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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到了,山中下了一场薄雪,苍山负雪,巨蟒般绵延千里,青松白石间随处可见晶莹剔透的冰瀑冰河。雪停之后,太阳出来了,整个山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老元的身体看起来又好转了些,能下炕走动了,他便把油灯撤掉两盏,剩下两盏,然后朝着屋里的那些文物连作了三个揖,嘴里说,谢过诸位了,你们回去了就好好的,想再出来走动时就说一声,我候着你们呢。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这日他又说想去山里转转,于是我把他抱到三轮车里,用厚厚的棉被把他捂起来,带着他到山中闲逛。

我开着三轮车沿着冰封的文谷河一直往下游走。荒草和河柳被冻在冰里一动不动,站在白色的冰面上,还能看到冰下有磨砂般的小鱼在游来游去。在快出龙门的地方有条岔道,他说,我们今天走走那条岔道。拐进岔道,是一条不宽的土路,我从没有走过这条路,在山谷里忽隐忽现,状如蛇行,不知是去往哪里的。我说,元老师,你是不是对这山里的每一条路都很熟啊。他呵呵笑着说,在这山上就像在我自己家里一样。

在我们前面还跑着一辆小面包车,在这无人的深山里能看到面包车,我觉得很是新奇。只见那面包车屁股后面跟着一团土雾,浩浩荡荡地往前奔跑。跑着跑着忽然就不见了,等我们的三轮车又往前挪了段路,它忽然又在前面出现了,像从地下忽然冒出来的一样,继续一颠一颠往前跑。等走近一看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路中间突然凹下去一个大坑,我们的三轮车也只能先跳进坑里,再慢慢爬出来。

走着走着,猛一抬头,忽然看到那面包车怎么又跑到我们头顶上去了,原来前面是个很陡的山坡,必须得爬上去,于是我又跟着面包车冲上了山坡。冲上山坡一看,前面是一大片枣林,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树站在雪地里,树干漆黑,叶子早已落光,铁画银钩的枝干直刺向冬日的天空。那辆面包车拍拍屁股上的尘土,欢乐地开进了枣树林,我也开着三轮车尾随其后。穿过枣树林,一个村庄忽然出现在眼前。

那面包车大概是到山下采购东西去了,两个男人跳下车,一人扛着一个蛇皮袋进了村。

村口有个戏台,修得崭新,描得花红柳绿,戏台上有两个小孩正在玩耍。戏台对面是个祠堂,也修得崭新,简直是纤尘不染。这个村庄和我在山里见过的其他村庄都不大一样,怎么说呢,就是看起来太过崭新太过整洁了,很是讲究,整个村子都散发着一种明晃晃的气息,好像是它不小心走错地方才来到了这深山旮旯里,来到这种角落还时时不忘揽镜自照,整理衣冠。

祠堂上写着周氏祠堂四个大字,祠堂旁边立着一块石碑,石碑上刻着三个大字,天心兮。好有气派,我心里暗叹。这村子共有三条街道,每条街道中央都有座石牌坊。我一看,中间的牌坊上写着“锦龙步泽”,东面的牌坊上写着“星聚高阳”,西面的牌坊上写着“洗心饮光”。村里的房屋和院门大部分都是后来修葺过的,所以几乎看不到老房子。尤其是那些刚刚翻修过的院门,都用红色瓷砖贴出来,在阳光和雪光的映照下闪闪发光,顶上还贴了绿色的琉璃瓦,左右各一滴水兽头。大铁门上扣着铜环,十分气派。一进院门都是一座大屏风,或是牡丹图,或是蝙蝠寿星图,或是一幅黄果树大瀑布。

我们正在街上四处溜达的时候,迎面碰到一位老人,也是瘦高个,拄着根龙头拐杖,昂首挺胸,一部干净漂亮的白胡子飘在胸前;虽然穿着一身旧衣,但十分整洁,整个人看起来气度不凡,简直像个蛰居在深山里的隐士。

老人看到我们,立刻扔掉拐杖,伸出两只手,哈哈大笑着向我们走来。我心想,原来拐杖是装饰品啊。只见老人用两只手使劲握住老元的一只手,不停地说,元老师哇,你可来了。老元倨傲地点点头,并不多说话。他又握住手不放,连着重复几遍,你可来了,可来了。然后带着我们进了他家院子里。院子里一排瓦房,干净整洁,有一棵大枣树,墙上挂着红辣椒和几串干吊瓜,一只黑狗卧在屋檐下,也不叫,只是安静温和地看着我们。真是奇怪,这村里的狗都这么有风度。

