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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老人正坐在水库边钓鱼,只见他满脸皱纹,眼珠子灰蒙蒙的,抖着一把雪白的山羊胡子。身上披着一件油光锃亮的羊皮袄,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洗过了,衣服的前襟完全可以当镜子来使。里面是一件用碎毛线拼接起来的毛衣,彩虹一样。裤子用一条布带随便绑在腰上,脚上两只翻毛大皮鞋,像两只小船似的套在脚上。

老人看见我们走过来,远远地就和老元打了个招呼,元老师哇,好些日子没过来了,这是有空过来走走?身体可好些了?老元透出些倨傲之气,微微颔首,像把剑一样孤立在岸边,背起双手,静静看着湖面。老人忽然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连忙拔起钓竿,下面却只是一块腐朽的木头,缠满水草。他扔了木头,朝着湖面大声骂了一句,重新又把钓竿抛了进去。

这时候,湖面上忽然冒出三颗人头,都慢慢朝岸边游过来,原来是在湖底潜水的人。其中一个看到老元站在岸上,还来不及上岸就在水里举起一块石头,一边胡乱挥舞一边哈哈大笑。三个人像水妖一样湿漉漉地从水里升了起来,那个捧着石头的一边浑身滴水一边几步冲到了老元面前,元老师过来啦?快给咱看看,这是哪个朝代的东西?值不值钱?其他两个人也呼啦一声都围了上来,老元慢条斯理地摸出兜里的老花镜,架在鼻子上,又慢条斯理地接过那块石头端详,看了几眼,不屑地说,就是一块清代的青砖而已。

话音刚落,湖中忽然又爬出一个湿漉漉的人,尽管冻得直打哆嗦,此人还是高举着什么东西,一路狂笑着奔了过来。他手里拿的是一只完整的瓷碗。只见碗底的款识是一朵莲花,老元戴着眼镜看了一眼碗底,冷冷地说,康熙款,康熙年间的。那人听闻又响亮地大笑了几声,然后小心翼翼把碗放在地上,拿起了和衣服放在一起的酒瓶,打开瓶盖,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烈性白酒。空气里全是白酒的气味,喝过酒的人嘴里直嘶嘶冒气,好像吞吐着火焰,而五脏六腑里已经生起了一盆火,正炙烤着全身的寒气。那人喝完酒对着老元说,元老师哇,像你这样的人才就应该到北京去,怎么也不见北京有人来请你?把你老人家可惜了。说罢又重新跳回到湖里去了,似乎那湖底才是他的家。老元背着手,对着湖面微微笑着,看起来心情还不错。

钓鱼的老人再次扯起鱼竿,还是一无所获,他朝着湖面吐了一口唾沫,叹道,武元城里的东西是越来越少了。我忍不住问了一句,武元城在哪?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外地人吧?我说,也不算,我老家就是磁窑村的。他好像懒得和我说话,过半晌才用下巴勾了勾湖面,说,武元城就在这下面。我看着无比平静的湖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能在这样的深山里找个人说话也不容易,见我不说话了,他便又自顾自地往下说,这里在明朝就是武元城。五六年建的水库,水库建起来后,武元城就被淹到下面去了。以前这里可热闹着呢,有饭店有旅店,不少生意人都来这里开店铺,来来往往的人多着呢,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这里买木料卖木料,卖了钱再下山换粮食。你不见这里还盖了戏台?三天两头有戏班子来唱戏。我小时候,一听有唱戏的来了,我外外(外婆)迈着两只三寸金莲,抱着板凳,就带着我来看戏。那时候这里多热闹啊,卖瓜子的,卖莜面切条的,爆爆米花的,咣一声,像放大炮,吓得我们直捂耳朵。我十几岁就在武元城里贩木料了,早些年也挣了几个钱,后来慢慢就不行了,都没人来买木料了。

他又一拉钓竿,拉上来一块长满青苔的窗棂,他连忙站了起来,一边忙着看裤子上的拉链拉上了没有,一边招呼老元,元老师,元老师哇,快帮着看看,看这是什么朝代的东西?老元没动,依然背着双手立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是不是手头又没花的了?老人又不放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裤链,半笑着说,我们不能和人家你比,有人出几十万买你的文物你都不卖,也不知道人家你想留到什么时分去。我家就我和我老婆子,本来也花不了几个钱,衣服穿十来年也穿不烂,吃的嘛,土豆管够。可是人在世上总不能什么花销也没有吧,打针吃药要花钱,过年给孙子压岁钱要花钱,就是买卷卫生纸都要花钱。第明(明天)是十五了,想去鬼市上再打捞点花销嘛。

