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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山村叫山水卷。在这深山里,时常散落着一些古老而优美的村名,像什么柳树底、木瓜会、佛罗汉、杏坛、青岸。

村里不过十来户人家,十几盏灯火撒在漆黑的山谷里,萤火虫一般微弱。刚一走进村口,忽听见一片犬吠声袭来,此起彼伏,划破夜空,有几盏灯火在犬吠声中次第熄灭下去。还亮着的几盏愈显孤寂和寒凉,似乎只要用手轻轻一碰,也会转瞬熄灭,隐遁于黑暗。山村背后黑色的山峰看上去巍峨阴森,高耸入夜空。

一进村我就感觉到了,这个村子里有一种奇怪的紧张,好像空气里到处飞舞着密密麻麻的神经末梢,不小心碰到一根,其他就会哗哗响成一片。我跟着老井进了他家的院子里,东面三间房,西面三间房,六间房里只有东面最里面的那间亮着灯,其他几间都黑黢黢地沉着。那间房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泡,灯光枯瘦,整间房看上去像一颗黑暗中长出来的牙齿。院子中间有一棵枣树,树下有张石桌,桌子上还歪歪扭扭刻着棋谱。

老井让我在树下坐会儿,他去给我做晚饭。我问,你老伴呢?他指指屋里,躺着呢,是个瘫子。我正坐在树下抽烟,忽听见院子里什么地方有轻微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我背后忽然停住,我猛一回头,看到我背后站着一个男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光着膀子站在那里,一只手里夹着一根烟,烟头一明一灭。另一只胳膊只剩下三分之一,创口已经被新长出来的肉包起来,包成一只稚小的胳膊,看上去像是刚刚从身体里长出来的肉蕾。男人盯着我,慢慢举起左手吸了口烟,烟头一闪,脸上倏地亮了一下,目光阴沉凶悍。

这时候,老井把晚饭端出来了,一笼山药丸子,一锅小米稀饭,一碟炒酸菜,还有一口杯高粱酒。他对男人低声喝道,连个衣裳都不晓得穿,快进去。男人并不理他,又游弋到了我对面,继续挑衅地盯着我看。他走路的时候,那只小胳膊在他身上甩来甩去,像个随身携带的玩具。老井又给我捧出一碗血红的西红柿酱,说,这是额家小子,早二十年前就下山打工去了,那时候还没什么人下山打工的。他在山下受了不少苦,有阵子还挣了不少钱,后来做买卖又全赔进去了,在山下活不下去了就又回山里来了,回来的时候就成这模样了,少了只胳膊,婆姨也跑了。

男人不耐烦地喝了一句,少说几句不行?老井闭了嘴,拿围裙反复擦了擦手,呆了一呆,进屋去了。一阵晚风拂过,树上的小青枣像下雨一样噼里啪啦落了一地,我走过去给男人递了一根烟。他就着窗户里暗黄的灯光,冷飕飕地打量着我身上穿的衣服,脚上的鞋子,又对着我的鞋子冷笑了一声,说,你脚上的耐克是真的假的?我没说话,递烟的手也没收回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住了那根烟,又就着灯光仔细辨认了一下是什么烟。最后才叼在嘴角,啪一声,用火机点着了。

抽了口烟,他炫耀地抖了抖右侧的那只小胳膊,好像随时要打开窝着的翅膀飞走,然后又用标准的普通话问了我一句,你来山里干吗?我说,我们木材厂的人早都下山了,我就是回来看看。他眯起眼睛盯着我,回来看看?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我说,木材厂什么时候变成度假山庄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一边抽烟,一边鹰隼般地在我面前盘旋着,说,奇怪吗?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现在都买楼房住了,你家还用木料盖房子?

我不言语,坐到树下开始吃饭,小青枣像棋子一样敲打着石桌,不时落到我碗里一颗。吃到一半忽听见他又问我,你在山下做什么?我含糊地说,做点小生意。他冷笑两声,小生意?能抽起这么好的烟?

