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九七七年,夏天已近尾声。一天早上,一名年轻女性在惠山车站的月台上跟姊妹们道别后,搭上了一辆前往平壤的火车。她收到了官方的许可,因此得以拜访住在平壤的兄弟。因为过度兴奋,所以她前一天晚上没什么睡。在她的心目中,「革命首都」是一个神秘而富未来感的地方。能够亲自去一趟平壤,这机会非常难得。
空气仍然凉爽,而且闻得到附近的锯木厂散发出来的新鲜木材味道;空气里的湿度还不会太高。她的座位靠窗。火车启程,缓缓地沿着旧惠山线嘎吱嘎吱地前进。火车穿过了被松林覆盖的高山,越过了阴影密佈的峡谷。偶尔会隐隐约约地看见远处下方的一条白色江水。不过随着路途渐行渐远,她发现自己的心思并没有放在眼前的风景上。
满车都是要返回首都的年轻军官,他们个个精神抖擞。一开始,她觉得他们很烦。但很快地,她就跟其他乘客一样,被他们逗得笑了出来。军官们邀请车厢内的人跟他们一起玩游戏─各种文字游戏跟骰子游戏─来打发时间。在那名年轻女性输了一个回合以后,军官们惩罚她唱一首歌。
车厢内变得很安静。她低头看着地板,鼓起勇气,然后站起来,藉由抓住行李架来稳住自己的身躯。她二十二岁。由于要出门旅行,因此将那头乌黑亮丽的秀发用发夹固定在后面。她穿了一件白色的连身裙,连身裙上有红色的小花图案。她唱的那首歌,出自北韩那年流行的电影,电影的名称叫做《将军的故事》。她唱得很好,声音甜美而高亢。在她演唱完毕之后,同车厢内的每一个人都报以热烈的掌声。
她坐了回去。最外侧的座位坐了一个老奶奶,老奶奶的孙女则坐在她们的中间。忽然间,一个身穿灰蓝色制服的年轻军官走过来站在她们的面前。他非常谦恭有礼地跟那名老奶奶做自我介绍。接着他抱起了那个小女孩,然后在那个年轻女性旁边的位子上坐下,随后再让小女孩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是他说出口的第一句话。
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认识了父亲。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有自信。相较于他那抑扬顿挫的平壤腔调,她不免觉得自己的惠山北部口音既粗俗又不得体。但他很快就安抚了她的情绪。他说自己其实也是惠山人,只不过因为在平壤待了很长的时间,所以故乡的口音不见了,而他之前又不好意思先承认这件事。她虽然目光低垂,但却不时会偷瞄他几眼。从世俗的观点来看,他长得不算帅─他的眉毛又粗又浓,两边的颧骨高高地耸起─但她欣赏的是他的军人举止跟他的自信。
他说,他觉得她的连身裙很漂亮。她害羞地笑了笑。她觉得自己长得平凡又没特色,所以喜欢穿漂亮的衣服来陪衬自己。但事实上,她比她自己认为的还漂亮。旅途虽然漫长,时间却过得很快。在聊天的时候,她发现他不停地看着她,而他的眼神中带有一种其他男人所没有的真挚。她的脸因此而变得又红又烫。
他问她几岁,接着他非常正式地说:「请问我可以写信给你吗?」
她答应了,然后给了他自己的地址。
事后回想时,母亲不大记得去拜访她那身在平壤的兄弟的过程点滴。火车上的那名军官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此外,她也记得当时的光景:光线被山上的松林的枝叶筛成了许许多多的斑点,照进车厢里。
信没有来。几个星期过去,母亲试着要将他赶出自己的脑海。她心想,他在平壤一定有女朋友。三个月过后,她已经走出了失望的心情,也不再去想他。
六个月过后的一天晚上,当时全家人都在惠山的家中。虽然天气非常寒冷,但这几星期以来的天空都很澄净,让他们拥有了一个美好的秋冬时节。晚餐快要吃完的时候,他们听见了钢头鞋发出的喀哒声正在一步步靠近房子,接着就听见了一声强而有力的敲门声。餐桌旁的每一个人都露出了警戒的眼神。他们没想到这么晚会有人过来。母亲的一个姊妹走过去打开门,她转头过来叫我的母亲。
