尽所能地为我们做了能做的一切。要是没有他,我们这些子民要怎么办呢?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饥荒背后的真相,而绝大多数的北韩人却都不知道。发生这场饥荒的主因是苏联政府垮台,而新成立的俄国政府则拒绝继续援助我们燃料跟食物。
如今,负责领导国家的人是金正日。我们听见电视台的新闻主播用充满感情的声音颤抖着描述说,我们亲爱的领导人因为心疼人民受苦,因此只吃简单的饭团跟马铃薯果腹。但出现在电视萤幕上的他,看起来却跟往昔一样吃得白白胖胖。为了让民众分心,不要去留意那看起来已经完全失能的经济状况,新闻报导无止境地播放他去巡视国家的防卫部队与军事基地的影片。人们说,只要能发动战争跟南韩统一,所有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从说话的口音来判断,大多数的乞丐应该都不是惠山市本地人─他们都来自咸镜北道跟咸镜南道。我们听说那些地方的灾情都非常惨重。我当时并不知道实际情况有多严重,直到我在一九九六年的春天,去咸兴市拜访了漂亮阿姨才知道。
那是一趟穿梭过地狱风景的旅程。
春天是北韩最萧条的季节。前一年存储起来的粮食已消耗殆尽,而当年度的五榖又还没熟成。褐黄色的土地光秃秃的一片。这片大地看起来就像是受了诅咒而毁灭殆尽。每一座山丘上的树都被砍光了。在开阔的乡间土地上,方圆几公里之内都看得见零星的民众,他们如活尸一般无精打采地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在寻找食物;或者,他们也会蹲坐在铁轨的侧边,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
在饥荒来临以前,如果要出门远行,民众的身分证明文件上都要盖有准许旅行的戳章,车站里的查票员都会仔细检查。现在已经不管制了,到处都呈现失序的状况,士兵变成了小偷,员警变成了抢匪。火车不再照时刻表开车,每一站上车的乘客都比车上的座位还要多上几百人,而且旅行变得很吓人。在抵达某一站的时候,因为车厢的入口被人潮堵住了,因此有人就直接打破窗户爬进来,而我差点就被碎玻璃击中。车厢里异常拥挤。失业又饥饿的民众四处旅行,希望能卖掉些什么好换取食物。车里的人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地挤成一团。因此,当我们终于抵达咸兴市时,我还得从其他人的身上爬过去,才有办法挤到门口。
到了月台上,我回头看见有好几百个人坐在车顶上。那些贩卖走私品的人选择坐在车顶上,没有任何官员会赌命上去查看这些人。?
差不多同一时间,我的母亲独自一人要去元山市拜访戏院舅舅。她看见一位员警命令一个老妇人下车,她的衣服里塞满了她希望能够拿去卖掉的违禁品。员警经常虎视眈眈地注意那些他们可以在没收以后,自己拿去卖掉的走私品。
「拜托不要搜查我,」她从火车顶上恳求他。「我就只剩下这些东西了。」
「立刻给我下来,你这个死老太婆。」员警大吼。
妇人希望对方能扶她一把。
员警爬上去抓她。一握住他的手,她空着的另一手就往上高举,去握住火车上面的高压电电线。两人都当场死亡。她一定是心想,横竖都是死,至少要拖这个混蛋来陪葬。
一进城,我就想我一定是记错了。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所居住的咸兴市是一个很热闹的工业大城,有好多工厂的烟囱都会把废气排进空气里,使得我们有时吸了空气还会呛到。但如今,空气干净又清新,制造污染的大怪兽兴南化肥厂不再用化学废气把天空染成黄色。几乎看不到无轨电车跟汽车,人行道上也不再繁忙,只有一些人没精打采地晃来晃去,或是因为饥饿而产生幻觉,在那边自言自语。
漂亮阿姨靠着从惠山市进口中国服饰到咸兴市,同时也把咸兴市的海产卖回惠山市来赚钱,但因为现在运输系统出了很严重的问题,因此她正在想办法开创新事业。她认为政府单位已经决定要一举停止供应咸镜北道所有地区的公众配给物资,以藉此挽救国家的其他区域。我问她为什么会挑咸镜北道。
「因为有许多住在咸镜北道的人出身成分都很差。」她说。
人们死在大街上,然而,饥荒与需要强迫大众彻底地改变自己的思维模式。我亲眼在咸兴市里看到了。他们抛弃掉这辈子都在奉行的意识形态,回复到人类已经採用了数千年的生存手段─交易。
黑市如雨后春笋般出现,道路两旁、火车站内,以及闲置的工厂里都看得见。黑市里的食物售价很高,走的是自由市场机制。北韩出现了一种新的阶级:企业家,而这些企业家多是女性或出身成分很低的人。很快地,一个人赚钱跟取得食物的能力,就变得比他的出身成分还重要得多。许多女性把她们的货物沿着人行道摆放在草席上,同时注意周遭是否有小偷或小燕子出没。不过有些市场已经发展成更具永久规模的样貌,不但有固定的摊位,还有用联合国世界粮食计画署装米用的蓝色麻袋做成的遮雨棚。对一个已经深陷饥荒的死亡之爪的城市来说相当不可思议,社会因此而获得了进步的机会,而看到机会的人就有办法闯出一番事业。在停留的这段期间,我听见有人说:「有人饿着肚子,有人四处乞讨,也有人做起生意。」来自惠山市的我,认识许多有商业脑袋的人;但对生活在北韩第二大城咸兴市的人们来说,这种想法却很新潮。
返回惠山市的旅程就跟过来时同样可怕。很多人都待在车盘的地方,或是紧贴在火车的外侧,或是坐在高压电电线下方的车顶上。回到惠山车站的时候,有一个男人躺在月台上,他的头顶破了一个洞,露出了一部分的大脑。他还活着,颤抖着声音问自己还有没有办法活下去,没过多久他就死了。先前,他人一直待在车盘上。火车进站时,他就撞到了月台的边缘处。在发生大饥荒的期间,类似的意外层出不穷。
