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当前的位置:首页 > 中文经典 > 以鸟兽之名

我们的三轮车慢慢沿原路返回。月亮西斜,即将落山,弥漫于大地之上的黑暗正渐渐褪去,山林和河流的轮廓重新浮现出来。走着走着,前面山与天的交界处便孵出了一层青白色的光亮,这点光亮蠕动着迅速长大,不一会儿,铁锈红的朝霞便铺满东方,黎明到了。

我说,其实你早就知道了。

沉默了片刻,他说,知道什么?

我说,你早就知道了。

他说,你也迟早会知道的,知道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说,所以你要带我来看鬼市。

缥缈的晨雾还未褪尽,清亮的晨光迎面扑来,在一个瞬间里穿过了我们的身体,然后继续向前奔跑。山林逐渐地,一截一截地被点亮,整个森林变得金碧辉煌,太阳就要升起来了。我听见他在我身后说,我是想让你知道,古玉虽美,但大多来自枯骨和腐尸身边,有的古玉进过地下不止一次,出来,再进去,再出来,再进去。有的还沁有人血,不要对它们太过痴迷,就能破除迷障。古玉的美其实是很可怕的,是用幽玄之气和漫漫时间一点一点堆出来的,像古玉上的牛毛纹,很是珍贵,可那需要几千年的时间才能缓慢形成。器物本身不过是一种障眼法,不要想着用这些器物来换钱,因为值钱的其实并不是器物,是住在它们里面的魂魄和时间。破除了迷障才算真正和它们有了缘分,你养它们,它们同时也在养你,就是有一天它们离开你,去了别人手里,你们之间养出来的气息还在。它把你养出了一点尊贵气,你把它养出了最温润美好的玉色。

我去看望父亲的坟。他的坟头上已经长满荒草,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坟一起挤在狭窄的山谷里,不再像一个初来乍到者。这些坟墓都安详极了,好像已经在此安居乐业惯了。我在墓地里慢慢徘徊,发现这墓地的左侧就是狐爷山,也就是说晋大夫狐突的墓就在这山中。这座山确实奇特,尽管阳关山上林木繁茂,但唯独这座狐爷山上长满了参天古柏,蓊郁森然,柏香清幽。很多柏树都在千岁以上,错节盘旋,长成了各种奇特的形状,有蛇形,虎形,绣球形,牛角形,盘龙形,恍惚是一座动物园。柏王是一棵三千多岁的老柏树,龙爪形,树皮皲裂,老态龙钟,粗大的树根都已经暴露在外面,光树根上就能坐几十个人。整棵大树摇摇欲坠地抱着一块崖边的巨石,俯视着群山,张牙舞爪的样子真像极了一只巨大的龙爪。在山顶上,古柏之间还掩映着一座千年古刹,只是早已废弃,残垣断壁间堆积着厚厚的枯叶,只残留下半座石门,门楣上模糊可见三个大字“登彼岸”。

怪不得放羊老汉说这里是一块风水宝地。果然不假。

能看得出,越是靠外面的坟墓就越是年轻,有几块墓碑还是崭新的,显然下葬到这里还不是很久。一座墓前还摆着五颜六色的纸花,看上去喜气洋洋的,过节一般。越往里走,古墓越多。有一座墓是夫妻合葬,墓碑立于一对石鼓之上,上面爬满藤萝与褐色暗苔。石碑很是气派,碑上刻着仙鹤与凤凰,隐约可见“乾隆四十九年”几个字。一座古墓没有墓碑,却在墓前立着两个翁仲,还有两匹石马。还有一座墓前立着两尊奇怪的石人,石人头戴尖帽,瘦长脸,两只极大的眼睛深凹进去,双手握于腹前,端坐在一只刻有水波纹的方座上。这对石人看起来不像汉人,应该是当时的胡人。又想起老元说这一带在古代曾有不少少数民族的部族,像什么狄族、戎族、孤氏大戎、鲜卑族,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再往里走,又看到一座古老的墓碑,上面刻着一些奇怪的文字。我帮老元整理资料时见过这种文字,大致能猜测出,这应该是元朝的八思巴文,但碑文里具体说了什么,就没法看懂了。我在那块石碑前坐了很久,元朝之后,八思巴文就已经是死文字了,并没有传下来,现在在这深山老林里猛然遇见这些枯骨般的文字,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好像看到了死去文字的尸骸。

再往里走便是那座豪华的陵园,也不知是何人所建,大约是在生前就已经为自己选好了地方的,还不时过来参观游览一番,提前熟悉一下死后的去处。等到死后,果然就彻底搬了进来。八成是从这山上发家的某个煤老板。站在山坡上望着这片墓地,竟觉得像个藏在深山里的繁华小镇。想来住在这镇上的鬼魂们倒也不算寂寞,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有汉族有少数民族,大家死后都没了差异,即使年龄上相差一千岁,也不影响它们在半夜打着灯笼互相串门聊天。

