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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物墟七

我清晨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老元睡在柜子里,没有一点声息。我没有去叫他,只把所有的书稿都装到一只包里,然后便拎着包悄悄地出了门。

凛冽的空气扑面而来,走到庞水镇需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残月即将西坠,启明星已经升起,一颗好大的星星孤独地坐在天边,与残月为伴。整个山林还在沉睡中,负雪的松枝静悄悄地站着,偶尔能听到密林深处的猫头鹰在叫,叫声凄厉悠长。冰冻的河流如丝带散落在山林间,灌木上都是积雪,山路上有一层银霜闪着寒光。走到一处陡峭的山崖边,一侧是个幽深的山谷,我在山崖边伫立了片刻,抽了一根烟,看着那深渊在我脚下绽放。

走着走着,天空里的星辰和月亮都悄悄隐匿不见了,天边慢慢泛青,又渐次变白,太阳即将升起。半透明的晨光在空气里流动着,万物再次浮出了寒夜。

我和母亲过了个安静的年,除夕之夜,我一直守岁到半夜,我学老元的样子,对着周围的空气深深鞠了一躬,又把一杯酒洒在了地上。过完年,我待在家中把书稿又整理校对了一遍,因为书稿的前半部分是老元写的,我看的时候便格外认真一点。这天,在校对的时候,我在书稿中忽然读到一段话,“元朝,阳关山乃魏道武牧马之地,有马栏川、牛栏川、达奚、乞伏、破六韩等村名。其中达奚、乞伏、破六韩均为北魏鲜卑贵族后裔的隐身之地,破六韩之祖上即孝庄帝元子攸之后人,避难在此。早在公元496年,孝文帝为加快汉化,把拓跋皇族改为元氏,改拓跋宏为元宏。隐居在此山后,元氏子孙为避人耳目,一度以潘六奚为氏,后人伪作破六韩,写的是佛罗汉,实际还念破六韩村”。

我再次回到佛罗汉村的时候,却发现整个村庄里已经空无一人了,包括老元。他的门虚掩着,一推就开了。屋里没有人,那些家具还在原处,只是那些文物一件都没有了,那尊佛像也不见了,两盏油灯终于熄灭了。我挪开那只红木柜子,那扇木门没有上锁,我推开一看,那密室里也是空的,那些画砖也全都不见了。

我沿着已经融化的文谷河一直走到龙门口,出了龙门,眼前就是文谷河水库。水库已经冰雪消融,波光粼粼地躺在群山之间,有云影在绿色的水中缓缓流动。那个老人又坐在岸边垂钓,仍然穿着那两只大头翻毛皮鞋。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看他垂钓,他并不理会我,我递给他一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他一边抽烟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水面。

初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我们身上,竟让人生出些许困意。一根烟抽完,我才问了一句,老伯,元老师去哪了?他还是没有看我一眼,把烟头扔在地上,用大头鞋慢慢踩灭,他脚下已经生出了一片嫩绿的草芽。又过了半晌,他才对着水面说,死了,一过完年就死了,他得癌症都一年多了,你不知道?

又沉默了很久,我听见自己轻轻问了一句,他那些文物呢?忽听见他仰天哈哈大笑了几声,笑完才正式看了我一眼,他说,你也惦记着呢?我看着远处的群山,没有搭话。见我不说话他便又说,你不是他徒弟吗?我还想问你呢,你都不知道,那谁还能知道,反正人死了东西就不见了,有人说他都捐出去了,有人说他又悄悄埋到地下去了,反正是一根线都没有留下。你说这个老元,攒了一辈子文物,死了几天都变臭了才被人发现,连个给他戴孝帽的人都没有,一辈子图了个什么?

我在阒寂无人的山林里独自行走。青草返绿,柳枝已经染成了鹅黄色,山坡上远远开出了一片粉色的杏花,如烟似雾,河流声如碎玉溅落,空气再次变得甜润起来。走着走着,忽然看到前面似乎有个人影,我紧走几步跟过去,看到前面飘然走着一个高瘦的老人,头发花白,两条腿极细,裤管里看起来空荡荡的,他背着两只手,正不紧不慢地走在山路上,他走过去的地方,连一点脚步声都没有留下。

我心想,怎么看着这么像老元。便赶紧追过去。等拐过一个弯却发现,前面的山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春日的阳光轰然落下,万物灿烂,重新开始抽芽的沙棘丛挡在路边,好像这大地上从不曾有什么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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