「有人要找你喔。」
城市里停了电。母亲手里拿着一根蜡烛来到门边。父亲人就站在门口,身上穿着军队的厚大衣,帽子则是夹在手臂底下。他在发抖。他对她鞠躬,同时道歉,说自己这段时间都跟着部队去外地操练,而操练的期间则规定不能写信。他脸上的笑容很温柔,甚至有点紧张。在他的背后,点点星子悬挂在群山之间。
她邀请他进入他们温暖的家。他们从那天晚上开始交往。
对母亲来说,接下来的十二个月有如作梦一般。她之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父亲依然驻守在平壤附近,因此他们每个星期都会互相通信,约好见面的时间。母亲会去基地找他,他也会搭火车去惠山见她,她的家人也藉这个机会去认识他。对她来说,那些没有办法见到他的数星期之间,都充满了最甜蜜的计画及最甜美的想像。
有一次,她曾经跟我说,那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带有一种魔幻的光彩。在她身边的人都宛如感染到了她的乐观,而她有可能不是在作梦。当时的世界虽然处于冷战的高峰期,但北韩正在度过它最好的年月。连续了好几年的丰收,表示他们的食物很充足。而以共产世界的观点来看,北韩的工业已迈入了现代化。南韩,我们不共戴天的敌人,则进入了政治的混乱期,而该死的美国佬则在一场殊死战争之中败给了越南的共产军队。资本主义的世界似乎陷入了低潮。全国各地的同胞都深信歷史站在我们这边。
在春天来临,山上的积雪开始减少的时节,父亲去了一趟惠山,请求母亲嫁给他。她含着泪水同意了。她觉得幸福又美满。而且最重要的,是双方的「出身成分」都很好,让他们的社会地位得以稳固又安全。
出身成分是在北韩实施的阶级制度。每一个家庭,都会依据父系家族在一九四八年北韩建国之前、建国期间,以及建国之后的所作所为来将该家庭分类为核心阶层、动摇阶层,或是敌对阶层。如果你的祖父是工人与农夫的后代,而且在韩战的期间选对了阵营,你的家庭就会被归类为核心阶层。然而,如果你的祖先当中包含了地主,或是在日本殖民时期帮日本人做事的行政官员,或是在韩战期间逃到了南韩,你的家庭就会被归类为敌对阶层。三大阶层又可以依照状况分为五十一种层级,位在最高阶的是金氏家族,最低阶的则是永远也不会从牢里释放出来的政治犯。讽刺的是,这个新兴的共产国家所创造出的社会阶级制度,比过往封建时期的帝王所制定的阶级制度更精细而具有层次。有百分之四十的人口是属于敌对阶层,他们都已经学会了放弃梦想。他们会被分派到农场、矿坑工作,也会从事其他耗费体力的劳动工作。位处动摇阶层的人有机会成为低阶的行政人员、教师,或拥有除了中央的掌权阶级以外的军人阶级。唯有核心阶层的人可以住在平壤、有机会加入劳动党,并能自由选择想要从事的职业。不会有人明确地告诉你,你在「出身成分」这个阶级系统中确切的等级,但我想多数人凭直觉就会知道,如同一群由五十一只羊组成的群体一样,你从牠们吃东西的顺序就能判断出谁的阶层高,谁的阶层低。其中最美妙也最阴险的地方在于,在这个阶级制度中,要往下沉沦很容易,要往上爬则几乎是不可能,就算透过结婚也没有办法,除非伟大的领导人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宽恕了你们家的罪行。而占了总人口比例百分之十或十五的菁英阶层做人处事更要小心谨慎,一点差错也不能犯。
在我父母相遇的那个时候,家庭的出身成分至关重要。它不只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更决定了他们的孩子的人生。
