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以前,住在两江道的我,是在一大家子的叔伯姑婶中长大的。虽然在父母亲结婚以后,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我们得要像游牧民族一样四处搬迁,搬到国内不同的城市跟军事基地,但早年的记忆已在心中扎根,让我一生当中都对惠山市有着浓浓的眷恋之情。
两江道是韩国境内纬度最高的地区。夏季的山景十分壮阔。冬季则会下雪,变得非常寒冷。日治期间(一九一○—一九四五),日本人带来了铁路跟林场。某些日子里,到处都闻得到刚刚被锯断的松木的气味。两江道也是一个矛盾的地区。北韩的最高峰是白头山。白头山附近有许多神圣的革命史迹地,只有出身成分最为优良的人能够获准住在这里。然而同时,土地最为贫瘠的刑罚地区白岩郡,也在两江道内。违反国家制度的家庭,就会因为被判以「境内流放」的刑罚,而送到这里。
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惠山市是一个很刺激的地方。并不是因为那里活力充沛─乡下地方并没有什么着名的美景、餐馆,或流行什么特别的小众文化。这个城市的魅力,来自于邻近狭长的鸭绿江,而鸭绿江是韩国自古以来与中国之间的国界。对像北韩这种封闭的国家来说,惠山市就如同一座位在世界边境的城市。对住在那里的市民来说,惠山市是各种高级舶来品─透过合法、非法,跟严重非法的方式─输进北韩的入口。这让惠山市成为了一个欣欣向荣的交易与走私的中心,并为当地人带来了许多利益跟好处,特别是能够跟江水对岸的中国商人成为利润丰厚的合作伙伴,赚进全球都能流通的强势外币:人民币。有时候,惠山市会让人觉得像个政府的铁腕政策稍微松绑的半法外之地。这是因为,几乎从管理市政的政党领袖,到最底层的边境守卫中的每一个人,都想从这些交易当中分一杯羹。然而,平壤方面偶尔也会下令取缔走私行为,而这些平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官员,则有可能会因而变得翻脸不认人。
因此,出身惠山市的人,比北韩其他地区的人更有商业脑袋,也更富有。大人会跟我说,我们能够住在这里非常幸运。他们说,除了平壤以外,这里是全国最棒的地方。
我记忆中的第一件事情就发生在惠山市,而那最初的记忆差点就成了我最后的记忆。
说来奇怪,我还记得自己身上穿的那件洋装。那件浅蓝色的洋装很漂亮。我自己一个人走过家后面的草地,然后坐在一块枕木上捡石头,接着再把石头都放在自己的大腿上。那件洋装跟我的手都因为这样而弄脏了。忽然间,我听到了很吵杂的声响。那声响非常大声,划破了空气,在山谷之间回荡一阵以后,就渐渐消逝到了远方。我转过头。铁轨的两旁有松树,一个跟房子一样巨大的黑色物体沿着铁轨的弯曲处直直地朝着我的方向前进。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一连串令我困惑的景象─闪烁的车头灯、刺耳的金属声、刺鼻的燃烧气味。有人在大喊。喇叭声又一次大作。
黑色物体来到了我的面前,在我的头顶上。我在黑色物体的下面。震耳欲聋的吵杂声跟呛鼻的燃烧气味。
火车的驾驶员后来跟母亲说,他在铁轨弯曲的地方就看到了我。火车当时离我只有一百公尺的距离,来不及煞车,只能朝我沖来。他说,他的心脏都快要停了。我从第四节车厢的底下爬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在笑。草地上出现了很多很多的人,母亲也在人群里面。
她把我从手臂的地方拉起来,然后大喊:「敏英,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绝对─不要─下来─这里!」接着,她紧紧地把我抱在她的腰际,然后开始大哭。一个女人从人群里面走出来,走到我们的身旁,跟她说这是一个好预兆。能够在年纪这么小的时候就大难不死,这表示我以后会很长寿。我母亲是一个非常迷信的人。年复一年,她会不停重述那个女人所说过的话。这句话成了某种救命仙咒。每当身陷险境,我就会想起这句话。