老人一定要留我们吃午饭,我们也不便推辞。他老伴麻利地扯下墙上的吊瓜和辣椒,从雪地里挖出一块冻肉,又下菜窖抱出大白菜。山里人家不习惯用相册,照片都挂在墙上的玻璃框里。我进屋一看,家具只有简单的几件,但墙上黑压压地挂满了照片,显得这屋里热闹异常,人头攒动。老人忙着给我们泡茶,我便四处看看照片,问他照片里的人是谁,他瞥了一眼,有点不情愿地说,那个是我大儿子大学毕业时候的照片,后来就留在北京了。我看到一张照片里有埃菲尔铁塔,便惊奇地问照片里是谁,他又不是很情愿地说,那是我二儿子,到法国工作去了。我看着照片里的年轻人,他们也纷纷回看着我,他们身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山民的痕迹,看上去又冷又远。

我心中奇怪,要是一般的农村老人,对有些出息的子女炫耀都来不及,难得他这般淡定。然后我又看到一张合影,照片上有三个人,他和他老伴,正努力地笑着,他们身后站着一个相貌平常、穿着黑色大衣的姑娘,头发随便扎着,眼神散淡,两手插兜。三个人站在外滩的东方明珠前合了个影。我说,这是你女儿?他略略点头,我闺女,在上海工作。老元边喝茶边问,闺女是不是已经博士毕业了?他淡淡说了一句,你记性就是比别人好,毕业有三年了,都工作了。老元说,你把你的三个子女培养得真是不错哪。他呷了一口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满腹的学问比培养多少个子女都强,我们这些人也就是过过自己的小日子,对国家没什么贡献,不能和你比。老元淡淡一笑,我能有什么贡献,不过就是点爱好罢了。不知为什么,我感觉他那一刻的笑容稍有凄凉。

他老伴炒了三个菜,鸡蛋炒木耳,吊瓜炒肉片,白菜炖豆腐,又炸了一大碗金黄的素糕。大山的冬天,家家户户都会做一大瓮素糕存着,吃的时候拿出几条,铁一样硬的素糕,往油锅里一炸,立刻变得金黄绵软。看吃食,也是山里寻常的饭菜,但老两口看上去却都有几分风度,不似别的山民。包括他们家门口的那条狗,从头到尾都没有吭过一声,只在进门时淡定地打量了我们一眼。喂给它剩饭的时候,它居然吃得很雅致,一小口一小口,无声无息地都吃干净了。吃完还不忘把爪子和下巴都舔一遍,竭力保持着仪表。


从这个村庄出来之后,我连忙问老元,这叫什么村。他说,岭底村。我说,这村子气度不凡,是不是有什么来头?在枣林间沉吟一番,他才道,三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这个村子的时候,这个村子是全阳关山上最穷的村子。因为这里太偏僻,交通不便,要不怎么叫岭底呢,光听这地名就知道有多偏僻。那时候我挨个村挨个村地走,山上每个村的石碑、古庙、戏台、打井资料,我都有记录。那时候就见这个村子实在太穷了,外村的闺女们都不愿意嫁过来,本村的姑娘又都想嫁出去,所以村里到处都是光棍汉。光棍们娶不到老婆,又没钱,就四处偷鸡摸狗,经常去外村的小卖部里赊账,干活挣了两个钱就聚在一起赌博。我当时眼看这个村子就快不行了,便告诉他们一个秘密,他们这个村的人其实都是鲜卑贵族的后裔。历史上北魏孝文帝从平城迁都洛阳之后,就开始推行对鲜卑族的汉化,他取消了鲜卑语,让鲜卑人一律说汉话,又改鲜卑姓氏为汉姓,把宗室十大姓氏都改了。纥骨氏改为胡姓,普氏改为周姓,拓跋氏改为长孙姓,达奚氏改为奚姓,伊娄氏改为伊姓,丘敦氏改为丘姓,侯氏改为亥姓,乙旃氏改为叔孙姓,车焜氏改为车姓。后来拓跋廓退位,西魏从历史上结束之后,有的鲜卑贵族就逃到这一带的深山里躲了起来。因为这个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姓周,我就告诉村里人,岭底村其实是鲜卑贵族的隐身之地,他们都是鲜卑贵族普氏的后人。后来有十几年我再没来过这村子,等十几年之后我又来了这里一趟,结果把我吓一跳。这个村现在是阳关山上出大学生最多的一个村子,还有几个出国留学的,还出了好几个企业家。别的村的人只要下了山,一般就不会再回来了,他们村的人,在山下赚了钱还要回来修村里的老房子。你看他们村的房子修得多好,一家看一家,后来还修了周氏祠堂。他们是为自己的身份自豪,鲜卑皇室的后人,虽然不小心流落到了这阳关山里,但血液里还是贵族。