我没再说话,蘸着西红柿酱大口吃完了那笼山药丸子,那杯酒我一口没动,这个地方让我感到不安。山中的夜晚凉气逼人,他不穿上衣是故意的。显然,展览残肢能带给他某种快感。

我小的时候,没事就在这些山村里玩,对这些山村太了解了。因为闭塞,山村里的人近亲结婚的比较多,所以生下来的孩子要么是傻子要么就特别聪明。又因为在大山里长大,从小受的禁锢很少,山野的广袤无际使山民性格里有一种无拘无束的东西。一旦下山,之前物质和眼界的匮乏,就会导致他们充满掠夺性,每到一个地方就多一层欲望,很像当年的蒙古族骑兵。我之所以这么了解他们,是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山民。

我掏出烟盒,自己点上一根,又给他递过去一根。这次他不接,因为没有了右手,那只左手看起来极长极大,关节突出,有些可怖地挂在那里。我伸出去的手只好又缩了回来。山里温差大,晚上还挺冷,他站在那里似乎打了个冷战,那只小胳膊挂在那里,像金属一样闪着寒光。我不再看他,只管低头抽烟。

然后我看到了他的两只脚,光脚穿着塑料拖鞋,又移到了我对面。只听他说,这杯酒,你为什么不喝?嫌这酒不好?我笑了笑,说,不会喝酒。他用左手端起酒杯晃了晃,又逼过来一句,为什么不喝这酒?怕有毒?我环顾了一下四周,村庄两边都是黢黑幽寂的高山,一轮金色的残月刚爬上山顶,坐在院子里也能听到来自山谷里的流水声。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又说了一遍,真不会喝。

他也盯着我看了几秒钟,忽然一翻手,把一杯酒都倒进喉咙里去了,然后使劲把杯子往桌上一蹾,继续盯着我说,看清楚了吗,有毒没?

我说,兄弟,哪有这样喝酒的。他像匹马一样喷着刚硬的酒气,目光开始变钝变笨重,坦克一样缓缓向我碾压过来,他盯着我说,你骗谁?做生意的还有不会喝酒的?我当年下山就是这么喝过来的,一开始给人打工,后来一步一步做到经理,后来我自己创业,为了拉客户差点把胃都喝烂,在山下那么多年,我能不知道?你倒是给我说清楚,这酒你为什么不喝?

我目光落在他那只肉蕾一样的小胳膊上,我盯住那里看了几秒钟,笑着说,这胳膊怎么没的?欠人钱了还不起?

他手里还捏着那只空酒杯,死死盯着我,并不说话。我把一只手伸进裤子口袋里,慢慢摸索着,他的眼睛又盯着我那只手,一眨不眨。我们之间的空气变得很脆很硬,玻璃一般。夜更深了,山谷里的流水声愈发清晰,近在耳侧,似乎我们此时正漂流在一条大河之上。我那只手终于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握着半包揉皱的香烟,我把那半包烟扔在了石桌上。

我们谁都没去动那半包烟。这时候,老井戴着围裙过来收拾碗筷,闻到男人身上的酒味,忽然,他伸手就在男人的后脖子上扇了一巴掌,嘴里说,又喝酒,甚也干不了还老想喝酒。男人没有还手,直直扛着脖子,一边翻起眼睛瞪着老井,那只小胳膊来回晃荡着。僵持了一会儿,他扛着的脑袋慢慢垂了下去,然后,也没和我打声招呼,就趿着两只拖鞋走开了。

老井在很慢很慢地收拾碗筷,并不抬头看我。我站起身来,又点了一根烟,说,由着他多说几句,少了条胳膊,谁心情都不会好。老井头也不抬地说,他觉得自己也风光过,他不甘心落下这个下场。我半天无语,抽完一根烟之后才说,刚吃过饭,我出去转转,消化消化。

说完我才忽然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院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了。院子里摆着一只洗衣服用的大铝盆,储了一盆水,月亮正卧在里面,像一只安静的贝壳。