我母亲的家族拥有绝佳的出身成分。我的外祖父在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表现杰出,是一名战争英雄。在韩国还是日本的殖民地时,他渗透进了大日本帝国的员警组织,将机密情报送到了躲藏在当地山区的共产游击分子的手中,并从警方的监狱中救出了一部分被捕的游击分子。战争结束后,他接受了表扬。他在自己所住的社区中广受崇敬。他保留了一张自己穿着日本员警制服的老相片,也写了一份手稿来讲述自己的故事。但在他过世以后,外祖母把这些东西都烧掉了,以防有一天这个故事会遭到他人的误解,反而为家族带来灾难。
外祖母在就读大学的时候,成为了一名积极的共产党党员。一九四○年代,她赴日本留学,后来她回到韩国,成为了少数的菁英知识份子。在那个多数人连小学都没有办法念到毕业的年代,外祖母的留学经验及教育程度在韩国人之中是非常罕见的。她在年仅十三岁的时候就加入了劳动党。外祖父在娶了她以后,就搬到了她在惠山的故乡。而不是依照当时的习惯,把她带回他所住的省份。他成为了地方政府里的官员。一九五○年秋天,韩战发生第一年,美国的军队进入了惠山市。他为了避免被捕,因此躲进了深山之中。美军挨家挨户搜索劳动党党员。当时,外祖母背上背了一个婴儿(她未来还会再生下七个)。她把他们的党证藏在屋顶上的烟囱的砖头缝隙之间。
「如果美军找到了那些党证,他们会把我们统统枪毙。」她告诉我。
她审慎保管党证的行为,使得我们家族得以拥有良好的出身成分。那些在美军靠近住家时,就将党证销毁的党员,后来都遭到了质疑。其中的一部分人受到了严厉的肃清,并被送去劳改营。在她后续的人生之中,外祖母随时都会用一条细绳把她的党证挂在脖子上,藏在衣服底下。
在我的父母交往了十二个月以后,他们本来应该要走入婚姻,但后来的故事却不是这么发展。
问题出在我母亲的母亲。我的外祖母不同意这场婚事。她不看好父亲的前景跟他在空军里的职业生涯。她认为母亲可以找到更好的物件,可以嫁给一个能让她过更好的日子的男人。由于她在日本所接受的教育,以及她那崇尚改革的共产党党员资歷,使我外祖母那一代的人认为一旦论及婚嫁,则爱情不是主要的考虑条件。稳定的经济才是首要。只要运气够好的话,两人就会在婚后爱上彼此。她认为,帮母亲找到最合适的物件,是她的责任。关于这件事,母亲不能违抗她的意愿。因为当时没有人胆敢违抗自己的父母。
母亲度过了幸福又快乐的一年,如今故事却开始变成一场恶梦。
透过关系,外祖母认识了一位元富有魅力的女士。那时,平壤的电影工业正在蓬勃发展,而这位女士正是一名演员。那位女士的兄弟在首都的外交部担任官员,于是我外祖母就安排要把我母亲介绍给他。我母亲对此感到不可置信。虽然对方很友善,但她对这个政府官员并没有兴趣。她爱我的父亲。在母亲不知道的情况下,外祖母就已经安排要把母亲嫁给那个官员。
我的母亲崩溃了。几星期以来,她的眼睛都因为流泪跟睡不着觉而疼痛。痛苦把她逼往了绝望的境地。外祖母强迫她跟我父亲断绝往来。写信告诉他这个消息时,父亲没有多说些什么。母亲知道自己让父亲心碎了。
一九七九年春天,在一个明亮、寒冷的日子里,我母亲嫁给了那个平壤的政府官员。那是一场传统的婚礼。她身穿韩国的传统服饰,也就是一件绣有繁复花样的红色丝质韩式袄裙─一件能包覆住身体的长裙,外面罩上一件下襬较短的上衣。新郎则穿了一件西洋风格的人民服。婚礼结束以后,按照惯例,他们在万寿台山上那座巨大的金日成铜像的底部拍结婚照。这个举动是要展现出,不管一对夫妻如何钟爱彼此,也比不上他们对慈父领袖的敬爱之意。没有人露出笑容。
母亲是在度蜜月的时候怀了我,然后在一九八○年一月于惠山市把我生下。我出生时的姓名是金智惠。
看起来,母亲跟我的未来似乎都已经成定局,不会再变了。
然而,爱情却穿破了外祖母的精心策划,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如同河流总会找到回大海的路一样。