我们穿过那片枣林,站在断崖边望着远处。天地洪荒,白色的山峦如象群在大地上缓缓迁徙,暗青色的松树上闪耀着晶莹的积雪,偶见光秃秃的树干上还挂着几只风干的酸枣,血滴一样,在雪地里分外耀眼,几只大喜鹊俯冲过来,争相啄食。我问,他们真的是鲜卑贵族的后人吗?对着群山静默半晌,老元淡淡说,他们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真的信了。我也望着远处静默下来,伫立良久,他忽然扭过脸来,微微笑着对我说,你现在看明白了吧,一个人的出身其实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你愿意把自己看成什么。

我看着群山说,元老师,你这辈子也算值了。

他对着远处那些山峦说,我这辈子无儿无女,可我不遗憾,那些文物就是我的子女,我能听懂它们要说什么。人这一辈子,不能贪心,有了这个就不能有那个。

我们又默默地在崖边立了一会儿,起风了,我把他扶到三轮车的车盒子里,刚要帮他拥上被子,忽然就听见他又对着群山叹息了一声,我还有个心愿未了,我真想有一天去看看雁门关哪,听说一过雁门关就是大草原了,我还想去看看大同的云冈石窟,那可是北魏文成帝时期修建的。

我说,等你身体好了我陪你去。

忽然,他坐在车盒子里老泪纵横,眼泪顺着脸上的皱纹一直向下流去,流去。好一会儿他才对我说,永钧啊,你知道吗,我一辈子都没出过这座阳关山哪。

我心中惊讶,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发动马达,骑着三轮车原路返回,走到岔路口,又顺着文谷河出了龙门,我们一路无话。文谷河水库结了冰,一面晶莹剔透的冰湖反射着阳光,千山似梦,残鸦数点,渐渐消失了在天尽头。有人正在冰面上砸窟窿,不知是为了钓鱼还是钓文物。我们在水库边呆立片刻,朔风凛冽,刮得脸上生疼,我对车盒子里的老人说,元老师,天冷,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他却指指西冶河说,沿西冶河往上走,再走走,好久没出来看看了,我想多看看这山。

我们便沿着西冶河一直往上走,能感觉到海拔越来越高,树木越来越少,渐渐变成了亚高山草甸。快到山顶才发现,原来西冶河的上游还有个村庄,叫西冶村,也是个萧索破败的小山村。我把他扶下三轮车,他说,研究文物还得了解它们的文化背景,这阳关山里的每一个村子都有来历,汉朝时期,全国有四十五处铁官,其中有一处就在这西冶村。八十年代的时候曾在这里出土过宋朝的铁佛,我当时还来看过。你看这西冶村留下的地名也大都和冶铁有关,那边有道沟叫苦身沟,因为曾是矿工们住过的地方。还有道沟叫大炉沟,是立炉的地方,至今还有冶铁遗址。电视里不是一天到晚说文化嘛,其实真正的文化都在民间。

我们在村里慢慢转了一圈,大部分人家的门上都上了锁,几乎看不到人影,估计也都是搬到山下去住了。村西的大枣树下有个小庙,在庙前终于看到一个人,一个干巴巴的老头正坐在石阶上晒太阳。老头远远地就死盯着我们看,眼睛都不眨一下,等我们走近了,他忽然咧开大嘴笑了一下,然后直盯着老元说,是元老师哇,身体好了?怎么有空过来了?老元只是背着双手微微点头,并不搭话。老头还是死盯着他,有些阴阳怪气地说,你的那些宝贝文物呢,我劝你还是早点卖了吧,老留在家里怕对人身体也不好,你真能服得住?老元只是静静立在雪地里,背着双手眺望远处,并不说话。