老井把碗筷哗啦抱进铝盆里,月亮碎了一盆。他一边用丝瓜瓤刷碗,一边说,早些去西房里歇息吧,黑天半夜的去哪里转,山上有麻虎(狼)。

这时候我已经敢肯定,这个村庄是有秘密的。不过,在这大山里,每道褶皱里都可能隐藏着一个秘密。有的秘密如林间草木一样,从长大、凋零到腐朽,都不会有人知道它们曾经存在过。有的秘密如山间蛰伏的猛兽,即使离得很远,你也能从空气中嗅到它们身上的气味。

我想起我九岁那年,有一次来了一支测矿的队伍,在山里到处放炮炸石头,折腾了几天无功而返。那天,我一个人在山上玩,忽然碰到一个妖怪一样的老人,头发和胡子长得都快拖到地上了,指甲太长了,已经卷了回去,卷成了蜗牛壳的形状,身上披着麻袋一样的破布。我吓得半死,不敢哭,连路都走不了了,却听见老人忽然结结巴巴地问了我一句,小儿,是不是……日本人投……投降了?前两天……我听见打炮了,是哪个……部队……打的炮?原来,这是一个解放前藏在了山洞里的老兵,当年他们那支部队和日本人在这山里打仗,除了他之外全军覆没,他怕被日本人抓到,躲起来就再不敢下山,一躲就躲了几十年。

我又想起小时候在山上玩耍的时候,只要下过雨,山坡上就会露出很多白骨,还有很多龇牙咧嘴的骷髅,朝天瞪着两个黑洞。胆子大的小孩会把骷髅当皮球一样踢来踢去地玩。据说这里曾是秦朝的一个古战场。

我又想起岭底村那个面目和善的老头,据说他的老婆早就跟人跑了,下山去了。很多年里,就只有他和他唯一的女儿相依为命,那女儿长大之后也没有嫁人,三十大几快四十岁的时候,还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寸步不离,无论种地还是赶集,都是一起来再一起走。

我又想起这大山里有一种古老的风俗,拉偏套,从前几乎每个山村里都有拉偏套的女人。就是一个女人可以有很多相好的男人,相好的来登门,没有空手来的,都讲究一个义字。要么带钱,要么带吃的,还要帮助女人家里种地。这样一来,女人就靠着拉偏套养活了一家人,给丈夫买酒,供养孩子们上学。

那次下山之后我又是好久没再上山去,等到再上山的时候,已经是五六年之后了。这次,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只身上了山,雇了几个人,在离听泉山庄不远处的山谷里,建了两间木屋。后来又从附近的村民手里买来一辆二手摩托车。

我再一次站在了听泉山庄的门口。大门紧锁,锈迹斑斑,门口的荒草已经没过人头。我想起了曾经在木材厂生活的种种片段,记忆如落在雪地上的爆竹碎片,使眼前的废墟看起来竟有些触目惊心。它看起来仍然不像是真的。我从小长大的木材厂就埋葬在它的下面,可是那木材厂的下面还埋葬着几百万年前的岩层,岩层的下面又埋葬着曾经的海底,几亿年前,这里遨游的是鱼虾和海兽,各种水草交缠嬉戏,贝壳伸出柔软的手脚在海底走路。那时我只要双脚腾空,就可以在这海底游来游去。

时间静静地埋葬了一切。

周围一片死寂,看不到一个人影,我于是翻墙进去了。宾馆和餐厅的玻璃都已经碎掉,一扇扇窗户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山风如蛇一样穿梭而过,呼啸于其中。宾馆大堂里的桌椅都还在,蒙着厚厚的灰尘,墙上挂着巨大的蛛网,只是没有一个人影。我穿过去,来到了后面的园子里,那几个园子更加破败,都已经被荒草吞没,蝮蛇在草丛间游过。那些侏儒般的建筑隐隐藏匿其中,偶尔露出一角诡异的飞檐,看上去像一片年久失修的乱坟岗。怪兽身上爬满绿色的藤蔓,在死寂中竟生出一种奇异无声的暴烈。一辆手推车扔在墙角,上面爬满了牵牛花,从车轮到车把,将那辆破手推车严严实实地缝在了里面,粉色的紫色的牵牛花盛开在冰凉的金属上。更令我惊奇的是,那块莜麦地居然还在,平整干净,傲气逼人,竟长得生机勃勃。

