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方在惠山市帮我们安排了一个新家。我们的邻居是其他的军官跟他们的家眷。以北韩的标准来看,新家的设备很好。家里有两个房间跟一间蹲式的厕所。地板的暖气设备很强,让油布下面的胶脱落,散发出类似香菇的味道,但屋子的保暖效果很差。一到冬天,我们的背部虽然是暖的,鼻子却是冰的。如果想洗热水澡的话,我们就得要煮水。
母亲一如往常地开始更动家里的装潢,换掉了壁纸跟家俱。她不介意这间屋子的任何缺点。能够回到惠山市,并重新回到以前的社交圈,让她非常地开心,我们都觉得很自在。
在我们离开的这几年,惠山市有了蓬勃的发展。跨越中韩边境的非法交易的规模似乎变得更大了,而母亲也想要做点买卖。她在当地的市政府局处找到了一份工作,但她的薪水就跟其他的公务员一样少得可怜。她想要跟漂亮阿姨、富舅舅,还有鸦片舅舅一样赚大钱。
惠山市看起来什么都有─从高级酒跟昂贵的外国香水,到西洋品牌的服饰跟日本的电器─只要你买得起。走私者会带着他们的货物从中国的长白县横跨又窄又浅的江水后,由韩国这边的联络人去收取这些货物。或者他们会选择穿过长惠国际大桥(当地人都称为友谊桥)。如果要藉由过桥的方式从事非法交易,那就得贿赂北韩的海关官员;要渡江走私则需要对边境警卫行贿。冬天江水结冰的时候,走私者会蹑手蹑脚地渡江,其他时候会在入夜以后涉水而过。或者,如果已经收买好了驻守在关键地点的警卫,而且两方已经讲好了的话,也可以在光天化日的情况下渡江。
我们看得到这里的荣景。不过外来的人也许完全看不出来,毕竟北韩的人民比较穷,不希望引起国家的注意。入夜以后,任何人从中国往北韩的地方看,只会看到一片漆黑,只有寥寥几盏油灯在窗旁闪烁。到了白天,这里也缺乏生气,人们郁郁寡欢地骑着脚踏车去工作。但繁荣的迹象无所不在。例如那间专供外国人住宿的饭店,父母偶尔会带敏镐跟我去那里过夜(饭店经理是我母亲的朋友)。那间饭店里总是挤满了来自中国的商人。天亮了以后,我们会跟他们一起吃早餐,但从来不会跟他们讲话,以免被告密者或保卫部的间谍听见。市内的外币商店在惠山车站的对面,店内有许多的顾客在用强势外币购买别处买不到的,或至少透过国家的公众配给制度拿不到的物资。走进那里,就像走进一座神奇宝窟。有些商品的包装颜色鲜艳到让我不敢相信─外国的饼干跟巧克力,因为裹着一层银色跟白色包装纸而教人难以抗拒;还有各种装在明亮的瓶子里的柳橙、苹果、葡萄果汁。这些瓶子的上面都写了西方的文字,它们是来自遥远的丰饶国度。店外,有几个非法的外币兑换者像苍蝇一样在附近徘徊。母亲笔直地从他们身旁走过,不跟他们打交道,因为这些人是骗子。她说,他们会把报纸捆成一束,然后只在最上面放几张真钞,他们知道这些透过非法的手段买卖外币的人根本不敢张扬。公立的美容院总是预约满满,女人会去那里把头发烫卷(不能染发,因为染发是禁止的)。公营的餐厅生意兴隆。最明显的迹象是,当地的露天市场生气勃勃,大家都在忙着做生意。
市场在北韩社会里的处境很暧昧。在金正日实际上从他父亲的手中接掌了大权以后,北韩政府曾数度企图要一举取缔所有的市场,或要大幅缩短市场的营业时间,因为金正日宣称市场是各种非社会主义活动的发源地。(关于这点,他的确没说错。)但由于公众配给制度不停瘫痪,或无法提供民众足够的生活物资,因此他没有办法废除市场的存在。有时候,若平壤下令严格取缔,市场就会在无预警的情况下忽然关闭,但总隔没几天就会再次蓬勃发展,就像繁殖力旺盛的坚韧杂草一般。对摊商的管理规则也是说变就变。多年以来,贩卖稻米都是违法的行为,因为稻米是伟大的领导人赐与我们的神圣作物。但我经常跟母亲一起去逛市场,不单买得到稻米,也买得到肉类、蔬菜、厨房用品,以及中国流行的衣物、化妆品─藏在一层层的草席底下,因为卖方跟买方都要承担极大的风险,和外国的流行音乐录音带。大家公认日本的商品品质最好,再来就是南韩的产品(宿敌的标籤跟商标都有先仔细地清除干净),最后才是中国制品。
母亲一刻也没浪费。她很快就跟住在江水对岸长白县的中国商人讲好要送货品过来惠山市这边,再由她去销售,赚取不错的利润。她主要的交易伙伴是安先生跟张先生,他们两位都是韩裔华人,在江对岸的中国那里有房子。
