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前面的鸭绿江只有十一公尺宽,江水也不深,只到一个身高中等的成年人的腰部。在人民因为饥荒而开始逃离北韩以前,国界的控管并不严密。然而,在我的青少年时期迈入后期时,这里已经变得戒备森严。人民玩水的景象不再,在河边所做的任何行为都会引发强烈的质疑,孩子们现在都到别的地方去玩了。边境守卫开始紧盯着爬下河岸去取水或洗衣服的女性,以免她们其实是要收受违禁品或找机会渡河。当时,真的有在从事违禁品买卖的女性都已经悄悄地跟守卫有了协议,会支付他们一定的费用。比起从前,江水变得平缓许多,彷佛它因为自己忽然变成了监狱的围墙而觉得郁郁寡欢。
我们搬到江边不久以后,就跟在我家外头巡逻的守卫变成了朋友。他的巡逻范围是从我家开始往外五十公尺。他经常来我家聊天,母亲会给他一些东西吃喝。他的名字叫做李昌镐。他大我六岁,长得很高,而且超级帅,就像文宣海报上的那些士兵一样。事实上,多数的边境守卫长得都很好看。他们都经过军方的精挑细选,是对岸的外国人眼中的北韩门面。他们的出身成分一定要是核心阶层。这些年轻男性的待遇都很好,但他们通常离乡背井又寂寞。
昌镐的个性和蔼可亲,不适合从事军队职务,他不喜欢颐指气使,偶尔会因为做错事而被惩罚去做杂事。不用值勤的时候,边境守卫都得留守基地,但他会熘出来,而且常跑到我们家里来。他很有魅力,但我有时候会发现他有点单纯。有一次他告诉我,军方曾经播放跟武器有关的纪录片给他看,这也是属于训练的一部分。
「我们有超厉害的武器喔,敏英。」他的语气很兴奋,小男孩似的。「我们可以打败南韩,也能打败美国佬。真希望赶快发生战争,战争一定很快就会结束了。」
我知道自己可以相信昌镐。前一年春天,我十六岁的时候,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我在接近午夜的时候从朋友的家里回来。女孩子不应该那么晚还一个人待在外面。靠近我家的时候,我在路旁看见他的身影。
「你在那里干嘛?」我吓了一跳。
「我一直在等。」他说。
「等什么?」
「等你。我很担心。」
他就像一个我从来都没有过的哥哥。我太天真了,没有认清到他对我有兴趣。他从大衣里拿出一封信,请我帮他送交给他在咸兴市的母亲。他知道我很快就要搭火车去那里拜访漂亮阿姨。
「不可以打开喔。」他窃笑说,笑容看起来有点古怪。
到咸兴市以后,我找到信上的地址,然后把那封信交给他的母亲。她在我面前把信拆开来看,然后古怪地对我笑了笑。
「你知道信里面写了什么吗?」她问我。
「他说是私事。」
她似乎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接着非常亲切地招待我,给了我从外币商店买来的饼干跟果汁。她长得很漂亮,看得出昌镐就是遗传到了她的基因。
回到惠山市以后,昌镐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跟我说他在信里面写了什么─「母亲,我想要娶这个女孩子,所以请对她好一点。」
我没想到信里面写的居然会是这个。我因为震惊而瞪着他,他的表情随之一沉。
「我还没到结婚的年纪。」我语气平平的说,同时往后退了一步。
我立刻就觉得对他很不好意思。他在跟我示爱,我应该要更慎重地去处理才对。值得赞扬的是,他从容地接受了我的拒绝,这让我更喜欢他了。我们还是朋友,他后来也仍旧会来我家。
来年,在我计画偷偷熘去中国的时候,他仍然在巡守边境。彼时,我的同学已经放弃要等我说服我母亲了,她早已自己渡河而去。这让我觉得很失望,但也让我更打定主意要去,就算没有人陪伴也在所不惜。我越想这件事情,计画就随之更为大胆。既然都过去了,干嘛只待几个小时呢?为什么不干脆去拜访我父亲在渖阳的亲戚呢?虽然路途很遥远,但也许安先生或张先生能够带我去。我在四、五天以后还是会回家。我决定要去问安先生,他比张先生友善。
我开始为了出发做准备。我告诉敏镐,如果有一天晚上我没有回来的话,那我就是跨越了国境去拜访安先生跟他的太太了。我们从家外面的河岸,就能看到他们那栋位在长白县树林里的小房子。我跟他说这些的时候,敏镐变得很安静,看得出来他不认同这个计画。他现在十岁了,几乎已经大到会想要去保护我了。
选定的日子是在十二月的第二个礼拜,我决定要在吃完晚餐以后离开,我能带的东西不多。既没有中国的货币,也不可能在带着一包换洗衣物的状况下离家而不被母亲看见。
那晚,母亲准备了一顿十分丰盛的大餐。
「怎么会煮这么多?」我说。