从山庄出来之后,我向老井住的那个村庄走去。走到村口的时候,太阳刚刚开始落山,金色的山顶闪着光,而黑暗已经开始从无边的森林深处升起。这次我看清楚了,村口有一座破旧的山神庙,庙前有一棵几人抱不拢的老槐树。三个老人并排坐在树下的大石头上,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动作和表情,袖着两只手,目光僵硬迟缓地盯着我看。我走过去很远了,他们的目光还黏在我身上。山村里就这样,谁家如果来了一个亲戚,全村人都要跑过去围观好半天,好像是全村人的亲戚,所以我并不奇怪。

村子不大,我很快就把整个村子绕了一圈。

山村枯寂,鲜有人声,只有叮咚的流水绕村而过,竟有回声,一时让我怀疑这村子早已经变成空心的了。全村竟然没看到一个小孩,我记得小的时候我去那些山村里玩,村口的大树上经常爬满了小孩,那些小孩看起来就像是从树上刚长出来的。现在,山村里只剩下了几个石像一样的老人,他们坐在门口的石礅上,颓败的屋檐下,飘着灰白的头发,灰蒙蒙的眼珠子可以盯住人一看大半天。

我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慢慢抽了两根烟,看着河水在我脚下一点一点变暗变浑浊,黑色的河水陡然比白天变得狰狞,流水声脱离开河水,游荡于四野。天黑下来了,一轮明月爬了上来。河边是一片古老的松树林,有一棵松树还站到了水中,倒影瑟瑟。松树高大疏朗,树下铺着厚厚的松针,踩上去柔软异常,让人的脚步声都有了兽类的警觉与轻盈。有的松树下还长着雪白的银盘和姬松茸,在月光下闪着银光。我起身走进松林,松涛阵阵,清亮洁净的月光从枝叶间筛进松林,使地上看起来像匹华美的豹子。

我行走的时候,月亮穿过树枝也跟着我无声行走,一切都寂静极了。

居然没有犬吠声。我忽然就感觉到,那个秘密可能已经被这个村庄消化掉或吐出去了。现在,这就只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安静、苍老、弱小,被时代遗弃,随时都可能消失在大山深处。我在松林里隐约看到,村子里的几盏灯火次第亮在了山谷里。

老井家的院子开着门,我走了进去。院子里空荡荡的,地上铺着一层月光,一个老头坐在枣树下,正趴在石桌上独自下棋。枣树下吊着一盏昏暗的灯泡,在黑暗中挖出一束光柱,光柱里像雪花一样飞舞着无数只小飞蛾。我走近那束光柱仔细辨认了一下,正是老井。他埋着头,看起来很忙,一个人既下红棋,又下黑棋,刚飞出去一匹红马,又跳出来一只黑炮。我在他对面坐下,我们两个人被罩在灯光里,如同乘坐着一艘孤单的宇宙飞船,周围皆是茫茫太空。

我说,老井。他抬起头盯着我看了半天,目光由虚变实再变虚,重新低头看棋,嘴里喃喃招呼了一句,上来了?手里又跳了一个红車。他下棋,我看棋,沉默半天,我忽然像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老伴呢?他没有抬头,说,没了,都说瘫子不好死,还不是死了,谁都要死的。我又问,那你儿子呢?怎么没见你儿子。他还是没抬头,好像也没听见我说什么,只专心看着棋盘,忽然,他用很大的力气杀出黑炮,啪一声吃了红車。吃完之后,手里摩挲着两只死掉的棋子,慢吞吞地问了我一句,你从哪边过来的?走松树林没有?在松林里没看见额家那小子?