我感到气氛有些怪异,边打岔问道,老伯,这也是个狐爷庙?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说,狐爷庙在村东头,这是黑爷庙,这两个神仙爷爷可不是一家的,搞混了,神仙会来找你麻烦的,你问元老师嘛,这山上可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连地下埋了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过了一会,他又重复了一遍,连地下埋了什么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说完哈哈大笑,一边使劲挠着脖子,神情略带癫狂。老元又是微微一笑,并不理睬他。我兀自推开庙门一看,果然不是红脸,是一尊黑脸的神仙。我问老元,这黑脸神仙又是谁?他说,冶铁的窑神,就是老鼠。因为旧日的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祖师爷庇护着,唯独煤窑上没有,他们就给自己找了个祖师爷,这祖师爷就是老鼠。因为,煤窑里只要有老鼠,就没有瓦斯,就可以放心地挖煤,所以矿工们就供奉老鼠为窑神,乞求得它的保佑。

没想到这威严的黑脸神仙竟是一只老鼠,我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被这神秘的大山震慑着。我们离开的时候,那老头还坐在台阶上,笑容诡异,盘着腿,袖着两只手,冲着我们的后背大喊了几声,老元哇老元,我说你把该卖的都卖了吧,那些东西留在家里怕是对你自己也不好,要不你怎么一辈子无儿无女呢,连老伴也走了,就留下你一个孤家寡人,活得也怪恓惶,文物那东西可不敢留,你老人家还每天抱在被窝里,也不害怕,哈哈哈哈。

我隐约感觉他们应该是老相识,但也不敢多问,老元看起来却并没有任何不高兴的样子,他让我开着三轮车继续往河流上游走。告别西冶村的那个老人之后,他忽然就有些奇异的兴奋,话也一下多了起来,但每一句和前面的话都搭不上,一会儿问我母亲多大岁数了,一会儿又问我小孩多大了。我早就告诉过他我还没有结婚,但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沉默不语。见我不说话,他的话反而更多了,一路上几乎都停不下来,看见什么就给我讲什么。

我们路过了荒野里的一座小庙的时候,他连忙说,停下停下,我给你讲讲,你看那座小庙,叫金姑奶奶庙,里面供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那是明朝的时候,西冶村全村都靠冶铁为生,但那时候技术不行,铁和渣分不开,朝廷下的任务又重,完不成就要被杀头。有一次铁水开了之后,这小姑娘就跳进了铁水里,结果铁和渣就分开了,救了全村人。以后人们就有了办法,一到铁水开了以后,就往里面扔鸡扔鸭子。这其实是一种铸铁脱碳的新炼钢法,拿牲畜的脂肪来冶炼,因为脂肪冷却速度比水慢,所以淬火后的钢韧性就强。你看都过了多少年了,这小庙还留着,没人敢拆它,人还是有点敬畏好啊,你说是不是。

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唯恐停下,唯恐我们之间安静下来。我于心不忍,劝他道,元老师,你少说些话吧,说话多了也伤神。他却不顾一切地打断我,继续说,再往上走,我们再往上,上面还有文物古迹,好多年前我就来考察过,每一件文物我都研究过。他的亢奋让我感到心酸,我知道,只有这样才能遮盖住他心里巨大的悲伤。

我们继续往上走,前方隐隐又出现了一个村庄,我不知道在这山顶上居然还有一个村庄。这时候雪已经化去大半,露出一片片黑色的土壤和枯草,癞疮疤似的。也是一个很小的村庄,和磁窑村有点像,石头垒起来的房屋参差错落,屋檐上长满荒草,有的院门口还立着两尊石狮子,早已风化不堪,院门上依稀可见精美的木雕,雕梁画栋,却已经腐朽。只剩下的几个老人围坐在村口,默默枯坐着,两条老狗卧在老人脚下一声不吭,村里一片远古的寂静。老元下了三轮车,说,你知道这是哪里?这是光兴村,阳关山上海拔最高的一个村,也是最古老的一个村,怎么也有五千年的历史了吧。