我母亲有七个手足─加上我母亲总共是四女四男─每一个人都具备惠山市人特有的顽固个性。他们的职业千差万别。其中一个极端是「富舅舅」。他是平壤一间成功的贸易公司的主管,能够取得奢侈的西洋物品。富舅舅是我们的骄傲。另一个极端则是「穷舅舅」。在娶了一个来自集体农场的女孩以后,他在出身成分体制里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艺术家,本来有机会成为同行内的顶尖人物,得以获准帮领导人画肖像,但他的工作却截然不同:他日复一日都在画那些竖立在田野上的长长的红色宣传标语牌,勉励疲惫的农工「解放经济成长,迈入改革阶段!」以及诸如此类的字句。其他兄弟还有经营当地电影院的「戏院舅舅」,以及贩卖毒品的「鸦片舅舅」。鸦片舅舅在惠山市很有影响力。由于出身成分很好,因此当局不会调查他的勾当,而当地的员警都很喜欢收他的贿赂。他会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跟我说一些跟高山、动物,以及传说生物有关的民间故事,这些故事都很有趣。如今,回想起那些故事,我想他八成都是在吸毒亢奋以后说的吧。
对母亲来说,家庭就是一切。我们的社交生活主要都是在家里,她外面的朋友很少。关于这点,她跟父亲很像。他们都是很内敛的人。我从来没有看过他们手牵着手,也没有看过他们在厨房里偷偷拥抱。只有少数的北韩人会有那种浪漫的举动,但他们对彼此的感情却总是展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在吃晚餐的时候,母亲会对父亲说:「能遇见你真是太好了。」而父亲则会弯身对我耳语,音量刚好大到母亲能听得见:「你知道吗,就算他们载了十大台卡车的女人来给我,让我随便选一个自己最中意的,我依然会婉拒所有的人,一样选择你母亲。」
他们的婚姻一直都很幸福美满。母亲会咯咯笑着说:「你们的父亲拥有天底下最漂亮的耳朵!」
父亲因军队事务而到远方时,母亲就会带着我去跟外祖母或其中一个阿姨住在一起。母亲的姊妹中,最年长的是「老阿姨」。她是一个郁郁寡欢的独居女子,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最年轻的则是「高阿姨」,她是一个很慷慨的人。在母亲的姊妹里,最美丽聪明的是「漂亮阿姨」。还是女孩的时候,她曾经想当一名花式熘冰的选手,但有一次意外滑倒,害她断了一颗牙齿,因此外祖母就要她放弃这个梦想。漂亮阿姨的脑袋很精明─我母亲也拥有相同的才华─她靠着把中国货物卖往平壤跟咸兴市而赚了很多钱。她也很强悍。有一次,她在一间既没有电力、麻醉药也不足的医院里,就靠着蜡烛的灯火,动了割盲肠的手术。
「我听得见他们在把我的身体切开。」她说。
我很害怕地问:「不会很痛吗?」
「嗯,会啊,可是又能怎么办呢?」
母亲是天生的大企业家。对一名出身成分高贵的女性来说,这是一个不常见的特质。在一九八○年代到一九九○年代的初期之间,许多同样出身的女性,会认为从事贸易去赚钱是不道德的,有损她们的尊严。但母亲是惠山人,她嗅得出哪里可以做买卖。后来的数年之间,她冒险经手过许多能赚钱的小买卖,让我们家能够在最艰苦的情况下继续生存。在我成长的过程中,「贸易」跟「市场」依旧是骯脏的字眼。但过了几年,在做买卖成为了求生的手段之后,人们对这件事情的态度就有了极大的转变。
她对我的管教很严格,把我养育得很好。她对每一件事情都有很高的标准。她教导我撞到老人家、说话太大声、吃饭吃太快,以及吃饭时嘴巴没有闭起来,都是很没有礼貌的事情。我学习到坐下来时双腿张开,是很不雅的举动。我学习到坐在地板上时,要跟日本人一样,双脚弯曲后迭在一起,上身则要挺直。她还教导我早上要跟她还有父亲道别时,必须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礼。
有一次,一个女性朋友来找我,看到我做这个动作,她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她的问题吓了我一跳。「你不会这么做吗?」
我的朋友笑到全身无力。在那之后,有人就会用夸张又嘲讽的正式鞠躬动作来取笑我。
母亲没有办法忍受家里不整齐,她对条理的追求有时会近乎偏执。在公众场合时,她会尽心打扮─她从来都不穿老旧的衣服,而且对时尚很敏感,不过仍然很少对自己的打扮感到满意。身处在一个认为美就等同于圆脸、大眼,再加上杏唇的社会中,她抱怨自己却生了一双凤眼跟一张尖脸。她常拿自己的长相来开玩笑:「怀你的时候,我很担心你的长相会像我。」她对时尚的喜好也遗传给了我。
我本来应该要在惠山市念小学的,但后来却没有。某年十二月的一个晚上,父亲下班回家,脸上挂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当时,外面在下雪,他的帽子跟制服上都洒满了白雪。他拍了拍手,要了杯热茶,接着告诉我们,说他升官了。他要被转调到其他的基地。我们将要搬到北韩西岸的安州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