夕阳开始西下,山谷里的光线开始慢慢变暗,整个墓地看起来静谧而阴森。我在父亲的坟前坐了一下午,在他坟头上点了一根红塔山,自己也点了一根,陪着他默默抽了一会儿烟。林中光线转暗的时候,我抬头看看天光,从怀里掏出了那块玉璧。它在昏暗的光线里发出一层柔和璀璨的光芒,像轮月亮一样卧在我手心里。我无法想象它居然在最黑暗最幽深的地底下呆过上千年。对着夕阳举起这玉璧,果然可以看到里面有丝丝缕缕的血沁,像玉璧自己长出的毛细血管。

我在父亲的坟前挖了个很深的洞,把那块玉璧埋入其中。因为佩戴了这块玉璧,他的坟墓看起来瞬时变得光彩照人,卓然不群,如古代的君子出门,言行皆以玉佩为圭臬。再起身时,夕阳已经入山,黑暗从最深的林海中长出来,墓地和陵园渐渐被黑暗所吞噬,鬼魂们出来游玩的时间要到了,我该离开了。忽然想起父亲当时那句小心翼翼的话,养好了,送给你。不觉已是满脸的泪水。


告别父亲,我在夜色中向西而行。

自从把那块玉璧还给父亲之后,我周身便有了一种奇怪的轻盈感,好像从身上忽然卸去了很多重物,又像是亲手为自己揭去了一道命运的符咒,总之就是感到没有缘由的轻盈。一天中午我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时候,一低头,发现自己落在地上的影子分外沉静,它也正看着我,目光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我变得忧惧渐少,言谈举止之间开始变得与老元有些神似,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连我们走路都变得如此相似,都是无声无息地没有了脚步声。

老元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段时间病情忽然又沉重起来。他嘱咐我在佛像面前又多添了两盏油灯,四盏油灯跳跃着,然后他在炕上撑起身子,对着满屋的文物古董作了个揖,说,诸位在里面可是住得不舒服了?是不是又想出来溜达溜达?出来溜达也没事,只是你们迟些叫我,让我把这本书写完了,心愿了了,就跟着你们云游四海去。

他这么一说,我便立刻觉得周围熙熙攘攘的,住满了大大小小的鬼魂。他病情继续加重,我便把他从柜子里抱到炕上,结果他百般不适应,还是要挣扎着爬回柜子里。我只好又把他捉到炕上,如此折腾几回,直到他精疲力竭再动弹不得,便静卧在炕上。我擦了把头上的汗,问道,元老师,你说好好的炕就不能睡?为什么非要睡到柜子里?他身体动不了,只有表情还能动。他缓慢地对我笑了一下,小声说,年轻的时候,不敢睡在炕上,是怕被人闯进屋杀了,抢走文物;后来就睡习惯了,只有在柜子里才觉得安生,才能睡得着。我犹豫了半天终于还是问了一句,元老师,你怎么就那么信任我?他歪在炕上,垂下眼睛,不去看我的脸,只听他说,我研究了一辈子的文物,从不需要借助任何仪器,好的坏的,基本上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就是本事。

他拒不吃西药,也不肯下山去医院,只把自己在山中采来的一些草药煎了,每日服用。他显得很是焦虑,不停催促我加快进程,他把他多年来积攒下的所有资料都摆在了我面前。我除了做饭、煎药,就是没日没夜地整理资料,然后一一编入书中。日子寂静极了,从没有人过来打扰我们,好像整个大山里只有我们两人相依为命。虽不免枯燥,但我发现我竟越来越喜欢这件工作了,就好像,它把我早已埋葬掉的某种尊严感又唤醒了,我居然有机会变成了我曾经假想中的那个人。

他还有厚厚的几十本日记,详细记录了他在几十年时间里去过哪些村庄、考证过哪些石碑、发现过哪些文物古迹,还搜集了当地的一些民歌和鬼故事。他指着那些鬼故事说,我原先还想着写一本阳关山上的《聊斋》呢,你说是不是也挺有趣?我说,是有趣,等你身体好了,你自己来编。他便卧在炕上,久久不再说话。

还有厚厚一沓资料全是阳关山上各个村庄的柱状打井图,在这些图上能清晰地看到每个村的地质结构,从泥岩到大颗粒砂到细砂到淤泥层。还有一张阳关山上的手绘地图,很详尽,上面标着大大小小的山脉、河流,各个山村的村名,还标注出了山上的每一座寺庙,如今这些古寺大部分都已经不在了。再细看才发现,地图上还标注出了不少古墓,每一座古墓旁边都画着一个暗红色的三角形。

我看着地图微微发了一会儿呆,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莫名地跳了一下,继而便感慨道,元老师你真是可惜了,要把你放在大学里,当个教授都绰绰有余了。他缩在窗户边,枕着一卷被褥,半躺着,一柱阳光斜射进窗户,罩在了他干枯的身体上。在金黄色的阳光里,他看起来周身静穆剔透,似乎皮肤正渐渐变得透明,甚至都能看到里面的五脏六腑。他极其安详地躺在那里,如沉在井底,一动不动,两只眼睛很虚很静地看着屋里的一个角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在脸上落下两扇阴影。我以为他并没有听见我说了什么,便埋下头去继续翻资料,却忽然听见他冷冷笑了一声,继而不紧不慢地说,你以为,真正的高手都在大学里?

上一章 封面 书架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