如此古老的村庄多少让我有些敬畏,就像亲眼看到了那些史前的巨兽缓缓从时间深处走了出来,走到了我面前。站在山顶上向远处眺望,只见夕阳半山,明月欲上,林木敛烟徘徊,飞鸟远去,微风徜徉。老元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成了白色的,步履已经有些蹒跚,兴致却出奇地好,双眼发亮,像里面正燃烧着什么。我试着去搀扶他,他却一把推开我,蹒跚着说,我记得那是九二年吧,修路修到这里的时候挖出一堆彩陶碎片来,我听说了就赶紧跑过来,拿白面袋子装了满满一袋子回去,后来我从那些碎片里复原出了几件好东西,都是仰韶时候的彩陶,有只很珍贵的红釉靴形杯,是当时人们用的酒具。那彩陶里面居然还有不少鱼骨头,你猜是因为什么?告诉你吧,因为在古代,光兴这一代也是片大湖,人们是靠捕鱼为生的,家家户户都有小船。可你看它现在有多高,它在这么高的山顶上,比哪里都高,这就是沧海桑田,你说,人算个什么,你我算个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是,我们的痛苦也什么都不是,连阵风都不算。

我被这沧海桑田震撼着,一时无话,只站在荒凉的山顶上望着周围黑白相间的茫茫山林,忽又听他说,永钧啊,年轻的时候我也曾看不起自己,直到后来我从那彩陶里发现了鱼骨头的时候,我的感觉就开始变了,如果你发现了一个五千年前的秘密,而这么大的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就像是,你是一个天地洪荒的证人,你说,换了你,会不会也开始高看自己?

我说,会。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左右摇晃,差点站立不稳,我连忙扶住了他。他在我怀里变得那么瘦,那么小,好像周身都没有一点点分量。

在我们身后不远处是一座残破的石碑,还有一座方形的土墩子,沟壑纵横,这是一座烽火台的旧址。我们两个人立在那山顶,真如大海之上的两只蜉蝣,随时会被淹没,随时都会消失。

老元蹒跚着走过去,抚着那座石碑再次流下泪来,他说,永钧啊,你看看,人最后能留下来的就只是石碑上的这几个字,可是这地底下到底埋藏了多少东西啊,七千年前的,五千年前的,三千年前的,一千年前的,就这么一层一层地被埋在了地下,人活几十年,能看到的就只是最上面的那一层皮,就那一点点。我年轻时候收购过文物,可我从没有卖过一件文物,它们是通灵之物,不是用来买卖的。你说,我是不是也不应该小看了自己?

我说,是。

他又流着泪说,如果我不把这本书写出来,我就对不起它们,就对不起它们陪伴了我这么久。

我说,元老师,你放心。


这次出门之后,老元的病情再次加重,却坚决不肯去医院,他又在佛像前多点了两盏油灯,倒了一杯酒,烧了三炷香,然后朝着满屋的文物作揖,他对它们恭敬地说,我知道诸位是想我了,请各位再宽限我些时日,让我把这本书写完,对各位也有个交代,你们闷了就出去走走,我这门出入自由,想喝酒我就给你们倒上酒,我再每日给各位点上三炷香,你们先享用着。

我在他身后说,元老师,你真的能看到它们吗?

他慢慢扭过脸来,用蓝色的眼睛看着我说,它们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我,它们都是我的家人。

天气越来越冷了,眼看年关将近,我抓紧时间整理资料还有他的口述,想在年前把书编完,然后回家陪母亲过年,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母亲了。老元终日卧在炕上,艰难地向我口述,我每日只睡两三个钟头,终日蓬头垢面地趴在炕桌上写字,写字的纸不够了,最后简直是五花八门,有稿纸,有账本,有笔记本,有学生的红旗作业本,全被我拿来写了字。早晚各一顿饭,剩下的时间就全放到那本书里去了。我发现我已经不再考虑编这本书对我到底有什么用,一种更大更神秘的力量使劲推动着我,甚至在那么一两个瞬间里让我产生了离地飞翔的感觉。

在一个月明星稀之夜,我感觉太疲惫了,便走出屋子,站在寒凉的大月亮底下抽了根烟。月光落在我身上,万物已沉入黑暗,我再次在天地之间闻到了那种神秘的力量。像在黑暗中触到了一只巨兽温柔的鼻息,微微有些恐惧,却又忍不住想流泪。我明白,它正是我想要的那种来自宇宙间的巨大庇护。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书稿初成。我也最终得以定下行程,明天一早去庞水镇赶下山的班车,回家陪母亲过年。窗外,刺骨的寒风在旷野里低回呼啸,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来到了,猎户座高悬于头顶,比一年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壮丽明亮。在这大山的冬夜里,最令人畏惧的,不是狼群,不是孤寂,而是那种巨大,山外还是山,黑暗的尽头还是黑暗,仿佛全世界就只剩下我们这一盏小小的灯火。