一九九六年时,我们国家的文化有了显着的改变。过去,去别人的家里拜访时,对方都会用一句话来欢迎我:「吃过饭没有?」这是主人好客的表现,意思是:「吃饱了没?来跟我们一起吃吧。」但有鉴于食物短缺,人们怎么可能有办法诚心地说出那句传统的问候语呢?没过多久,欢迎之词就变成了:「你应该吃过了,对不对?」多数人因为不好意思或是拉不下脸,因此即便他们饥肠辘辘,就算对方要给他们东西吃,这些人也不愿意接受。敏镐开始学习手风琴时,一位年轻的老师固定来家里授课,而我母亲都会问他要不要顺便吃个中餐。她还负担得起这个传统的习俗。
「谢谢您,我已经吃饱了,」他会有礼貌地鞠躬说。「但如果能给我一碗掺了大酱的水就太好了。」
母亲答应了他的请求,但心里觉得奇怪。她从来没有听过有人喝水还要掺这种用来帮汤调味的黄豆酱料。那个老师每次都三两口就把那碗水喝个精光。在教了一星期的课以后,他就没有再过来了。母亲听说他饿死了。她很讶异。为什么他不让她请吃饭呢?他把尊严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那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敏镐跟我放学回到家,发现家里有小偷。他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士兵,皮肤坑坑洞洞的,年纪不超过十九岁。他想要把那台东芝的电视搬走,不过他手臂的力气不够大。士兵们到处打劫惠山市内的房子,而他们通常都会被移送员警处理。但我的母亲只给了他一点钱,叫他去买点东西吃。
随着饥荒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两江道里到处都出现了食人的传闻。对此,政府发佈了严厉的警告。我们听说,一个年长的男人杀了一个小孩,然后把烹煮过后的肉加到了汤里。他在一家市场里的食堂贩卖这种汤,顾客们都狼吞虎咽地点来喝。警方在发现了骨骸以后才揭发了他的犯罪行为。以前,我认为只有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做出这种事,正常的人绝对不会犯下这种罪行。现在的我,话就不敢说这么满了。在跟那段期间内很多差点饿死的人聊过以后,我发现饥饿会把人逼疯。饥饿会让父母去抢夺孩子的食物,让人去食用同类的尸体,让最和善的邻居成为杀人犯。
旅行控管制度在全国各地都面临崩盘的局面,但要进入平壤的管制依旧严格。那年夏天,我获准去拜访富舅舅跟他的太太。那是我在灾情最惨重的那年第二次搭火车长途旅行。
那趟旅程让我很紧张。事实上,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看到类似咸兴市那边的状况。但大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革命首都一切正常如昔:吃得胖胖的人要继续去做他们的例行公事;电气化街车行驶在宽广的大街上;没有看见乞丐或成群结队的街童;发电厂冒出烟雾。住在这里的核心阶层似乎跟发生在境内的那些惨况绝缘。
万寿台山上的金日成铜像十分巨大,让我觉得自己好似一只小蚂蚁。在铜像的底座前献花、鞠躬之后,舅舅跟舅妈就带我去全国最有名的面店玉流馆用餐。餐馆里人满为患,大家都在排队等着要用餐。显然这里没有人在挨饿。富舅舅有权有势。我们直接走到人群的最前面,餐馆立刻有人带我们进去,完全无须等待。
富舅舅人高马大,个性也很豪爽,很符合家族里第一财主的地位。他的家里有自己专属的三温暖。我这辈子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奢华的地方。我数了一下,有五台电视。有些电视机还放在箱子里,准备用来当作贿赂他人的礼物。某天晚上在他们家的饭厅用餐时,我第一次吃西洋的餐点─是某种类似义大利面的东西。
这种食物看起来很不真实。
富舅舅被我脸上的表情逗笑了。「多数人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吃到这种东西。如果你现在不吃看看的话,说不定以后就吃不到啰。」
富舅舅的太太身上穿着时髦的衣服,让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北韩人。她在平壤的第一百货公司里面当经理。第一百货公司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上,展示出货架上五花八门的各种商品。但我实际去那里找她的时候,她却跟我说,货架上的商品都是展示用的,是为了要让外国的游客惊艳。那些东西一旦卖出,百货公司里也没有库存能够去补货。
我跟她说,我想要买个礼物送给母亲,例如我刚刚看到放在玻璃展示柜里的小型化妆组就很不错。
舅妈朝柜姐眨了眨眼,对方就把那个化妆组拿出来给我。
返回惠山市的路上,我觉得整趟旅程有如一场奇怪的梦。咸兴市的市民在人行道上等死,惠山市的市集看得到成群结队的街童。我不敢相信平壤居然跟这两座城市位在同一个国家里面。然而到最后,就连平壤也无法倖免,北韩政府无法阻止饥荒进入国家的权力核心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