由于母亲的事业蒸蒸日上,因此在我们抵达惠山市以后的第二年,她带我去算命。
我们起了个大早,天空依然一片漆黑。父亲跟敏镐还在睡。当时的季节是春天,颜色鲜艳的绿色植物沿着空荡荡又佈满尘土的街道开始抽芽。我们快步赶往车站,要搭第一班通勤列车前往大五泉,会算命的女人就住在这个村落。
母亲认识几个通灵人,并花了很多钱在他们的身上。我因为太早就被叫醒而变得很容易生气,但她告诉我,要跟灵体沟通的话,黎明是最好的时刻,因为频道很畅通。「她的准确度会更高。」
同时,母亲也想比其他人还早到。有时她到的时候,会发现命理师已经出门了。邻居会说,她开了一辆贴了黑色隔热膜的宾士出门了,要去帮一位高阶的党干部做秘密谘商。北韩是一个崇尚无神论的国家。如果有人被发现持有圣经,将会面临死刑或终生监禁于集中营。北韩只允许将对宗教的热情使用在信奉金氏家族上。灵媒跟命理师一样属非法行业,但政党里的高阶干部却会跟这些人谘询。我们听说,就连金正日本人都会寻求灵媒跟命理师的意见。
命理师住的房子非常老旧,单层木骨建筑,墙壁是用泥巴煳成的,茅草屋顶。我不知道这种房子居然还存在。房子歪向一边,闻起来很潮湿。那个女士的年纪很大,头发蓬乱而密实。她独力抚养自己的孙女。
?「我有个关于买卖的问题,」母亲小声地说。「我中国那边的合伙人有货。我想知道什么时候比较适合去拿。」
换句话来说,她想知道哪一天是走私的好日子,免得没弄好惹祸上身。有时候,如果日期已经提前订好了,我母亲就会付钱请对方主持一场法事,以消灾解厄。
那位女士在桌上撒了一把白米,然后用指尖去把零散的米粒汇聚在一起。她聚精会神地观察这一小撮米,然后开始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话。我不知道她是在跟我们说话呢,还是在跟神灵说话。她说出了一个取货的黄道吉日。
「那天早上要离家的时候,一定要先踏出左脚。然后在身旁撒一些盐,接着祈求山神赐给你好运。」
母亲点了点头。她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这是我女儿。」她说,并告知对方我的生辰八字。命理师直盯着我看,她的眼神让我很不安。然后她重重地闭上了双眼。
「你女儿很聪明,」她说。「她的未来会跟音乐有关。她会吃异国的稻米。」
我们往车站的方向走回去。太阳出来了,天空干净又漂亮,空气很清新。天空的画面被层迭的高耸山峦所侵蚀,但是一团白濛濛的雾霭悬挂在山脚下的松林之间。牵着我的手,母亲缓慢地走过满是灰尘的小径。她脑子里在想的是刚刚的预言,她把「异国的稻米」解读成我会住到海外。然后她叹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可能白白浪费了钱。正常情况下,北韩人不可能获准出国旅行,更别说移民了。算命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们会跟你说很多事情,但你自己选择要相信什么。不过,虽然我仍然怀疑,她怎么可能有办法预言哪一天适合走私,我却比较能接受她对我未来的预测。我也认为自己的未来会从事音乐相关的行业。家里另外请了老师教我弹奏手风琴,我已经学了一阵子了,也学得很好。北韩很流行演奏手风琴,这是因为在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朝鲜半岛有一半以上的地方都充斥了苏联红军的士兵,而演奏手风琴就是他们所遗留下来的传统,不过党从来都不愿意承认我们的文化其实有受到异国的影响。我的想法是,老妇人的预言指的是说,我未来会成为一个职业的手风琴演奏家,而且会嫁给来自其他地区的人。也许我以后会住在平壤。这是我的梦想。只有菁英才能住到那里去。有好几个星期的时间,我都在作同样的白日梦,直到一件事情发生了。这件事情不但粉碎了我的幻想,也让我的整个童年蒙上了一层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