我母亲在惠山市出生、长大。惠山市是位于北韩东北方的两江道政府的所在地。市内多山,长了许多的云杉、落叶松跟松树。这里适合耕种的田地很少,生活很困苦。在韩国的民间传说中,惠山市内的住民坚强又顽固。他们的生存能力很强。有一句俗谚说,若你把惠山市的人丢在大海的中央,他们会自己想办法找到陆地。类似的俗谚总是把事情简单化,但我的确在母亲的身上看到了这些特质。随着时间过去,敏镐跟我也会展现出类似的人格特质─尤其是在顽固的部分。
母亲受不了跟那个官员,也就是我的生父一起过日子,因此在我生下后不久就离开了他。韩国人计算年龄的方式跟多数国家不同。孩子刚出生就算一岁,不需要满一年。所以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一岁的时候。
两人很快就离婚了。如今轮到外祖母晚上睡不好了。女儿离过婚已经够丢脸了,这个离过婚的女儿居然还背着一个宝宝,这让她几乎找不到好物件。外祖母坚持要把我送给别人领养。
母亲的一个兄弟成功地找到一对出身高贵、住在平壤、想要领养小孩的年轻夫妇。这对夫妇千里迢迢地来惠山市要看看我的长相,并打算要把我带回去。他们随身还带了一个箱子,箱子里面装了玩具跟质料很好的衣物。
后续在屋子里出现了很糟糕的场面。泪流满面的母亲拒绝把我交出去。外祖母使劲要从母亲手里把我夺走,母亲怎么样也不肯放。我开始大声哭叫。那对来自平壤的夫妇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外祖母先是对母亲大发雷霆,接着则开始惊慌失措,苦苦哀求。很快这对夫妇就开始生气,控诉我家的人欺骗了他们。
这件事情发生后不久,母亲去军事基地找我那个当军官的父亲。两人感动重逢,他立刻就接受了她,而且更毫不迟疑地把我视如己出。
由于他们深爱彼此,外祖母也只好妥协。在那之后,她对我父亲的印象也有所改观。跟我父亲见过面的人,都会觉得他很有威严,不过他却温和又友善。他从来都不喝酒,情绪也没有失控过。然而,我父母之间的浓烈情感却让外祖母很担心。她警告他们,若伴侣之间的爱意过于浓烈,他们的感情就会没有办法长久,而且其中一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会去世。
我的父母终于结婚了。但现在,他们又遇到了一个新的问题─这次是他的双亲。如果祖父母知道我母亲已经跟别人生下一个小孩的话,他们一定会强烈反对这桩婚事,因此父母试着要隐瞒起有我的事实。然而在惠山这种大家彼此之间大多都认识的城市,这种秘密常是纸包不住火。消息走漏,我祖父母在结婚典礼的几天之前知道了我的存在。他们收回了原先的同意之词,不准父亲娶我的母亲。我父亲苦苦哀求。想娶我母亲的心意已经歷过一次挫折,如果第二次又面临失败,他可能会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百般不愿,祖父母总算同意了这桩婚事,但有一个条件:我必须改名,以象徵加入一个新的家族。北韩跟其他地方一样,如果母亲改嫁,孩子经常都要跟着改姓,但鲜少要连带更名。我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因此,四岁的我在父母婚后不久就换了新的身分。我的新名字叫做朴敏英。
婚礼在惠山市悄悄地举行了。这次不穿精緻的韩式袄裙,我母亲穿了一件时尚的连身套裙。我父亲则穿着军服。祖父母在跟母亲家族里的亲戚碰面时,丝毫不掩饰他们的失望神情。
我的年纪还太小,感受不出这些紧绷的氛围。我也不知道关于自己身世的真相。我要到七年以后,直到上小学了,才会知道这个秘密。即便到了现在,还是有一部分的我宁可自己永远都不要发现这一切。随着时间过去,这个真相会让我心碎,也会让那个温和、慈爱,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生父的男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