她准备的食物比我们平常吃的还多。厨房里很温暖也很香,闻得到辣味锅跟肉腌过后用平底锅去煎的香味。她甚至用蒸锅做了面包。她背对着我在搅动平底锅。
「我只是想要让你们吃个丰盛的一餐。」她简单地说。
我的心顿时停了一下。我并不认为她已经猜到了我打算要做什么,但即便如此,这顿饭仍像在帮我饯行。那天晚上我尽可能地多吃。把餐盘都清洗好了以后,我穿上大衣,彷佛是临时起意要出去一下。
「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她问我。
「去朋友家一下,」我正眼也不看她地说。「几个小时就会回来了。」
她也穿上自己的大衣,手里拿着油灯送我到了正门的地方。
「不要在外面待太久。早点回来。」她对着我笑。
在后来的那几年之间,我怎么也忘不掉那一刻,以及在灯光的照射下她脸上的神情。我看见她眼中的关爱,她展露出对我完全信任的神情。
我转身,心里有罪恶感。
我听见背后传来栅门关上发出的喀啷一声。时候到了!我的心开始狂跳。那是一个清朗的夜晚,天气非常寒冷,我的鼻子被冷风冻得刺痛,吐息成了一团团的白雾。我拉紧围巾,把铺棉外套的拉炼拉到下巴的地方。我站了一会儿没动,竖耳倾听。周围一片死寂,就连一丝吹动树枝的微风都没有,四下空无一人。我抬头往上看,天空的穹顶处星光闪烁。
我开始迈出步伐,我的脚步声很大。最后,就在那里,就在眼前约十公尺的地方,我看到昌镐的身影。他身上穿着长大衣,背后背着来福枪,正在河岸处巡逻。我很幸运,他独自一人。
光线足够让我看清四周,身旁的河变成了一条弯曲的结冰道路,既苍白又透明,宛如吸取了星光。
我低声叫唤昌镐的名字。他转身,朝我挥挥手,然后打开手电筒。
在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以前,我先说:「我要渡江去对岸拜访亲戚。」
我看见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我从没跟他提过任何跟亲戚有关的事情。他想了想,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行,」他迟疑地说。「太危险了。」他的嘴角因为担心而朝下。「你可能会惹上大麻烦。你要怎么去你亲戚住的地方?你又不会说中文,而且没有人陪你去。」
「我有认识住在前面不远的人,他们会帮我。」我朝安先生家的方向点了点头。他盯着我看了几秒,彷佛他眼中看到的是另外一个人。
「好吧,」他缓慢地说。「如果你确定没问题的话。」他非常不情愿。「最长不要超过几个小时。」
「穿这种东西,我也很难待太久。」我指着自己的脚说。他用手电筒照亮我那双昂贵的新鞋,新鞋在灯光中闪闪发亮。我觉得穿这双鞋会帮助我更融入对岸的世界。
忽然间,我们听见了对岸传来树枝被踩断的声音,我们都转了头。一个阴暗的人影躲在对岸,显然是一个中国的走私商人,他正在等自己的联络人出现,好跟他交换货物。
「嘿,」昌镐叫他。那个人影看起来似乎正准备逃走,因此当他听见昌镐接下来说的话时,他一定吓了一大跳:「可以先帮这位女孩渡江,然后带她去她想要去的地方吗?」
先是没有听见人说话,然后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回答:「没问题。」
只不过要走几步湿滑的路罢了,不用一分钟就会到对岸了。
我第一次觉得害怕。
如果其他的守卫看到我的话,他们一定会二话不说就把我拖回去,就算我人已经到了中国的河岸,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踏上他们不该踏上的土地,只为了来把我带回北韩。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出如此罪大恶极、明显犯罪的非法行为。
我当下没有罪恶感─只感觉到一股令我寒毛直竖的危险感在体内流窜。
我走到了冰上,先一脚,然后接着另一脚。穿着新鞋的双脚摇摇晃晃、左右滑动。前方,那个不认识的中国人已经从树影中走了出来要帮我,他伸出了手臂。
我告诉自己,母亲不会有事的。今天稍晚,敏镐就会跟她说我去了哪里。等看到我平安回家,她就不会再生气了。我只不过是离家几天而已。由于我很确定很快就会再看到母亲,因此我连头都没有回。
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会有种自己的人生将要面临重大改变的感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