我想起在磁窑村碰到的那一老一少,捡瓷片也是为了去赶这个鬼市。我倒有些明白过来了,这大山里因为地处偏远,人迹罕至,遭的破坏少,倒得以保留下来不少文物古迹。这些散落在深山里的山民们不愿下山打工,为了讨生活,就时不时在山里找点残留下来的文物去换钱。只是,过了这么多年,那些露在明面上的文物古迹已经基本被搜罗光了,只剩下那些笨重的大石碑没法抱走。就连这沉在水底的武元古城也被搜罗得不剩什么了。

老元看都没看那窗棂一眼,只从身上掏出几张钱来,塞到了老人手里,然后便扭头往回走了。那老人穿着两只翻毛大皮鞋,像划船一样紧跟着跑了几步,嘴里喊,元老师哇,这就走了?不再看看了?不急着走嘛,去我家里吃顿饭,吃了黑夜饭再回嘛,前些日子我捡了一块石头,还想让你帮着看看呢。老元背着双手,轻声说了一句,你先保存着,下次来了给你看吧。他依然神情倨傲,走路的时候没有一点脚步声,像是飘着过去的,顶着一头花白的头发,颇有些仙风道骨之气。往前走了一段路,快走到三轮车跟前的时候,四下里无人,他忽然就猫下腰,蹲在草丛里慢慢捂住了脸。我连忙走过去,却听见他蹲在那里,正发出古怪的声音。他正蹲在那里小声抽泣。我吓了一跳,上前欲扶他,他却推开我的手,坐在地上,对着地面说,我看见他们就不好受,你知道吗?我本来和他们是一样的,我差一点就成了他们。我小的时候,家里姊妹众多,常常连饭都吃不饱,有时候为了抢口吃的都能打起来,就像他们这样,为了一口吃的就争就抢。你知道我从什么时候才开始和他们不一样了?就是从我喜欢上文物之后,每研究透一件文物,我都能感觉出来,那文物的魂魄去了我身上,我开始和他们不一样了。其实不是我研究文物,是没有文物就没有我。


我开着三轮车沿原路返回。来的路上眼见河流越长越宽阔,回去的路上却眼见河流又倒了回去,河道越来越窄,声音越来越低,徘徊在河柳丛中,蛇行一般诡异,倏忽之间又看不见了,耳边却满是河水叮咚之声。我恍惚间有一种时光在倒流的错觉,觉得自己正朝着过去走去,也许在这深山里走着走着便碰到了过去的自己,还或许走着走着便碰到了我的父亲,他那么年轻,还没有受到生活的任何摧残,而我还只是那个七岁的小孩子,一切都还来得及。如果真的碰到了他,我应该和他说句什么呢,是不是应该说句对不起。那块玉璧在贴身的地方蹭着我,就像父亲的一只手。这时候我又想起了父亲对我说的最后那句话,抽空回趟老家吧,回去看看。

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用意,在磁窑村捡碎瓷片的那一老一少,在水库边钓文物的老人,还有那些在水底打捞文物的山民。父亲其实是在告诉我,回到老家,遍地有文物可寻,这或许也是一条活路。

黑暗笼罩四野,一轮明月高悬在头顶,马上又要满月了,月圆月缺,时光如水。已经干枯的草丛在月光下闪着银光,三轮车后面轻飘飘的,我疑心他是不是已经不在里面了,回头一看,那颗花白的头颅正低低地垂着,他像个婴儿一样裹在棉被里,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回到屋里才发现,双脚已经冻得发麻,我连忙往灶里扔了几把柴火,一边烤火一边往柴灰里埋了几个土豆,屋里弥漫出烤土豆的香味。老元回到屋里,坐在炕上,从怀里摸出一块司南佩,默默地把玩了半天。我发现,片刻之后,他便同路上两样了,他好像从那古玉身上可以汲取到某种奇特的能量,那种世外高人的清冷和倨傲又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把酒葫芦摘下,倒了两杯酒,一杯递给我,说,喝点吧,驱驱寒气。我连着饮下几杯酒,竟然有了一点眩晕的感觉,便颓然卧在炕上。却见他盘着两条细腿坐在炕桌前,上身端得笔直,口气不容置疑,你暖和过来了吗?手要是不冷了,咱们就开始工作吧。