书稿的完成使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空和快乐,我一时竟手足无措,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该说些什么话,只呆呆坐在灶前,机械地往里添着柴火,脑子里却奇异地轰响着,似乎里面塞满了东西,连一丝缝隙都没有。通红的火光炙烤着我,我伸出双手去烤火,看到自己的十指在火光里变成了波浪形,像水波一样正慢慢流走,我竟向火光伸出手去,试图挡住这流水,明明一阵灼痛,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坐在那里竟笑得止都止不住。

书稿完成了,老元看起来也很高兴,精神好了不少,居然能下地勉强走动了,他先是走到油灯前添了点油,烧了三炷香,然后对着周围的空气鞠躬道,书总算是写完了,我谢过各位了。之后又摘下墙上的酒葫芦,在那两只古老的青铜酒具里满上酒,我们两个像陶俑一般端坐在炕桌两侧,心中感慨万千却一时无话,过了很久,他才颤颤地对我举起酒杯,说,喝杯酒吧,快过年了。

他已经变得越来越枯瘦,盘起两条腿如老僧入定一般,那腿看起来和两只胳膊差不多粗细。他嘴唇干瘪苍白,眼眶深陷,眼珠子在灯光下又变成了神奇的蔚蓝色,湖水一般。我不忍多看,心里一阵难过,喝下一杯酒之后,我说,元老师,跟我下山去过年吧,你一个人在这里过年太孤单了。他把一杯酒倒进嘴里,咂了很久,才垂下睫毛说,我在这山里就好,我哪儿都不想去。我说,还是下山看看吧,你不是一辈子都没下过山吗?

他慢慢悠悠又倒了两杯酒,倒酒的手一直在抖,洒出来不少酒。他用袖子把桌上的酒一点一点都擦干净了,才微微叹息一声,说,山下的世界有多大,其实和我并没有多少关系,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你说是不是。你看我在这大山里住了快七十年了,连脚下到底有几层土我都知道,这地底下到底埋了多少东西我也都知道,三千年前的,五千年前的,我都知道。就算这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我这辈子到底研究了点什么,也没有人承认我是文物专家,我心里都是看得起自己的,我也算没有白活了。

我把他倒上的酒又一口喝干了,说,元老师你真是可惜了,要是把你放在大学里,恐怕早就是教授了。他淡淡一笑,用两只手恭恭敬敬地端起自己的酒具,朝空中举了举,对着空气说,快过年了,我敬诸位一杯酒,你们陪着我过了这么多个年,我谢谢你们,过年的时候,我照旧不放鞭炮不插柏叶,我怕你们会害怕,来,你们也喝点酒吧,这酒不错的。说罢他把那杯酒慢慢洒在了地上,我看到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道,元老师,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现在书稿也出来了,我下山后就找家出版社,看他们给不给印出来,书上得印你的名字啊。

这时,我看到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一个巨大虚弱的黑影,能把我们两个都装进去,不知为什么,我忽然就一阵不寒而栗。又喝了一杯酒,他才慢悠悠开口道,在这世上留下个名字又能怎样,你看就是刻在石碑上的那些文字也迟早会风化掉,书能留下来就行啦,上面是谁的名字不重要,就写上你的名字吧。

我大惊,连忙说,元老师,这可是你的心血哪,你研究文物研究了一辈子,怎么能写上别人的名字。他摆了摆手,缓缓向我扭过半边脸来,另一半脸藏在阴影里,说,留我一个名字没有什么意义的,我也不在乎别人记住我一个名字,留你的吧,也许以后对你还能有点用。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更加恐惧了,我又看到了他落在墙上的影子,只觉得那影子越来越巨大神秘,几乎塞满了一堵墙壁。忽然,那影子动了起来,他慢慢下了炕,两条细腿蹒跚着,手里拿着一把手电筒,站在了那只红木柜子前,就好像他准备要进去睡觉了。但他没有,他转过脸来看着我,神情安详肃穆,他和他那巨大的影子一起对我招了招手,过来,帮我把这柜子挪开。