我看了看不远处黢黑的松树林,疑惑地说,你儿子在松树林里干吗?他又捡起一只黑卒走了一步,说,他就埋在那林子里,没看见?我浑身一哆嗦,吃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他把黑卒推过河,眼看着它送了死,这才慢慢抬起头,看着我说,他都走了五年多快六年了,你上次来额家,你走了没几天他也走了,也不晓得去了哪里,也不晓得是死是活,连个电话都没打过。额就在林子里给他立了个衣冠冢,额要是哪天死了,等他的鬼魂找回来的时候,好歹也有个去处。

我惊呆了,半天才问出一句,他为什么要走?他把那些黑色的棋子纷纷推进河里,目送着它们纷纷被淹死,只留下孤零零的老将和两个孱弱的士兵遥遥守在故地。他把那些棋子全部推下河之后,突然就暴怒地说,你说为甚,他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也是挣过大钱的人,别人都不敢下山的时候他就下山打工去了,他在山下什么没见过?你穿的好鞋吃的好烟让他看,你说是为甚了?不是你刺激了他?他还是想活出个人样给额看,就他一个残疾人。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便沉默下来。月光像霜一样在院子里铺了一层,寒光闪闪。他已经重新开始摆棋,很认真很用力地把一个个棋子摆好,还觉得不够端正,搅乱又摆。他的声音却逐渐变小变弱,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你说额家那小子要是当年不下山,就在山上放放牛,种种地,是不是也过得不赖?空闲时候还能和额一起下下棋。他下山的那些年,额老盼着他能回来,回来看看额们,可等他真的回到山上了,额又觉得他不该回来,觉得他还是在外面好。出去了的就再回不来了。

我沉默不语。

他又说了一遍,出去了的就再回不来了。

棋摆好了,他呆呆看着两队人马,看了许久许久,好像在等对方先走。对方不动,他便终于替对方先走了一步当头炮,这才像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了我一句,你又回山上干甚来?我说,还是山上好,自在。他冷笑一声,说,现今山上的人差不多都下山去了,山上的学校都没了,人们都觉得山下好,热闹,你倒回来干甚?我又沉默片刻,说,山里清静。他笑了一声,头都没抬。

一时无话,他又寂寞地走了两步棋。犹豫了一下,我终于问道,听泉山庄那老板后来一直没回来?他忽然抬头盯着我,说,你打听田利生想干甚?我说,田利生是谁?他说,你不是想打听山庄的老板吗?就是这人。我说,没什么,就是忽然想起来问问,这人其实挺有意思。

他手里摸着一枚棋子,试探着问我,田利生是不是也欠了你钱?

我说,没。

他胡乱把那枚棋子敲下去,慢慢说,听说这偶人……盖山庄借了不少钱,还占了额们的地,现今是旅游开发没搞成,地也不能种。要能把这偶人找见就好了。

说到这里,他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我一眼。

我说,找见他又有什么用?

他说,怎么没用?有用,让他把这盖了一半的山庄盖完,搞旅游。

我说,你上次不是说,这人要么躲起来了,要么就是跑到南方挣大钱去了。

他忽然抬起脸来看着我,声音平平静静,真要挣了大钱额都给他放鞭炮,起码能让山庄那个烂摊子开业了。

一阵山风吹过,挂在枣树下的灯泡猛地摇曳起来,昏黄的灯光披头散发地晃动着,他的那张脸一明一灭,时而跳进光影里,时而又躲在阴影里。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黑暗的心脏里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出来。

被风吹下的枣树叶纷纷扬扬地旋转于我们的头顶,好像我们正端坐在一场大雪之中。我替他推出一个红車,说,中国这么大,谁知道他去了哪里,怎么可能找得到?他手里捂着一枚棋子,并不放下,眼睛盯着棋盘说,你要是欠了债,会往哪里躲?

说罢他抬头缓缓看了我一眼。我微微一哆嗦,没吭声。

他继续道,你想那田利生自小就是在这山里头长大的,他对哪里最熟?他要在这大山里躲起来,还能被外人寻见?怕一辈子也寻不见吧?他盖这山庄把自己的钱都砸进去了,你说他要是真的在南面挣了大钱,能不回来收拾他这烂摊子?