灶洞里的火烧得通红,不时有火舌从里面吐出来,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我卧在那里,颓然看着窗外无边的夜色。我来到这大山里已经两个多月了,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里躲多久,也不知道离开这里后自己还能干什么。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喝完了才说,今晚就不写了吧。他端坐在那里,表情威严地说,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为了写点东西能熬几个通宵。我接口道,你是阳关山上最厉害的文物专家,可惜被埋没在这大山里了。我和你不一样,我本来就什么都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干什么。

他愣了半晌,说,那你走吧。我一惊,呆在了那里。只见他下了炕,走到门口把门打开了,寒风立刻扑了进来,我的酒意醒了一半,回头一看,他正站在那里看着我,脸上清冷倨傲。他说,你要是想走早就走了,我家里这些文物,你要是想拿也早就拿了,我就是看中你这点品性,有耐性,不贪财。你和我年轻时候还真有点像,我年轻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年龄大了就慢慢知道了,总会知道的。

我一时呆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他又关了门,往油灯里加了点胡麻油,然后便背着双手在屋里慢慢踱步。他边走边说,从我喜欢上文物之后,我就有了使命感,觉得它们都在那里等着我,都需要我的照顾,就像小孩子一样,需要大人的照顾。我们开始工作吧,不要让这段历史就这么淹没在水下。有些事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是做给自己的,自己就会看得起自己。武元城最早建于宋朝,本是朝廷设的税关,渐渐发展成一个小镇,控制着文谷河山口的交通,起到镇守山口的功用。一九五六年水库建成以后,便沉入文谷河水库。武元城这一带属于截岔地带,因为地形不宽,所以这一带重叠了很多文化层。早在四五千年前、两三千年前的文物古迹都在地下层层叠叠,就像树木的年轮一样,留下了各个时代的痕迹。最早的古迹属南堡村的新石器时期遗址。这一带的每个村子里都能找到孝文庙,山顶还有一座孝文碑,这可能与当年魏孝文帝曾来过阳关山避暑有关。虽说这一地带土地肥沃,古迹遍地,但自从有了文物的概念,当地百姓便纷纷以倒卖文物为生,导致当地的很多文物遭到了破坏。

夜很深了,月华如水,从窗户里进来,汩汩流淌了一屋子。屋里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那些古老的器具静静站着,拖着长长的影子,散发着神秘的气息,它们身上的饕餮花纹阴森地浮动在月光里。柜子里静悄悄的,看来他在里面已经睡熟了。我却失眠了,在这样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我忽然想到,确实,从一个老人身边拿走几件文物太容易了,可是,我一直没有这么做。看来,我确实小看了自己。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知道有这样的危险,却依然把我留了下来。这么想着想着,心里渐渐清宁下来。我学老元的样子,盘腿端坐着,伸出手去,拿起一本放在炕桌上的书,就着月光轻轻翻了两页。虽然看不清上面的字,但能感觉到一种来自人世之外的澄静,悠远安宁。


第二天醒来一看,已是上午时分,老元正趴在炕桌上整理资料,他淡淡问了我一句,睡醒了?我想起昨晚的情境,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场域,恍如梦中,但又觉得自己身上,不知什么地方,终究是和从前有些不同了。

吃过晚饭,他忽然对我说,今天是农历十五,我带你去看看鬼市,你先稍微睡会吧,不急,咱们到半夜再走,鬼市要到后半夜才开张。

我们出发的时候,我看了看柜子上的老座钟,正是半夜两点。半夜的大山里寂静黢黑,天地紧紧相扣在一起,只在交界处能看到朦胧的山的剪影。就在这一片混沌之中,却有一轮巨大的满月高悬在天空中,明亮、洁净、冰凉,散发着白骨般的光泽。满月有一种可怕的磁场,无论是山顶上传来的狼嚎声,还是近在我们身侧的流水声,好像都在磁场中向着这轮明月而去,宇宙间的一切都会被它吸附到其中,又似乎一切都不过是它投下的幻影。我们小小的三轮车在无边无际的天地间浮游着,被无处不在的月光碾压着,随时都可能化作齑粉,随时都可能会消失。我被这样浩大的月光镇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心里却又奇异地兴奋着。

