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拜访命理师已经过了几个月,在暑假的时候,有一天,母亲带着敏镐出门了,把我留在外祖母家。她是一个很有趣的女人,头脑很好,而且总是有许多故事可以讲。她学早期的韩国人,把一头银发往后梳,盘成发髻后再用一根发簪固定住。然而,这次来拜访她的时候,她却告诉了我一个让我极为震惊的故事。
就算到了今天,我依然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那么做。她没有恶意。而我也不认为她的智力有退化,让她记性变差,不知道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我能想到的唯一解释,就是她认为,与其等我长大成为一个女人后自己发现,还不如趁我年纪还小,还是个女孩的时候,就先知道真相,这样我会比较容易接受这个事实。她如果真的是这么想的话,她就太过高估我了。
那是一个温暖的周六早晨,门窗敞开。庭院里,有几只啁啾的松鸦在喝一个盆子里的水。我们坐在她那张桌子旁,然后她忽然开始看我,眼神异常专注。她轻声说:「其实,你的父亲不是你的父亲。」
我听不懂她说的话。
她伸手紧握住了我的手。「你姓金,而不是姓朴。」
她暂停了很久。我不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我可能犹豫地露出了笑容。她也许在跟我开玩笑吧。跟我母亲一样,她很爱说笑。
看我一头雾水,于是她说:「我来把真相告诉你。」
她站起来,朝她存放那些最好的碗盘的玻璃柜走过去。底部有一个小抽屉。她僵硬地弯下腰。我看见她脖子后面的那条细绳,她的党证就是挂在那条细绳上。她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然后把信封交给我。信封闻起来有霉味。
「打开来看。」
我把手伸进去,然后抽出一张黑白相片。那是一张结婚喜宴的照片,我立刻就认出了母亲。她穿着一件美丽的韩式袄裙,站在画面的中央。她是新娘。但那个画面很不对劲,因为站在她身旁的新郎不是我父亲。这个人又高又英俊,他把一头光滑的头发往后梳,身上穿了一件西装。他们背后的金日成铜像伸长双手,彷佛在指挥交通。
外祖母指着那个穿西装的新郎。「这个人是你的父亲,而这个女士……」她指着男人右侧那个漂亮的女人。「是他的姊妹,也就是你的姑姑。她是平壤的一个电影女演员。你长得跟她很像。」她叹了一口气。「你的生父是一个很好的男人,他非常爱你。」
周围彷佛忽然都暗了下来。把我跟「现实」绑在一起的那个东西被切断了。我在不真实的世界里飘浮,而且满心困惑。
她解释说,因为我妈实在太爱我现在的父亲,没有办法接受要跟她当时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生父一起过日子,因此选择跟对方离婚。
我的父亲居然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眼睛开始盈满了泪水。她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我什么也没说,她似乎感应到了我脑中出现的下一个问题。我不敢开口去问。心想,如果张开嘴的话,我就会碎裂成一片片。
「敏镐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她点点头说。
我盯着她看,但她继续往下讲。
「几年前,你母亲去拜访你住在平壤的富舅舅。当时,她在大街上碰到了你真正的父亲……」
我的身体一阵寒颤。我不喜欢她称唿这个男人为我的父亲。
「你母亲的皮包里有一张你的照片,而她把照片拿给他看。你父亲也没说话。他只是不停地盯着那张相片看,看了很久,然后他在你母亲还来不及阻止他之前,就把照片塞进了自己的口袋,接着就离开了。因此,他有你的照片。」外祖母的眼神飘向窗外的群山。「在那件事情以后,我写了一封信给他那个当演员的姊妹,问他后来过得怎么样。她跟我说,你父亲在离婚以后很快就再婚了,对方帮他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姊妹,其中一个女孩子取了跟你同样的名字,叫智惠。」
原来我出生时的名字叫做智惠。
外祖母的脸上浮现一抹阴霾。「他不应该那么做的。」
北韩的人相信,如果有人再婚,然后把第二段婚姻里所生下的孩子,取了跟第一段婚姻里所生下的孩子同样的名字的话,后来出生的那个孩子就会死去。
「那个女孩子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生病死掉了。」
离开外祖母家时,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想哭的同时又有种麻木感。她没有要我保守这个秘密,但我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跟母亲、父亲或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我当时太年轻,不知道自己最应该做的,就是跟别人聊一聊这件事情。因此,我把这个秘密埋在心中,而它却开始啮咬我的心。我依然百般困惑。我只稍微瞭解到,这个秘密解释了为什么祖父母会对我那么冷淡,却对敏镐那么慷慨。他有他们的血缘。我没有。
我回到家的时候,敏镐正坐在地板上用各种颜色的蜡笔画图。他所画的图让我很震惊,我又一次热泪盈眶,也产生了一股类似愤怒的情绪。那幅图案简单却迷人,上面有火柴棒似的我、他、母亲跟父亲,我们在一颗明亮的太阳底下手牵着手。太阳里面有一张戴着眼镜的男人的面孔─是金日成。
敏镐如今五岁了。他长成了一个心地善良的男孩,很喜欢帮我们的母亲做事。他笑起来非常可爱。但现在,我觉得彷佛有一堵玻璃墙出现在我们之间。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弟弟。
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此改变。我变成了一个会去招惹他,也会开始跟他吵架的姊姊,而且他永远也吵不过我。此刻回想起来,我对他感到相当抱歉。母亲会说:「你到底是哪根筋有问题啊?你为什么就不能学学敏镐?」
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有办法成熟地看待外祖母告诉我的消息,然后去找他。
那天晚上,我一句话也没说。母亲聊到漂亮阿姨投资的事业;敏镐的筷子停在半空中,有人叫他不要这样;父亲跟平常一样平静,彷佛一切如昔。到最后他才说:「你怎么了?你跟只小老鼠一样安静。」
我盯着自己的碗看。我没办法正视他。
在北韩,家庭就是一切。血缘关系就是一切。出身成分就是一切。他不是我的父亲。
我开始把他推开,拒他于千里之外,认为自己不再爱他了。我所感受到的痛苦不禁让我产生了这种想法。
我开始逃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