那种恐惧感更深了。我从炕上跳下来,却连自己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我忽然有一种醉酒的感觉,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恍惚漂移的,箱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都在水波中柔软地漂摇着,连那只大柜子都是轻飘飘的。我好像毫不费力地就挪开了那只柜子,与此同时,一扇长满青苔的木门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了我面前。木门上挂着一把锁,他把锁打开,嘎吱一声推开了木门。这是一间就着山坡挖出的土窑,一间密室。

他用湖蓝色的眼睛深深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长长的睫毛,举着手电筒走进了那扇黑洞洞的门。我站在门口犹豫着,然而,恐惧感好像已经到底了,心里反而平静了一些,我也终于跟着他走了进去。一股阴冷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就像走进了地底下的墓穴里。一道电筒光劈开黑暗,锋利地落在四面的墙壁上,能看得出,是一间不大的土窑,一个人勉强可以站直,土窑里并没有放什么东西,只在四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画砖,猛一看,简直像个阴森逼仄的画砖博物馆。

一个声音从土窑某个角落里传了过来,这些画砖都是我早些年搜集起来的,那时候我很年轻,比你现在还要年轻得多,那时候家里穷,吃过很多苦,人在年轻的时候真是什么都不怕哪,不怕也好,只要不怕,你就能看到文物通灵的地方。我想,这应该是老元的声音。可是,又无端地觉得这声音很陌生,觉得不像是老元的声音,像是从一个陌生人身上发出来的。这时候我又听到那个声音说,你不用怕的,它们一点都不吓人的。我试图找到老元,却只看到那束手电光的后面隐约藏着一个身影,高而瘦,走动的时候无声无息。

他的声音却在洞穴里继续游荡着,愈发清晰,仿佛它自己已经独立出来,长出了手脚,就站在我的面前。你知道这些画砖都是从哪来的吗?它们都是古墓里的画砖。

我猛地打了个寒战,就像看着一种传说中的怪兽渐渐地现出了原形。我几欲夺门而出,却站在那里动弹不得,那个声音拉着我,不让我离开,它正在黑暗中渐渐变得明亮温柔辽阔,我像误闯进了一出典雅辉煌的歌剧中。

你看这些画砖,它们是一个被完整保存在地下的艺术世界,你能从这些画砖里看到那些早已经消失的时代,汉代,五胡十六国,唐代,宋代,明代,清代,一层一层地被保存在了地底下。你看这些画砖的内容,多么生动,多么有生活气息,有农耕、畜牧、宴会、庖厨、乐舞,古人把他们当时的生活详细逼真地画了下来,陪伴着死者,为了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可以应有尽有,也可以不孤单。你看这是汉代的墓砖,人物身上的衣服都很宽松,男人戴冠,女人梳着高髻,这个留着两条长长辫子的应该是鲜卑、羌族之类的少数民族。这说明,在当时,阳关山这一带就已经是五胡杂居了。而东晋南北朝的士族们则很讲究仪容气度之美,所以你看这张北齐的墓主画像,就深受这种风气的影响,仪容秀美,有士族风度。你再看这块西晋的墓砖上画的,骑马离去的男子身后,送他的女子并不是汉人,是少数民族,这是当时汉族与少数民族通婚的证明。这都是他们当年生活的场景,宴饮、进食、采桑、鼓吏、耙地,这是胡人对坐,你看,这是一个根本没有人知道的地下世界。

手电筒的光柱从这些画砖上缓缓移过,一张接一张地连在了一起,到最后,竟恍惚连成了一部古老而神秘的电影,满载着那些尘埃般的时间,静静飞翔在我们四周。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与此同时,那个可怕的想法却在我身体里飞快地生长着,直至要刺破我的喉咙。我终于听到一个可怖的声音在洞穴中响起,可你是怎么找到这些画砖的?

过了好久,我才明白过来,那竟然是我自己的声音。

他依然隐藏在那束光柱的后面,轻盈得像个幽灵。我看不清他的面孔,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正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忽然,他把手电筒熄灭了,周围那些绚烂阴森的画砖也随之熄灭下去了。在黑暗中,我异常清晰地听到他说了几个字,你觉得呢?

我怔在那里,动弹不得。这时,有一只苍老的发抖的手慢慢放在了我的手上,我听见他对我说,孩子,你真不用怕的,一切都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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