我又替他敲了一枚棋子,看着棋盘说,你的意思是,这个人其实一直就躲在这山里?他没有言语,只从腰间摸出一张纸撕成两半,又摸出一包烟叶,卷了两根纸烟,伸出舌头舔了舔,把口封上了,递给我一根。我抽了两口,说,这人找到找不到和我也没什么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人家又没欠我的钱。他干笑两声,继续抽烟,一根烟快抽完了,他才半笑着说,看你这么上心,额还以为那偶人也欠了你的钱,欠了钱就把狗日的找出来,问他要钱嘛,你要说没欠那就没欠。

我已经敢断定,这些村民也在寻找那个叫田利生的人。

确实,我也想找到他,但我对他的寻找并不像真实的,更像网络中一种虚拟的游戏。

那个晚上,到很晚我才告别老井,一个人沿着河流,朝山谷里的木屋走去。月亮大极了,近在头顶,月光照亮河流,河水闪着水银似的碎光,银盘和白桦都在月光里闪着银光,夜归之路看上去光华夺目。红纹腹小鸮的哀鸣幽深地回荡在山林里,当地人管它们叫呱呱油,它们多住在坟墓或枯树上,叫声也比别的鸟枯冷,在深夜里很容易分辨出来。一只青鼬无声无息地在我前面踱步,我停下,让它先过去。一只大花鼠攀着树枝从我头顶跃了过去,毛茸茸的尾巴在月光下甩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我伫立月下,看着自己被月光投在地上的影子。这影子像时间的阴面,我可以看到它,而时间的阳面,我是无法看到也无法触摸到的。它的源头也许在那些镶嵌在山体中的海洋化石里,也许在山中那些千年古树的年轮里。不知道这时间的阴面和阳面之间,是否有着一道神秘的阀门,可以随意出入往返。回到山中的这段时间,我住在木屋里,只有两身衣服来回替换,却觉得已经足够了。一双已辨不出颜色的旧耐克鞋,袜子破了洞,仍旧穿在脚上。喝山里的泉水,每日吃两顿饭,也多是土豆莜面,或是山里采来的蘑菇和野菜。除此之外,我竟什么都不需要了。曾经那些缤纷绚烂的欲望一层层褪去,如今竟有一种水落石出的枯瘦和洁净。

我抬头看了看月亮,月光像雪一样落在了我脸上。它似乎可以把一切照出原形,让一切无处隐遁。没有人知道,我其实根本不缺钱,在我随身带的那张银行卡里静静蛰伏着一笔庞大的存款。然而我发现,我对钱的概念渐渐模糊下去了。如我所料,重新回到山里之后,每日的生活几乎都不需要钱。那张银行卡终日藏匿在我贴身的衣服里,我没有一次想到过要用它。它的功能正渐渐退化,正变得与一块石头一张纸无异。有时候忽然想起它,又觉得它像一个时刻栖息在我身上的庞然大物,诡异可怖。

月光倾盆而下,整个山林如沉在很深的水底,黢黑的树影成了摇曳的水草,夜行的动物和鸟儿姿态轻盈逍遥,如水底的游鱼,连山间的石头都变成了珍奇的贝类。脚下的山路似凌空铺设而成,能一直通到月亮里去。我跟着流水声慢慢往前走,并不在意到底走到了哪里,就像多年前我高考完的那个夜晚,我沿着山沟一直往前走,往前走。那个晚上,我在心里规划好了我的一生,我决定一旦走出这大山就永不再回来,无论吃多少苦。后来,走着走着,山与天的交界处就出现了一层青色的光芒,然后,那点光芒慢慢蜕变成了玫瑰色、橙色、血色、金色。我知道,天就要亮了。

这么多年里,我时常做梦,却永远只能梦到十八岁时候的自己,我梦见自己终于去上大学了,走进教室却发现教室里空无一人,走廊里有我高中同学的背影,我拼命追过去,但怎么都看不到他的那张脸。这二十年的时间里,我渴望能追上所有的人。

现在,我只渴望被所有的人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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