坐在车盒子里的老元忽然在背后叫了我一声,永钧啊。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我不由一愣。只听他又说,你昨晚就没睡好,今晚又睡不好了,等明天白天再好好补一觉吧。我想起昨晚睡不着的时候还留意柜子里的动静,只以为他睡熟了,没料到他也是彻夜不眠。我说,元老师,你睡不着的时候会做什么?他说,玩玉啊,只要有玉陪着我就行。

我们到了庞水镇的时候是半夜三点,鬼市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张了。庞水镇也是三条河流汇聚而成的截岔地带,整个镇子上只有一条主街,街道两边林立着很多小店铺。鬼市就是在这条街上开张的,半夜开张,天亮前即散去。

镇上没有路灯,但远远便看到,街道两边明灭着一些微弱的灯光,闪烁不定,鬼火一般。等走近了才发现,路两边摆着不少零零散散的地摊,地摊上摆的都是些文物玉器,微弱的光亮在黑暗中撬开了星星点点的缝隙。有的用手电筒照着,有的点着一根蜡烛,有的点着一盏马灯,还有的在树枝上挂了一盏红灯笼,红灯笼的光晕像血一样泼在地上。地摊的主人们坐在后面,无一例外都把脸藏匿在无光的暗处,或把帽子压得低低地挡住脸面,只能听到讨价还价的声音。来买东西的顾客也神秘莫测,没有脚步声,都悄无声息地游荡在这条街上,问价的时候也是尽量避开灯光,压着嗓门。于是便看到很多无脸人鬼影幢幢地低声交谈着,暗暗成交着生意。还有更多的人渐渐从黑暗中走出来,走进鬼市,也都看不到脸。

我们站在无光的暗处看着人来人往,老元悄悄对我说,这是个文物市场,有很多山下的人都来这里买文物,这鬼市上卖的东西有一半是假的,一半是真的。像玉器吧,作假的办法实在太多了,比如羊玉,是把玉石埋入活羊腿中,用线缝上,几年后取出,玉上就会出现血纹理。梅玉是把质地差的玉石用乌梅水煮,煮过的玉石有水冲过的痕迹,再用提油法上色,能冒充“水坑古”。鸡骨白有可能是用火烧出来的。血沁也能做出来,把猪血和黄土混合成泥,放在大缸内,把玉器埋入其中。但在清朝咸丰、同治之前是不看重斑沁的,即使有上好的斑沁,一般也会磨掉,所以在咸丰、同治之前,斑沁玉器极为稀有。不过真货也不少,就看你眼力如何了,按规矩,这里不能多问卖家的姓名和电话,不买也不要多啰唆。

我在鬼市上转了一圈,蹲在一个地摊前看了看,货物并不多,两只司南佩,一只大的一只小的;一只玉龙,刻有折铁纹,看着像商代古玉;一只钙化严重的玉剑璏;一只寿面纹玉琮;一只蟠桃献寿图的粉彩瓷瓶。摊主打着手电筒,脸藏在阴影里,问了一句,吃玉还是吃瓷器?我指了指那只玉琮。他说,汉代的东西,已经沁成鸡骨白了,有一处还开着窗,是青玉。然后就不再说话,依然藏在黑暗中。我假装看了看,赶紧走开。

月光惨烈,遍地银光,没有什么可以遁形,鬼市看起来就像一个从地下浮起来的世界,阴森神秘,鬼影幢幢。我和老元重新碰头,站到没有月光的暗影里,他手里也是空空的,并没有买到什么。我说,没看中的?他在黑暗中笑笑,你觉得到我这个份上,还会再买卖文物吗?我说,也是。我在身上摸烟的时候摸到了父亲送我的那块玉璧,不知为什么,在触到它的一瞬间,我心里忽然有一阵莫名的恐惧。我摸出一根烟叼到嘴上,手竟然在发抖,点了几次才把烟点着。直到大半根烟快抽完了,我才装作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元老师,鬼市地摊上的那些真货都是从哪来的啊?

他高瘦的身影伫立在阴影里,依然背着两只手,并没有说话。我以为他没有听到,便踌躇着把烟头掐灭,又试着问了一遍,地摊上的那些真货都是从哪来的?一阵阴冷的夜风穿过街道,落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后半夜了,大雪一样的月光覆盖了一切,一切看起来更加惊心动魄了。这时我在黑暗中听到了他平平静静的声音,一小部分是从农村收购来或是家传下来的;一大部分,尤其是古玉,基本都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这些卖货的摊主里有些是专门以盗墓为生的,所以做买卖很谨慎。

我浑身打了个激灵,几乎站立不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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